在床上趴了片刻,她忽又跳下床走到妆奁前,怔怔盯着铜镜里的人。
虽说卧床十多天,但镜中的自己看着倒还康健。额上的伤只剩浅淡的疤痕,除了脸色苍白些许,她的脸庞依旧还是少女的丰润盈泽,微微笑开时,唇边漾开两个梨涡,盛满喜悦。她捏捏脸颊,觉得脸上还是有些肉才撑得起来,十五岁的她并非羸弱女子,和记忆里枯瘦到近乎刻薄的女人更是大厢径庭。
脑海里似乎又有零星画面闯入,她忽然转身问道:“今天什么日子?”
正在收拾房间的婢女莺香“噗呲”一笑,回她:“三月初五呀,郎君他们启程去长安的日子,娘子你不是才刚送的他们?”
宋星遥慢慢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支开窗,望着楼下的小庭院默不作声。
三月初五,似乎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那一日长安阳光正好,曲江池畔春色如宴,风光无限,初入长安的她在池畔遇着个人,被他迷了双眸。
可如今她身在洛阳,未踏长安,再无记忆里这场惊鸿一瞥的春日盛宴。
如果故事从开始就错过,没了这场相逢,那些在噩梦中看到的事大抵不会再发生吧。
此生,与君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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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旬,长安城淅淅沥沥了数日的雨水渐止,阳光难得探头,曲江池畔春光无限,长安百姓皆游兴大发纷至踏来,连人带景皆成为曲江池畔的一幅热闹宴春图。
一辆马车停在行道旁的树荫下,马车平平无奇,车窗挂着幅卷了一半的湘竹帘,隐约可见里面端坐的男人。
他似乎正在等人。
日头渐高,转眼已是正午。一匹马从远处奔来,停在车前,马背上跳下个佩剑侍卫,站在车窗前抱拳道:“公子,时辰不早,若再不赴宴,恐圣人降罪。”
车里男人不语,只将竹帘又拉起些,头往窗外微探,目光落向行道远处。
侍卫看得分明,疑惑问道:“公子,恕卑职多嘴,您已接连数日徘徊在此,可是要等哪家贵人?”
“罢了,我不曾等谁,回吧。”男人的声音与竹帘同时落下,他的面容隐匿帘后,只余一丝悦耳男音,隐约夹着半声叹息。
三月初五,该是他与她初遇之日,他依旧忆而来,却未逢旧人。守株待兔多日,她仍没出现。
看来这一世正有些未知的变故慢慢开启,搅乱本该了若指掌的未来。
侍卫闻言翻身上马,随行在马车一旁,不妨竹帘之后又传来男人声音:“徐安,派人查查宋家人为何还未抵京。”
“宋家人?”徐安疑惑——哪户宋家人?
“陪都开国县男宋家的长房宋岳文,开春兵部已出调令命其入库部出任主事一职,主管甲械,现在应该抵京才对。”男人难得解释得详细。
徐安恍然大悟,难怪他没听过宋家,原来不是长安人,可转念一想他又不免好奇:库部主事这芝麻绿豆大小的官,自家主子为何上了心?再者主子近日方才归京,开春之时他尚在终南山修行,又怎会对京中官员动向了若指掌,连兵部开春发的调令都清清楚,当真是手眼通天?
这些问题,他不能问,车内的人也不会给他答案。
马车渐渐远去,碾碎一路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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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星遥又在老宅静养数日,精神渐佳,只是因着先前淘气受伤的事还被祖母禁足,已好些时日没踏出小园。今日宋四娘子生辰,她被特许过去贺寿。难得能出去,宋星遥一早就起来,换妥衣裳后坐在妆奁前由着莺香替自己梳头。
头发堪堪梳好,莺香正挑了几支珠钗出来让她选,宋星遥忽感小腹下头一阵急潮汹涌。她屁股坐不住了,忙捂住小腹,旋即意识到发生了何事:癸水来了。
这癸水来得毫无征兆,也不知几时发作的,待宋星遥站起,那热浪已濡湿裙裤。接下去屋中一阵人仰马翻,又是更衣,又是要水,闹腾半天宋星遥才泡进热汤沐浴。
温热的水漫过胸口,她的头被热气熏得暖融昏沉,双手入水在小腹处打圈揉着,仿佛是经年累月形成的习惯,用这样的动作来缓解身体上的某种痛楚。零星片段又闪过脑海,她忽然道:“不疼了?”
“什么?”莺香不解。
“月信不疼。”宋星遥下意识开口,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提及这个。
莺香笑回:“娘子从小身体就壮实,自十三岁来天癸时起就未因月信而苦,比别家娘子幸运许多呢。”
世间女子多受月信之苦,每逢月信来潮,十有**总要受些苦楚,除开行动不便之外,腰腹酸涨疼痛者大有人在,但宋星遥的月信一直很顺利,从没因此疼过,甚至来潮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所以这回癸水迟到数日她也没有察觉。
宋星遥听了莺香之语,揉弄小腹的手不由一顿,脑中记起的却是另一番往事。许是因为热水的关系,她头疼得没那么明显,随之浮现的却是另一种痛苦。
腹痛如绞,宛如针刺,她蜷缩在榻疼到打滚,冷汗湿透重衣,寒意从骨头里蔓延出来,泛滥至四肢百骸,即便是三伏天屋里烧了炭火,也压不下那股冷意……那是她?
二十岁以后的她,每逢月信来潮,便要经受此苦,一年十二个月,月月痛苦。
可是为何呢?她明明身体康健,从无此困扰。
宋星遥没有答案,记忆忽然又开始错乱,脑中接连又闪过零星画面,头又开始疼,她不自觉垂首,双臂搭上浴桶边缘,手指用力抠进桶壁。
“娘子,怎么了?”莺香察觉她的异状,忙丢开木瓢,一边急道,一边伸手抚上她肩头。
宋星遥眯眼斜睇,瞧着女人纤白素手伸来,眼见要抚到自己光洁圆润的肩头上,她忽想起什么,倏地一把钳住那人手腕,狠狠一拽。莺香惊叫出声,险些被她拉进沐桶中。
她想起了一小节往事。
有人曾端来一碗又一碗药,骗她饮下。
第3章 清霄(虫)
腹中刀剐剑削的痛,宋星遥想起便浑身颤栗。
月信之痛,只有经历过的女人,才知道是何等滋味。
她嫁林宴为妻七年无所出,并非因她不能生养,而是府中有人不愿她生下林宴血脉,便在她饮食里悄悄下了避子之药。她虽不怨自己没给林宴生过一儿半女,事实上最终闹到和离,她甚至庆幸自己在林家了无牵挂,但是那避子药药性大寒,久服后不仅让人无法生养,还败坏她的身体,害得她每月受足刀剐针刺之痛,想来可恨至极。
但那药是谁下的?她的婆母?林宴的妹妹?亦或是林宴本人?
她却无法深究,她甚至不知自己为何嫁进林家——每每思及“林宴”此人,头便会剧痛不止。
“娘子也真是的,自个儿的小日子都记不清,昨个儿才换的衣裤,又该拿去洗了。”说话声打断宋星遥的思绪,她的另一个丫鬟燕檀正抱着脏污的亵裤与襦裙蹙眉抱怨。
莺香被宋星遥甩开后有些惴惴不安,闻言沉道:“身为娘子的贴身丫鬟,记着娘子的信期本是你我职责,如今忘了,是你我失职,你还好意思抱怨?”
“这怎能怨我?娘子伤重卧床,里里外外多少活,我哪顾得上?况且她的信期原不在这两天,日子推迟了。”燕檀不甘示弱地替自己分辨道。虽然都是宋星遥的贴身侍女,但亲疏差别,莺香比她更得主子欢心,故只负责宋星遥贴身事务,旁的杂务,譬如清洗脏污亵裤这类活计,外人做不得,也只能交给她。她昨天才洗了一桶宋星遥的贴身衣物,今日又要洗,自有些气恼。
宋星遥已经穿好衣裳,见二人斗嘴,劝了声:“行了,都别说了,我知道你们辛苦。”语毕她出了净房,倒也不急着去宋四娘那贺寿,歪倚在窗边的锦榻上,懒洋洋地望着两个丫鬟。
燕檀、莺香二人都是宋星遥十岁时孙氏亲自挑进府给她做贴身婢女的,跟随她的时间一样久,但平心而论,她更喜欢莺香。燕檀为人虽然机灵,可心眼小如尖针又伶牙俐齿,从不忍让,有时连她这主子都呛,平日在府里没少得罪人;莺香性子温和,处事周全稳妥,最合她的脾性,是以宋星遥难免偏心,私下里待莺香更亲厚,也正因此叫燕檀嫉妒吃味,平日没少与莺香拌嘴。
再加上莺香救过她的性命,她记得的——十二岁那年宋家走水,莺香为了救她出火场,险些丢了自己性命。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偏宠有理,视莺香如心腹,不论有什么心事,都说予莺香知晓,莺香也从未叫她失望过,帮衬了她许多事。
所以,那一碗一碗由莺香端来的汤药,她才喝得毫无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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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宋星遥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可记忆这东西太难控制,总会因为身边的人、发生的事亦或某个似曾相识的场景而被突然勾起,宋星遥无能为力。
一捧乌发自锦榻滑落。宋星遥没有沐发,但头发太长难免浸湿发尾。莺香已取来绞发的厚帕、篦梳、头油等物伺候宋星遥绞发。这些贴身的活计,宋星遥向来交给莺香,燕檀已经习惯,只碎碎念着从净房内抱出脏衣。
“外头天阴不能晾发,必要绞透才好。”莺香说话间走到榻畔。
宋星遥目光扫过莺香手腕——素白纤细的手腕上有几道红痕,是才刚被她抓的。旧事乍起惊心,她那一抓用了大力,把莺香的手腕抓伤。不过这丫头果然沉稳,并未声张,连伤都悄悄遮在袖中,毫无怨色。
“放下吧。刚才头疼忽发累你手伤,放你休浴一日,你去歇息,这些事交给燕檀。”宋星遥温声开口。
莺香手中动作停下,只道:“一点小伤,不妨事……”话未完便触及宋星遥的目光,心中陡然一凛,只觉她的眼乌沉如夜,再不是平日熟稔的亲近。
宋星遥没理她,只朝燕檀道:“燕檀,你来替我绞发。”
燕檀才收拾好脏衣,忽听又要她绞发,眼瞅这是大事小事都扔给自己的节奏,心中愈发不快,抬头刚想回嘴,忽撞见宋星遥不容置喙的眼神。她本非愚钝之辈,此时猛地清醒过来,也瞧出几分不对劲,忙前来夺过莺香手里帕子,堆笑趣道:“娘子就知道心疼莺香姐姐,什么时候也心疼心疼奴婢?”
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绞起宋星遥的发,又朝莺香递了个得意的眼神。宋星遥看得分明,只是笑笑并未再言,莺香便沉默地行礼退下。屋里剩宋星遥和燕檀两人,许是怕被莺香比下,燕檀用了十二分心思,绞了宋星遥的发后拿媲子轻轻梳透,最后又以指腹揉向宋星遥的太阳穴。
宋星遥被她按摩得十分舒坦,眉间渐渐松开,闭眼问她:“燕檀,你可知莺香家里都有哪些人?”
燕檀蹙眉忖道:“她没大提,只听好像有个寡母和弟弟,住在永通坊,不过……”说着她又想到什么,欲言又止地咬咬唇。宋星遥眼也未睁,续道:“不过什么?”
“奴婢不知当说不当说。”燕檀迟疑道,虽说总与莺香争宠,但背后道人长短却也是她不齿之事。
“她母亲嗜赌如命,家中可是欠下一屁股债?”宋星遥替她接了下去。
“娘子怎么知道?”燕檀睁大双眼,按说就算莺香和主子情分再深,这些乌糟事她也不会说给宋星遥听。
宋星遥自然知道,记忆已经对上。
按说这两个丫鬟都是死契,买的时候要断了与家里联系,但人心肉长,宋家并非专横霸道的主家,是以不曾苛求。燕檀因父母双亡,无人收养才被迫为婢,莺香家中却尚有一母一弟,迫于生计才将她卖作奴婢。因家境贫寒,莺香时常接济母亲弟弟。那时宋星遥尚觉她事母至孝,多有善待,及至入了长安带她嫁进林家,莺香母亲竟随之迁至长安。她母亲好赌成性,弟弟又体弱多病,最终成为别人拿捏莺香的棋子。
那应该是多年后发生的事,莺香被逼骗她饮下避子寒物,那东西虽未要她性命,却让她痛苦多年。只不过,到底是谁用莺香的母亲与弟弟拿捏莺香,逼莺香下药,宋星遥未及查明,莺香就被林宴带走,后不明不白地死在林家,到死都没给她一个交代。
想起“林宴”这个名字,宋星遥头又突突作疼,燕檀见她神情痛苦,知她头疾发作,忙道:“娘子可是又头疼?我扶你上床歇歇?”
宋星遥摇头,轻声吩咐:“燕檀,日后由你接手莺香的事。你再找个时间将我屋中各色物件清点一遍,有何缺漏悄悄禀我,不必声张。”
总是逃避也不是办法,还是要找个办法将记忆捋清才好,她不能留一个会害自己的人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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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岳文一行人紧赶慢赶,才终于在三月下旬赶到长安。所幸长子宋梦驰已先一步入京打点,兵部又替他们安排好官舍,夫妻两倒未费多少周折。
宋梦驰眼见父亲已入职兵部,而自己年岁渐长也该谋个正事,故而开始为自己前程奔走。宋家本是军户,他自小习武,不好笔墨,本就打算从戎,如今举家迁到长安,他便将主意打到南衙十二卫上。但南衙十二卫可不好进,十二卫乃戍守长安的禁军,卫士遴选之严苛,除了靠个人能耐之外,还看出身,譬如与圣人密不可分的千牛卫,都要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孙方可。
宋岳文虽已入职兵部,但官阶并不高,帮不了宋梦驰,宋梦驰只能靠自己——在长安呆了大半个月,他也结交不少同龄少年,打听到十二卫虽然门坎普遍高,不过若有熟人举荐,要求也会适当放宽,当然前提是他能力出众。
近日恰逢金吾卫遴选,他拿了封举荐信,打算去碰碰运气,看是否有机会参加,不想连卫衙大门都没进就被拦在门外,人家根本不认那举荐信,赶他离开。
“让我见见你们大人……我力气很大……”宋梦驰不肯死心,与守卫争辩起来。
衙内长官恰好送客出来遇见这一幕,守卫恐惊扰他们,忙将宋梦驰推开,一边上前行礼禀报。
那来客听完缘由后淡道:“难得年轻人有此热忱愿意保家卫国,即便不合规制,也不该打击。”
宋梦驰初听他口吻,只当他有些年纪,待瞧那人从阴影里走出后,不免诧异——对方模样甚佳,是个与自己年岁相当的少年郎,至多就大一两岁,但举手投足间的气势却已非莽撞少年可比了。
也不知那人是何身份,不过说了两句,便有人过来收下宋梦驰的引荐信,好声要他回去等消息。宋梦驰心知有这结果已经不错,也不再强求,交代几句后便要离开,转身却见帮自己说话那人已经出了卫衙,正独自走在墙根下,他想了想,几步追上那人,拱手向那人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