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藏眉头顿蹙:“你个女孩子,要什么昆仑奴?”
“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子,过几月又要去长安,有个身强力壮的昆仑奴做护卫才安全。”宋星遥已有主意。横竖莺香不能久留,这昆仑奴身强力壮又吃苦耐劳,未来去了长安不啻是个好帮手。
孙藏正想拒绝,却听内堂传出阵噼哩叭啦的响动,布帘子忽然一动,底下窜出个黑影来,飞快窜到横梁上,后头又急眉赤眼地追出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穿着翻领胡服,用雷大的嗓门吼着:“小畜生,快给老子下来!”
宋星遥定睛一看,却见那横梁上威风凛凛站了只猫,纯黑四时好,一对眼眸幽幽泛金,正居高临下看着众人。
孙藏一捏眉心,头疼道:“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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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豢猫成风,尤以洛阳与长安的贵女圈为最,甚至兴起猫宴,贵人们除了攀比衣裳首饰还比猫,谁家的猫漂亮,那都是长脸的事,因此出现了不少贩猫为生的商人。然而猫虽常见,但性子野,并不亲人,要想得到一只品相好、脾气佳的猫并不容易,那价格也是天差地别。孙藏商队里这一位人唤雷九哥的商贩,登州人士,祖上三代都以驯宠为生,雷九则专精猫宠繁育,这趟跟着孙藏进京,正因洛阳长安二都兴猫,故而想替手里的猫儿寻个好主,卖个好价。
那只黑猫上窜下跳,一番围追堵截才总算逮住。由于怕吵到其他人,瑞来客栈后园的雅间就都给了雷九和他的那些猫儿。雷九抱着猫骂骂咧咧进了后园,孙藏也带着宋星遥跟了进去。一进后园的雅房,宋星遥就看呆了。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只猫。
雅间里堆叠着松木笼子,笼中放着水盆食盆与砂盆,一笼一猫分而豢之,成猫大多懒洋洋趴着不为外界声响所动,幼猫则大多扑腾在栅门上好奇地盯着外人,倒都不大怕生,见到人就喵喵直唤。还有几只直接散养在屋内,显然是雷九驯熟的猫。
这些猫的品相都比宋星遥在外头见过的要好,粉鼻粉爪,毛色皆油光水亮,看得宋星遥都快克制不住要伸出撸猫的魔爪了。
简单介绍过后,孙藏自顾自坐了与雷九喝茶叙话,任由宋星遥逗猫,只叮嘱她:“小心些,莫逗得狠了被挠伤。”
宋星遥拿着支长长的雀翎陪幼猫玩了一会,忽听孙藏道:“老九,你这猫打算如何处置?”
“洛阳城这么大,养猫的人也多,总能再寻着合适的,劳烦三爷替我多打听打听,好歹给留条血脉。”雷九声音听着有些沮丧。
宋星遥转头看到雷九坐在孙藏对面,正抱着只雪白的猫儿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那猫儿温驯,乖乖趴在他膝头,生得那叫一个漂亮——也是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无半根杂色,双眸碧蓝似宝石般清澈透明,优雅得像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这是……狮子猫?要留什么血脉?”宋星遥好奇极了,两步跑到雷九身边。
“小娘子也知道狮子猫?”雷九捏着猫的后颈道。
“我这外甥女喜猫,屋里也养了两只。”孙藏便替她解释一句。
雷九点点,于是说起这猫儿的来历——登州临清人以波斯猫与鲁西猫繁育而得的后代,因长毛似狮故称临清狮子猫,很是难得。雷九怀里这只,就是他耗了数年时间精心繁育而得的品相奇佳的狮子猫,是只母猫。原本为了延续血脉,他好不容易挑到只品相不错的公猫配、种,原指着生一窝小猫正好到洛阳长安既卖个好银钱,也留个血脉,不想途中舟车劳顿,公猫水土不服,没等到洛阳就病死了。名猫繁育讲求血统,雷九手上猫虽然多,却没有哪只能配得上。
好猫难求,可愁坏雷九。
听完前因后果,宋星遥心里了然,指腹轻轻摸了摸那猫儿,忽作惊人之语:“这猫儿要借/种,我那倒刚好有只尺玉霄飞练,公猫,一岁大。”
话音才落,那厢刚啜了半口茶的孙藏顿时把茶喷出尺远。他抹把嘴,把杯往桌上重重一撂,虎着脸骂道:“宋星遥,你哪里听来这些混帐话!这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能说的话?”
宋星遥回想自己说了什么?
哦,她说了一个词——借/种。
和“老虔婆”一样,的确都不是闺阁女儿会说的虎狼之词。宋星遥记忆虽然混乱,但添了十年阅历,骨子里早就不是天真少女。为人妇的日子,本质上和闺阁女儿截然不同,曾见惯听惯的东西宛如烙痕,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她。
她讪讪一笑,刚想分辩,雷九却比她更急:“小娘子,可否将猫抱来让雷某一观?若是合适,还请小娘子将猫借予在下几日。”
时下猫儿以毛色为分,尺玉霄飞练便是纯白猫的爱称。
“行呀,我让人将它抱来。”宋星遥说话间就要燕檀回去抱玄云。
雷九起身谢她:“多谢小娘子,此番若能成事,让我这只霜影留下血脉……”他说话间顿了顿,想说重金酬谢,可见宋星遥并不缺他这点酬金,因而又将出口的酬礼给改了,“若是娘子喜欢,到时任挑一只幼崽收养,如此可好?”
宋星遥点头如捣蒜,又道:“我还有个不请之请,望先生成全。”
“在下一介粗人,万不敢当‘先生’一称,娘子有何要求,但说无妨。”雷九忙拱手道,他只是个贩猫人,平素有人称他一声“雷老板”都算是给足面子,还从没人叫过他“先生”。
“当得起的,我想请先生收我为徒。”宋星遥道。
雷九万没料到她作此请求,瞠目结舌望向了孙藏,满眼疑惑。他是个养猫人,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拜他为师,莫不是要学养猫?繁育伺弄宠兽,那都是不入流的行当,宋家就是再没落,也不至于让家中女儿去学这些。
“宋星遥,你疯魔了吧?”孙藏快被宋星遥气坏,这要是让他姐知道是他把宋星遥带到这里学这下九流的行当,他姐非把他这层皮扒了不可。
也就一年没见,他怎么觉得这个外甥女里外透着股邪乎劲儿。
第6章 风波
宋星遥还没收到雷九的答案,就被亲舅从屋里揪到长廊下。
“你说你一个马上及笄的待嫁女儿,不好好在家里修心养性,整天脑子里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屋里已有两只狸奴,还再纳新,又闹学饲猫?你这猫精是打算开猫馆?家里短你这口吃食了?”孙藏气急败坏地骂道。
才见面半天时间,又是“借种”又是拜师学养猫,他都想替姐姐管教这个外甥女了。见宋星遥垂头揪着腰间的双耳结默不作声,他便又续骂道:“你可老实点吧,过两个月进京你娘就该给你议亲,你这副德性,哪家少年敢娶你?”
“那就不嫁。嫁人有什么好的?嫁入高门愁算计,嫁予平民愁生计,还不如一个人。”宋星遥这才抬头,满眼不在乎地开口。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有此感悟,只是今日对着舅舅说出这番话来,她却豁然开朗,仿佛盘踞心头多日的迷雾终于散去,她懵懂的念头渐渐清晰——她不想嫁人,不想再经历一次予人为妇的滋味。
这本不是十五岁正当花龄,还对婚姻有所期待的她会有的想法。这个年纪的她,本该沉溺在“神仙眷侣”的浪漫美梦里不愿醒,像所有待嫁少女一样,期盼良人执手,这才正常。
而如今的她,已经渐渐被混沌回忆侵蚀,再无绮念。
“不嫁人你要做什么?你一个女人,能做什么?”孙藏给她气笑了。
“女人怎么了?永昌长公主也是女人吧?她不就建府自居,日子不知多逍遥。”宋星遥道。
“宋星遥,那是当朝长公主,今圣的亲姐姐,你跟她比?”孙藏气笑后又气傻。
关于永昌长公主其人,宋星遥当然知道,甚至比孙藏了解得还要多。这位名震大安的长公主可不仅仅只是今圣的亲姐姐,她还是太/祖皇帝唯一的女儿,自小文韬武略样样俱绝,不逊男儿。当年太/祖皇帝还未登基为帝时,她就替父逐鹿天下沙场厮杀,与太/祖帝的挚友林同业共建龙策军,麾下兵马逾十万。后来天下平定,龙策军亦一分为三,一部分归还帝君,一部分改编为神威军,交由林同业统领,一部分则改作飞骑军,仍攥在长公主手中。这样积威甚重又手握兵权的公主,其地位已不亚于一位亲王,传闻先帝立储时,甚至有人上表提立皇太女,虽说最后并未成真,但足以证明永昌长公主地位之重,就是圣人也要忌惮她几分。
至于与长公主共建龙策军的另一位大将,当年宛如大安朝传说的白马战神,那就是林宴的祖父了。
“我自然比不上长公主,不过顺嘴说笑罢了,舅舅也忒把笑话当真。如今长安豢猫成风,京里的贵人圈谁家不养只猫?就连长公主府上都养了好些呢,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先学点本事,以后进了京与贵人们也能搭个话茬子混个熟,万一得长公主青睐,能出入公主府,家里说起来不也面上有光?”宋星遥摆手道。
脑中又有零星画面闪过,她见识过永昌长公主的排场——前呼后拥自不必说,长公主身边面首成群,个个风流英俊,十八般武艺俱全,都围着公主一人打转。
放眼大安,能这般放浪形骸却无人敢有异议的,也只有永昌长公主一人了。宋星遥既然不想嫁人,自当谋求出路,永昌长公主就是她的出路。
若有一天,她身边也能美男环伺,身后再带一群昆仑奴招摇过市,亦无惧人言,那大抵就是她的人生巅峰。什么“结发夫妻”,什么“执手相老”,什么“鹣鲽情深”,可去她的吧,都是话本上编来骗小姑娘的!
当然这些惊世骇俗的想法,她不指望有人能理解,自也不会长篇大论地和舅舅争辩,总归是……
且行且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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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离开瑞来客栈,宋星遥也没能成功让雷九收自己为徒,不过她的玄云倒果然被雷九看中,需要留在瑞来客栈几天,这就给了宋星遥来客栈的借口。
一回生二回熟,没几天宋星遥就和雷九混熟,师父也不拜了,“九哥九哥”的叫得热闹,跟在雷九身边边看边学。雷九也不计较,横竖这饲猫的技术并非不外传的绝活,就任由她偷师了。
雷九的狮子猫被宋星遥的玄云怼着尾巴嗅了几天果然好上,两只猫都才一岁大小,正值精力旺盛之期,畜牲嘛自然没脸没皮,动不动就房里廊下的做那些没羞没臊的事,从不避人。宋星遥第一次看玄云架式大开趴在母猫背上时就感慨自家儿子雄风大振,老母亲的欣慰油然而生,却忽瞧着玄云那红嫩尖细的丁/丁还不及勾线笔笔毫大小,与他威风凛凛的身形着实不匹配,顿时笑喷在门前,结果被孙藏寒着脸揪着耳朵给扔出园子。
他这外甥女大概是救不回来了。
转眼又是十数日过去,雷九的狮子猫果然顺利怀崽。孙藏的商队要在洛阳呆上三个月左右,母猫的孕期六十余日,这窝猫崽子在商队离开前应该能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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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雷九的狮子猫怀崽后,玄云就被宋星遥抱回宋家。这小刁猫约是在雷九那里呆得乐不思蜀,回到自个家后反倒不乐意了,瞧着就有些恹恹不乐。金宝原来和它是哥俩好,一直相安无事,不想这趟分离再见嗅到玄云身上陌生猫的气息,引得兽/性大发,冲着玄云呲牙咧嘴低吼了数声,接着就开战了。
两猫在院里厮打得那叫一个激烈,猫毛满天飞,直到宋星遥支起厨房借来的小窑炉,把鱼脊骨和鸡胸脯往里一塞,生起炭火闷烤,这两只猫嗅到食物香气这才消停。
“咳,娘子,你这是做什么?”燕檀拿着蒲葵扇边扇炉火边问宋星遥。
“做些喂猫的零嘴儿。”宋星遥坐在廊下细细向燕檀解释起来。
这是她从雷九那里学来的猫儿零嘴独门秘方——酥烤鱼骨和鸡胸脯肉,今儿有空便安排上了。这鱼骨只取鱼脊骨,剪去两侧细骨,鸡胸脯肉则切成薄块,两者一起放在炭火上烤,其间不加一点佐料,直到鱼骨酥脆,鸡肉一点油水不剩再撕成条状,就算大功告成,最后用干燥容器装了盖严,能存放好长时间。一时想讨好或勾引哪只小刁猫了,就取出一把,保管再怎么高傲不亲人的猫,也要屁颠颠地跑过来粘着你。
当然,这不是猫的主食,不过是讨巧的玩意儿罢了。
“我的乖乖,一只猫也值得费这么大劲儿?人吃的都没它细致。娘子,您给自己找了两个主子回来啊?”燕檀听完就咋舌。贴身跟着宋星遥的时间一长,她倒敢怼宋星遥了。
“谁说不是呢?长安贵人府里养的猫,可不敌半个主子?比那些平头百姓活得都滋润呢。咱们呢学点手艺,以后去了长安,也好叫那些贵人们另眼相看。”宋星遥回道。
“养个猫还能叫贵人另眼相看?”燕檀眼皮一翻,对此不以为然。
宋星遥懒得与她争辩,算算时间差不多,便将窑炉一掀,浓香四出,燕檀咽咽口水:“娘子,这玩意儿……人能吃吗?”
“你尝尝?”宋星遥便夹了段鱼骨,似笑非笑地递给她。
燕檀还真将鱼骨吹凉往嘴里一放,嚼得嘎嘣脆响,含糊道:“香!要能再撒上些盐、胡椒、芝麻就更好了。咱在东市支个摊儿卖这个,包管食客如云,不愁生计!”
宋星遥给听乐了——猫没馋上,倒是把人先馋上了。
炉里的鱼骨和鸡脯肉都已烤好,燕檀一块块夹出,玄云和金宝已经围过来,拿爪子扑烫炉,被燕檀一葵扇挥开,宋星遥便拈了块鸡脯肉撕成条,一边喂猫,一边放眼望去。
莺香正院里洒扫,听到燕檀的笑声停在原地怔怔看来。这段时间她被燕檀取代,不止跟在宋星遥身边的时间少了,两人也生分起来,她又是沉默寡言的个性,便有不解委屈也不问,只闷头做事,心情自然复杂。
与宋星遥目光一撞,她又飞快将头垂下继续打扫院子。宋星遥暗暗叹声气,想起长安来。
她身体已然痊愈,头疼的毛病只要不回忆也就不发作,祖母见她大安,已经往长安递信,让接她去长安团圆。前两天孙氏回信刚到,信上果然说等她阿兄过了金吾卫遴选就回洛阳接她,算来她至多也只能在洛阳呆到夏末。
进长安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她却还有要事未了。
莺香的事倒不难解决,难的是另一桩事。她想管孙藏要个昆仑奴,但昆仑奴都是男人,跟着她这未出阁的女儿确实不像话,因此就算孙藏同意,她祖母也必不同意,她左思右想都找不到借口能说服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