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甚好。多谢林司仗。”婉嫣朝他行了礼。
“林某既领为殿下启蒙之职,这些分内之事应该的。”林宴回礼。
宋星遥却是实实在在郁闷了,暗恼自己怎就生了张开光的乌鸦嘴,说是和他做同僚,这还真做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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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岁的奶娃能有什么启蒙功课?无非就是教些简单易懂的诗词,学些数字,识几个字儿,听听故事,再跟着林宴练练简单的拳法打个基础。
这是宋星遥最初的想法,然而林宴却是个妙人,他的启蒙课和宋星遥的认知不同。
他在宫中当值,每日当值结束就会直奔公主府,在公主府呆上一到三个时辰不等。照理说他给赵睿启启蒙授课之时,宋星遥是无需跟在一旁的,不过赵睿启是个人精——他早早感觉出来,只要宋星遥跟在旁边,林宴就没那么严厉。
于是每回上课,赵睿启都要死死抱住宋星遥的大腿,非让她同行不可。
宋星遥没辙,林宴对此竟也毫无异议,难得放纵了赵睿启的任性要求,结果便是每一回授课,宋星遥都要跟在旁边。所幸林宴授课与一般老学究不同,没有枯燥无味的讲经说史,更不会逼着小十五认字,有时教诗画,任其涂鸦,有时讲典故,会让他以自己的语言复述,有时教乐,自己弹奏一曲,弹的人尽兴,听的人高兴,所行一切,不过“潜移默化”四字。
不过短短数日,宋星遥已经察觉赵睿启情绪的变化,从最初的惧怕变成期待。
这所有授课内容中,唯一雷打不动的,就是每天两刻钟的习武。赵睿启还在学基本功——扎马步。
练功的地点就在长公主殿西莲池正中的九曲廊上,这是赵睿启最难熬的时间,小胳膊小腿的得扎上许久的马步,还要学几招拳法。
今日这扎马步的时间被林宴延长了,赵睿启苦着一张脸望向宋星遥,春末入夏的阳光已经开始毒辣,赵睿启小脸被晒得通红,满头的汗,瞧得宋星遥心疼,忍不住开口:“我瞧他撑不住了,要不今日就到此为止?”
林宴无奈地转头:“宋星遥!”
他们有过约法三章——林宴授课时,宋星遥不准插嘴。
宋星遥讪讪闭嘴,半晌才道:“你吧,以后不想混官场了,还能去当个教书先生,我瞧得挺好。”
“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我这些,本是为自己的孩子琢磨准备的。”林宴很早以前就想过,如果他和宋星遥能有个孩子,该如何教养。
宋星遥必定是个只会陪孩子疯的母亲,那他只能做个严父,可他又不愿意给孩子太大的距离感,寓教于乐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况且他自己幼年被逼着学了太多他并不感兴趣的东西,他并不希望他的孩子重蹈覆辙,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幼年能够开心,该是孩子的时候,不必被迫拥有成人的想法。
宋星遥又一滞,他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时,她通常不知如何回答。
林宴没有在这个话题多作停留,忽作奇想:“遥遥,你想不想学武?”
“啊?”宋星遥脑袋没绕过来。
“你不想学些防身术?”
宋星遥看看还在阳光下苦哈哈扎马步的赵睿启,再想想自己——这种练法她这白白的皮肤还想不要要了?还要扎个马步……
“不了不了。”宋星遥连连摆手。
林宴不知道想到什么,启唇露齿,竟是朗笑出声。
许久未散的漫天阴霾,竟有一丝天光乍下的滋味。
不远处的岸边,长公主正携宫人慢步池畔,远远瞧见这幕,赵幼珍感慨:“瞧瞧,真是好看呀。果然少年人在一块,朝气蓬勃,才最动人。”
“姑姑,你先前说的,有人紧着宋六娘,说的就那棺材脸吧。”赵睿安一双眼紧紧盯着池中央的人。
赵幼珍不答,含笑而去。
第55章 击掌为盟
五月,公主府的牡丹盛开,一片姹紫嫣红好不惹眼。宋星遥已经完全习惯在公主府的生活,照顾起赵睿启来越发得心应手。
小皇子脾气不差,除了吃东西挑食外,各方面教养都很好,偶尔撒个娇,能让宋星遥恨不得给他摘星星。宋星遥完全无法想像他成为帝王的模样,关于十五殿下的最后的回忆,还是那个阴沉的雨夜里,被林宴牵在掌中的小男孩,同样的茫然。
临近赵睿启回宫的前几日,林宴却忽然来不了了,只遣人来报家中有事。宋星遥倒是无妨,赵睿启却撅着嘴坐着,做啥事都提不劲。
“小殿下,你的林老师只是这几日暂时不能来而已,日后他还是要教你功课的。”宋星遥抱着他安慰。
赵睿启依旧闷闷不乐:“那不一样。”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赵睿启的说话次数噌噌直涨,在他们面前已经不藏了。
“怎么不一样?他又不会多对角长个翅膀。”宋星遥逗他。
“我要回宫了,见到老师就见不到你。”赵睿启像小大人般蹙眉,说着嘴却一扁,“我想……想你们两个一起陪着我。”
宋星遥一愣,脖子却被赵睿启圈住,他说着说着,忽然把头埋在宋星遥脖弯拉泣起来,宋星遥便也顾不上多想,只能拍着他的后背不断温声劝慰,这才堪堪止他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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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宴一连几日没出现,也不知出了何事。转眼就是五月中旬,到了赵睿启回宫的日子,接连几天没见上林宴,赵睿启越发难过,话也不肯多说了,宋星遥再怎么劝,连浮锦都抱来让他远远地看,也没法叫他高兴起来。
宋星遥心疼他,索性去找伍念问个缘由。
“属下不知公子府中出了何事,倒是神威军前几天出了桩紧急军情,林家大郎与西域人往来,有通敌之嫌,已被下狱,不知是否与此有关。”伍念垂首道。
林家大郎?林乾通敌?这怎么可能?
“可有证据?”宋星遥眉头一蹙问道。
“在他营帐中搜出神威军失窃的布防图与盖有他私印的信笺,也抓到了西域细作,不过对方已经服毒自尽。现下人证物证俱全,此罪不好脱身。”
宋星遥抿唇不语,林乾是经林宴的安排进入神威军的,若果真如此,林宴定不能坐视不理。
“娘子寻公子可有要事?属下可代为通传。”伍念见她沉忖不语,便问道。
宋星遥摇摇头:“不必了,正事要紧。”
与伍念告辞之后,宋星遥便回了寝殿,对着赵睿启可怜兮兮的小脸一时无法,也只能不断软语宽慰。如此又过了一日,到了赵睿启回宫前夕,长公主一早就命人开始收拾赵睿启的东西。他在这里小住了一个月,除了贴身衣物之外,杂七杂八的小零碎积攒了不少,他这也舍不得扔,那也不想丢,便都让人归拢到箱笼里,准备带回。
书案上放着厚厚一撂纸,全是赵睿启平日里信手涂鸦的画,宋星遥拿在手里掂掂——嗬,还挺有份量的。
“小殿下,这些要带回去吗?”她扬扬手问他。
“要的要的。”赵睿启跳起来抓画。
宋星遥便将手放下,把画给他,又逗问他:“你这些画的都是什么呀?”
画画也是林宴指导的,不过赵睿启对画画的兴趣明显高于其他,常常涂得不亦乐乎,不过四岁孩子的涂鸦,她也看不出什么来。
“这是老师,这是我,这是姐姐,老师教我习武,姐姐偷懒。”赵睿启煞有介事地指着画中人道。
宋星遥看着只有人物轮廓的画,故意道:“我什么时候偷懒了?”
“你都不陪我扎马步,老师说可以教你的!”赵睿启想了想,又摇头晃脑道,“不过没关系,我……本宫是皇子,等我厉害了,以后换我保护你。”
他才四岁,拍着胸脯向她保证。
宋星遥摸摸他的脑袋,接受他的好意:“那我先谢过小殿下,小殿下可要多努力!”一边又翻那撂画纸,画中大多画的都是他们三人在一起的画面,不论是习武,还是用饭,只有翻到最后一幅时,有略微不同。
那画里同样是三人,可离得很遥远,宋星遥便问他:“这也是我和老师?”
赵睿启目光一黯,摸了摸画上的人,垂头道:“不是……这是父皇与母妃。他们没有一起陪过我。”说着他又把头埋进宋星遥怀里,不看那幅画。
宋星遥便渐渐明白了他这些日子心里执着,不免更加心疼起赵睿启来,双手圈紧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重归后的头一次,她觉得,如果林宴此刻在身边也许是件好事。
“林司仗。”
殿门前忽然传来宫人声音,宋星遥一个激凌——不是吧,想曹操曹操就来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赵睿启已经比她快一步从她膝上跳下,冲着屋外跑去,没两步就撞上进来的林宴,他小手一张用力抱住林宴腿,欣喜异常地叫了声:“老师。”
宋星遥跟着起身迎出,见他已蹲下身正与赵睿启说话,抬头时与她目光交汇,露出一丝笑意。
“你怎么来了?”宋星遥问他。
“不是你寻人找我?”他反问她。
“不是我,是小殿下要见你。”宋星遥向身边的宫人示意让倒茶水后,才回他。
“都一样。”林宴抱着赵睿启起身。
哪里一样了?差别大着呢。宋星遥腹诽着跟着两人进屋,见他将赵睿启放下时动作不似从前利落,有一丝滞重感,再看他面容,他神色如常,只是脸色比平时苍白许多,她不免道:“林宴,你没事吧?”
林宴接过宫人递来的茶水,摆手道:“没事。”一边从衣袖内摸出方木匣在赵睿启注视下打开,只道:“这段时日小殿下表现良好,为师说过要嘉奖殿下的,看看喜不喜欢?”
木匣带着淡淡檀香,里面铺的黄绒上放着三枚玉石摆件,分作大中小三件,全雕成狸奴形态,栩栩如生。大的只有婴儿巴掌大,做个禁步腰佩啥的都好,小的只有鸽蛋大小,或作链或镶成簪钗也极有趣,玉色水透莹润,看得出是上佳的翡翠。
“喜欢!一家三口喵喵。”赵睿启大喜,把三只狸奴玉石挨个拿出来摸玩了一遍,忽然道,“我的礼物,我能处置吗?”
“当然可以。”林宴点头。
赵睿启便将中等个头的狸奴塞给宋星遥:“那这个送给姐姐。”还没等宋星遥反应,他又把最大的那只塞给林宴,“这只给老师。我们一人一只。”他自己攥着最小的狸奴,笑得满眼生花。
宋星遥拿着那只狸奴,下意识就要推拒,林宴却道:“收下吧,殿下的心意,与我无关。”
看着赵睿启饱含期待的兴奋眼神,宋星遥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将那只小狸奴攥出了温度。
因明日就要回宫,今日林宴便没给赵睿启授课,只是在书房中带着赵睿启画画,宋星遥在一侧研墨倒茶,陪着说话,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天就黑了,给赵睿启喂过饭,洗漱完毕,宋星遥早早将他哄睡。
“睡着了?”林宴问她。
赵睿启不肯上床睡,如今躺在临窗的锦榻上,已经在林宴的故事和宋星遥的安抚下睡着。宋星遥向他点点头,他便弯身要抱孩子去床上,却被她拦下。
“行了,我来吧。”宋星遥比他更快一步轻轻抱起赵睿启,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林宴只好跟在她身边低声回道:“还好,不是很重的伤。”
宋星遥把赵睿启送回床上放好,林宴已立时将丝被抖开盖来,两人搭着手把被掖实,落下帐子,吹熄烛火,退到了外面,宋星遥这才问他:“因为林乾?”
林宴想起上辈子,总想着她干干净净一个人,不能在林家这潭浑水里失了本心,也总天真地以为再艰难的境地他都能撑过去,于是瞒着瞒着却不知不觉将夫妻瞒成仇人,这辈子他仍旧不希望她触及林家这团祸患,但也不打算再遮掩了。
“是。林乾在神威军里被人陷害,如果不救,按军法他会被斩首。我在父亲面前立下军令,五日内必查明真相,还他清白,否则我也按军法处置。这伤是在追捕凶嫌过程中所受,不重。”
“伤在哪了?”她倒了杯水,转身递给他。
“流箭所伤,在后背。”他道。
她又看他,他衣裳整齐,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面色虽差,但气息平稳,料来这伤已经妥善处置,故尔又道:“那如今可查明真相?”
“查明了。不是什么细作,是县主设局陷害。”林宴坐到桌畔,屋中的宫人已被遣出,正好他二人能说会话。
“县主?”宋星遥诧异道,“她怎会插手神威军?又为何要害林乾?”
“你太小看县主了,她能在我身边埋下耳目,同样也可以在我父亲身边埋下暗线,不过经此一事也好,我父亲身边的暗线被揪出,他心里应该也有数了。”林宴摩挲杯子,毫无隐瞒道,“至于林乾,县主对二房本就满心嫉恨,又怎甘心见林乾在父亲面前露脸,在军中锋芒渐露。她的手段,你早该清楚才对,要么不出手,要出手就是置之死地。”
宋星遥慢慢在他对面落座,一副共商大计的沉凝表情,道:“这也太阴毒了,那你呢?你又为何将林乾引荐入神威军中,若没这事,他恐怕也不会有此一劫,更不会惹怒县主。”
“他是林家嫡系长子,比我这外人更有资格进神威军,我只不过把上辈子他求而不得的东西还他而已。”林宴淡道。
“还他?”宋星遥不解。
林宴便慢慢站起,走到敞开的窗前,望着廊下灯笼外飞来飞去的灯蛾道:“我若离开,林家没有合适的承嗣者,军权会被收回,权势亦会渐渐被削落。替林家扶持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是我还林家这十多年的活命之恩。”
恩要偿还,只是他再也不会傻到用自己去填这恩义沟壑。
宋星遥想起他们第一次深谈时他说过的话。
“我叫韩恕,不叫林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