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疾转而过, 宋星遥并未过多纠结, 她更惊讶于他会这个时机出现在这里,所以……婉嫣说的调个人来帮她,说的是林宴?
赵睿启已经乖乖站在地上, 两手攥着衣角,他似乎很怕林宴,哭是不敢哭了,哭嗝没落,一下下抽着。
“十五殿下,鞋子。”林宴见宋星遥没说话, 他又朝赵睿启开口。
顺着林宴的目光望去,宋星遥才发现赵睿启不知几时把鞋给蹬掉, 如今赤脚踩在地上, 两只鞋一只掉在垂帘下, 一只掉在厅内。宋星遥没想太多,起身去给赵睿启拾,却被林宴一句话制止。
“殿下,自己去。”
林宴的声音不大,甚至没带多少情绪,然而赵睿启就是怵他。
赵睿启屁颠颠儿的跑去拾鞋回来,又拎着鞋站好,老老实实的模样看着就叫人心疼。那厢林宴不开口了,却只用目光盯他。他想了想,又一屁股坐到地上,拿着鞋往脚丫子上套,只可惜他虽有眼力劲,但到底是皇子,再怎么不受宠,身边也总有负责起居的侍人,他没自己穿过鞋,动作甚是艰难。
四岁大的小皇子,怎么看怎么可怜。宋星遥瞧不过去,蹲下身替赵睿启穿鞋。
林宴蹙蹙眉:“遥遥……让他自己来。”
“你闭嘴!”宋星遥转头轻吼林宴一声,又把穿好鞋的赵睿启抱起来,牵着他走到榻边,让他坐下。
那一声“闭嘴”不止震到了林宴,连赵睿启也被震到,他看看林宴,又看看宋星遥,发现林宴并没吱声,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怂怂地看了眼宋星遥,不敢坐下。
宋星遥拉着赵睿启坐在榻沿,抚抚他的头,只道:“别怕他,坐着吧。”又见孩子还是怂,忍不住朝林宴道:“你别老这么凶神恶煞看着他,吓到他。”
林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形容词——凶神恶煞?他?
“小殿下,姐姐喂你喝药好不好?”宋星遥骂完林宴又问赵睿启。
赵睿启一听喝药,五官都要皱到一处,苦哈哈盯着宋星遥,又怵林宴在一旁虎视眈眈,只能可怜兮兮点头。温着汤药的小炉放得有些远,宋星遥的手被赵睿启紧紧攥着,脱身不得,只能支使林宴:“烦劳林先生把汤药取来。”
林宴这才开口:“遥遥,他已经四岁了。”
“你也知道他才四岁啊?你平日里怎么教他诗文骑射我不管,但这衣食住行一应起居,也是你这做老师负责的事?”宋星遥抚着赵睿启小小的后脑勺冲林宴道。
“那倒没有,只不过……”
“不过什么,没有不过,去把汤药拿过来。”宋星遥可不想浪费时间与他分辩这些。
林宴只能折身出去取药。赵睿启看着老师的背影,又再看看宋星遥的脸,忽然更加用力地抱紧宋星遥的手臂。不多时,林宴托着盘将汤药取来,拿张小杌子坐到宋星遥对面,亲自托着盘。宋星遥捏起瓷匙舀了一勺,试试温度,觉得可以入口了,方往赵睿启嘴边送。赵睿启还是死死咬紧牙关,虽然没像先前那样逃窜,但头依旧摇得像波浪鼓。
宋星遥喂不进去,与林宴对视一眼,果断地从林宴手里接过托盘,再将瓷匙塞进他手中:“你来。”
小孩子嘛,宠是该宠,但也得有个人能镇得住他。
这种时候,就要交给林宴了。
林宴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眼宋星遥,只说了句:“我从来没喂过孩子。”
“现在有
第一回 了,快点喂吧。喂完哄他睡觉,大家安生。”宋星遥催促他。
灯火之下,宋星遥眉目温柔,身边又偎着玉雪可爱的孩子,不知叫他想起什么,脸上霜雪也随之消融,换上无可奈何的笑,拈了匙将汤药送到赵睿启唇边。见是林宴亲自喂药,赵睿启不敢造次,又见他竟朝自己笑开,他不知不觉张了嘴。
一碗汤药,在赵睿启愁眉苦脸的表情中全部喂完。
最后一勺药饮尽,赵睿启再忍不住,“哇”地哭出来:“苦,好苦。”宋星遥忙将他抱到膝上拥着,边拍他的背边小声哄着,林宴便坐在一旁看着赵睿启把头埋在她胸口,被她好声好语地不停哄,眼红……
也不知多久,赵睿启的声音渐渐小下去,脑袋软趴趴搁在宋星遥胸前一动不动,宋星遥也已经抱得两手酸疼难当。林宴伸过手来,从她怀中接走赵睿启,动作极轻,只道:“我抱他去床上睡。”
宋星遥捏着手臂跟着林宴往床榻走去,边走边感慨:“父母难为。”
林宴小声回了句:“你啊,慈母多败儿。”
宋星遥耳朵尖:“你说什么?”
林宴闭嘴不答,只将赵睿启轻轻放在床上,又托起他的头要让他枕到枕上,宋星遥已经把被子抖开盖在赵睿启身上,赵睿启却忽然咕哝两声,似乎要醒。林宴与宋星遥都同时僵住,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读出同样的担心——怕赵睿启醒来。
幸而赵睿启只是梦呓,小手在空中挥了挥,就又老实了。
两人松口气,给他盖好被子,掖实床帐,蹑手蹑脚出了寝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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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间烛火爆芯,烛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烛泪。宋星遥捏着双臂在桌畔坐下,只觉得身体要散架了——她这一天下来奔波折腾,饭没吃上半口,晚上还被召来这里带孩子,身体和精神委实吃不消。
捏了两下手臂,她趴在桌面上,再也不想动弹。
手沉得像灌了铅,关节酸得不行,背还疼。
隐约之间,林宴似乎打开殿门,朝殿外值守的人轻声吩咐了什么。宋星遥不想管,只想这么趴着。殿门再度阖上,脚步声响起,停在她身后。
温热的掌按上她的肩头,宋星遥浑身一激凌,就要跳起,却被林宴牢牢按住。
“别动。”他低声道,明明离得挺远,声音却像响在她耳畔。
暖热的温度透过肩头似乎直达关节与手臂,沉甸甸的手臂宛如浸入温泉,他指腹按着她肩头穴位,动作不快,力道的渗透力却极强,一下一下按得她肩臂酸爽难当。宋星遥确实累到无力挣扎,便也随他去了。
“别睡,我让她们送了粥过来,你吃过再睡。”见她昏昏欲睡,林宴想叫醒她,可宋星遥似乎没听进去,他便换个方式,与她聊起,“在殿下这里,可还习惯?”
“嗯。”宋星遥闭着眼回答。
“累吗?”
“不累。”她机械式地回答着,半睡半醒。
“遥遥,喜欢十五皇子吗?”他又问她。
“嗯。”
四岁的十五皇子?她挺喜欢的,玉雪可爱的小孩子谁不喜欢。
“若是当年,你我也有个孩子,会不会也这般讨喜?”林宴想着适才的画面,有一刻沉醉于并不存在的幻想之中。
“嗯。”宋星遥下意识地回应一声,跟着才反应过来他问了什么。
瞌睡虫彻底跑光,她清醒过来,转头望他:“你说什么?”
那目光清泠泠的,没半分沉醉。林宴不语,只暗暗克制——好不容易二人之间才出现那一丝丝改变与转机,他不能……不能操之过急。
“没什么。”他收敛情绪,停下动作,手却仍按住她一侧肩头。
宋星遥已经觉得浑身不对劲,右肩上他的手掌中似乎有团火,灼得她难受,她抖抖肩:“我没事,把你的手拿开。”
林宴松开劲力,却依旧在她右肩头用力摩挲两下才放开:“你肩头落了灰尘,我帮你擦擦。”
宋星遥不解地看向自己右肩——什么也没有。
林宴已走到她对面的桌畔坐下,问她:“你与东平王世子很熟?”
“不算很熟,打过几次照面而已,勉强也算是朋友,你问他做什么?”宋星遥起身给自己倒水,顺手也替他倒了一杯推去。
“我白天在迎仙台看到你们了。”他说着又看了眼她的肩膀。
同进同出,甚是亲密。
当然,这句话林宴没说出口。
“不就是因为十五皇子……”宋星遥喝了两口水,随意道,只是解释了半句又觉有些多余,“与你何干?你今晚来这里所为何事?别告诉我真是来照顾十五殿下的。”
林宴是赵睿启的老师,又不是他的贴身宫人,照顾起居这种事哪有可能轮到林宴?若不是林宴自己找的借口,谁敢使唤他,谁又能叫得动他来带娃?
“遥遥。”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只道,“离赵睿安远一点,他绝非你想像中的那样简单。”
“哦?”宋星遥倒是有兴趣了,“他一个被囚禁在长安的质子,能有什么不简单的?上一世到你发动宫变,我死之前,他都藉藉无名,没有作为。”
“那你可知,他早在宫变前一年就已经秘密离京,暗中潜逃回东平郡。”林宴指尖轻扣桌面,沉而缓地启唇道,“他离开东平十数年,他母妃病逝,东平王另宠她人,他这个世子名不正言不顺,回了东平也未能得势。你又可知,他为了夺回权势,两入突厥,后与当时最强大的铁勒部族和亲,娶了铁勒公主为正妃,赢得娘家十万狼族铁骑的支持,打回东平弑父夺权,成为东平王。这样的人物,你还觉得他简单?”
宋星遥听得朱唇半启,久久未语。她完全无法将认识中吊儿啷当的赵睿安和这样铁血手腕的人联系在一起。
“遥遥,到我死之前,东平王已有谋逆之心。若我未死,最多不会超过两年,大安与东平之间势必会有一战。”林宴声音沙哑道,目光又望向寝室,似乎穿透墙壁,落在十五皇子赵睿启身上。
赵睿安……那应该是他后来最强大的对手。
可他死了,被十五皇子一杯鸩酒赐死,往后他也不知赵睿启如何应对东平之变,最终又是孰胜孰败。
第53章 拦腰
未来的幼帝尚是稚子,如今正安睡在内室之中,面对这个被自己一手教导扶持起来的孩子,林宴的心情多少是有些复杂的。
许是白日的酒意未散,林宴眼底透出几分茫然醺意,现实和虚幻,偶尔他也分不太清楚。
“遥遥,想听故事吗?”他坐在圆桌的一头问她。
婉嫣交代过,小殿下的药两个时辰一喂,今晚还有一遍药没喝。宋星遥虽困却不敢睡,怕错过时间,而离下次喂药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枕着双臂趴在桌上,斜眸看他,不置可否。
“嘉尚,是十五殿下继位后的年号。你死的那年,是嘉尚元年,而我死的那年,是嘉尚十二年。”林宴的目光从内室的垂帘处转回,与她好奇的目光交叠,“我有没和你说过,我怎么死的?”
“没有。”宋星遥歪着头道。
“是延帝……也就是刚才你抱在怀里的十五皇子,一杯鸩酒,赐死了我。”林宴淡道。
宋星遥慢慢直起身子,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内室,又望向林宴,所有疑问只融于眼中,不曾出口。
“看不出来吧……他现在还只是个孩子。”林宴笑笑,提及赵睿启,眼中并没恨意,“赵睿启的生母是大明宫的一位普通宫女,负责照管宫中几位妃子的狸奴,有一日抱猫之时被醉酒的今上瞧见,今上觉得她有昔年韩妃之态,于是临幸了她。一夜春风,她怀上十五殿下,然而毕竟出身低微,所谓韩妃之态也只是今上醉酒时的错眼,帝王宠爱淡薄,她得封才人后就被冷在偏殿,生下赵睿启后不到三年就因病而去,只留赵睿启一个不受帝宠的孩子在后宫生存。他虽被记在贤妃名下,可贤妃又几曾真心待他?他的幼年,不过是皇权争斗与后宫夺宠间的棋子,是真的可怜。”
林宴是很难将情绪表露在脸上的人,但也不知是烛火的缘故,还是他此刻确实心境不稳,宋星遥看出他眼底怜悯——他的眼向来清澈,尽管有时候会显得冷漠,但一旦有情绪浮现,那也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单就今日与赵睿启这短暂的接触,年仅四岁的稚子就要学着藏拙视人,宋星遥已能窥得一斑,赵睿启在宫中过得艰难。
“可你身为他的老师,对他倾心培养,后来更是扶持他上位,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于他而言都是大恩,他为何要……”宋星遥不解问道。
“赵睿启是个挺聪慧的孩子,长大之后也有野心抱负,有几分帝王之才,然而终究因幼年所历致使他极度敏感,猜忌心重,空有谋略却用在宫闱争斗之中,胆识与眼光都有限,再加上太后党把持朝政,他反骨早生,对林晚等人早有怨恨,只不过羽翼未丰不敢与之反目。”
林宴摩挲手中已空的杯子,宋星遥见状便提壶再给他倒了杯水,他道声谢,续道:“是我……我把除林晚和裴远的刀送到他手里。那时赵睿启年岁渐大,越来越难控制,林晚有扶立新傀儡帝君的打算。她和裴远的计划,毒杀赵睿启,弑君篡位,改立幼子,每一个环节都出自我之手,而最终它出现在延帝的案头上。裴远被斩于朝堂之上,林晚被夺去临朝之权永囚深宫。林家彻底倒台,你觉得顶着林宴名字苟且偷生的我,能够幸免?”
宋星遥睁着大眼看他,果然像听故事一样。
林宴又一笑:“那杯鸩酒,是我送给自己的。”
动手之前,他就已经料到有此结局,费十二年时间了结恩怨,所求也不过一杯鸩酒,走得孑然无挂。
“为何?”宋星遥摇摇头,大眼里满是不解。
林宴没说,只是又望向内室。
他记得,上辈子有两个人都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一个是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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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尚十二年,裴远被于朝堂当夜。
延帝软禁太后的圣旨下到寿安殿时,林晚并不惊讶。从裴远被斩于朝堂时起,她就知道,大势已去。往日热闹的寿安殿只剩两个跟她最久的宫娥,余者皆已遣散,大殿幽沉死寂,不复往日热闹。
林宴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年近四旬的林晚保养得不错,乌发不见一丝银霜,皮肤仍旧光洁,常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让她眉目间带着不怒而威的声势,然而这些通通都在见到林宴的那一刻溃决。她的神情变得狰狞,眼角爬满皱纹,声音如同裂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