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想……做回自己吧。
那厢林宴已然转头,道:“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借着此番之局,我与父亲会向圣人进言,彻查长安城内潜伏的异族细作,届时也许会查到与曾素娘有关之人。你……还没给我答案?”
“答案?”宋星遥疑惑片刻才想起那日在公主府与林宴的一席对话。
他以曾素娘的消息为礼,向她求合作,而她还没给他答案。
她想了想,举手抬掌:“只要殿下允许,那我便答应,与你合作,击掌为盟。”
林宴的掌缓缓贴到她掌中,在她抽手之前用力握下,十指交扣。
“殿下必定允许。”
他用那么大一份礼物,交换来赵幼珍的信任和合作,她怎会不允?
第56章 车夫
林宴并没在公主府留宿,与宋星遥击掌为盟后便披月色离去,宋星遥夜里睡得不实,做了个梦,恍恍惚惚梦到自己霞帔凤冠嫁衣如烧,手中团扇薄纱的另一侧走来挺拔的男人身影,他脸庞被烛光掩映,五官看不清晰,她只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唤他——韩恕。
韩恕是谁?
她在梦里想不起这人。
及至那人近身,行过却扇礼,扇落露颜,那人朗朗而笑,宋星遥抬眸一望,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心脏直跳,撞得胸口发闷。
梦里韩恕,长得又不是林宴那张脸,却是个毫不相干仅有数面之缘的人。
这梦光怪陆离又荒诞不堪,宋星遥委实想不明白这梦的意义,也只能当成噩梦处理。天色尚早,窗纱透入的晨光朦朦胧胧,带着些微灰影,床上的赵睿启还未醒,她却再睡不着,索性蹑手蹑脚地起了身。
已是入夏季节,天亮得很快,宋星遥梳洗完毕,赵睿启也醒了,发现林宴已然离去,他又扁了嘴,满眼委屈地更衣梳洗。今日回宫,他的衣裳比往日要郑重许多,一重重套上,连头发也被梳成双髻,露出饱满圆润的小脸,气鼓鼓得像只河豚。
一时用罢早饭,宋星遥陪他坐在窗边等传唤,等到巳时初,来的却不是传唤的宫人,而是另一人。
“小殿下,早啊。”窗棂下忽然钻出张脸来,张扬地笑道。
窗外是丛盛开的牡丹,乍一看,那人的头就像是从花里长出似的。宋星遥吓了一跳,从贵妃榻上站起,却不是因为他的举动,而是因为——
那张脸是她梦里见到的“韩恕”。
她梦到的是赵睿安。
“吓到你了?胆子真小。”赵睿安嘲笑她。花丛簌簌一动,他撑着窗台跃入屋中,抖落满地花叶,那脸便越发迷人起来,就算是嘲笑都带着一股风流韵味,叫人恨不起来。
一进屋,他就把赵睿启抱起举高,赵睿启尖叫了两声,被他逗得咯咯直笑,一早的愁眉苦脸才算消解。宋星遥本已退开数步,见他这举动,只担心摔着赵睿启,忙开口制止,赵睿安闹了两下就把赵睿启抱在怀中,冲她道:“怕什么?有我呢。你这几天当娘当得颇为上心啊。”
这话听不出是调侃还是有意嘲讽,宋星遥不好回嘴,只道:“十五殿下乃是天之骄子,六娘尽本分而已。”
赵睿安“哼”了声,捏着赵睿启的鼻梁道:“你这坏蛋,分明是我让你认识她的,结果倒是便宜了别人。我得惩罚你。”说着一边挠他痒痒,一边把他往外抱去。
赵睿启痒得哇哇直求饶,宋星遥来不及细思赵睿安话中之意,忙跟他二人跑了出去。气喘吁吁跟了老远,宋星遥都没法让赵睿安停下,及至长公主的寝殿之外,他才将小殿下放落,给赵睿启整理好衣冠,宋星遥远远瞧见站在殿外的宫人,才明白过来,赵睿安本就是来传唤的人。
数名宫装女史站在殿外引阶之上,看打扮不是公主府的人,料想来自宫中,见到赵睿启已经鱼贯走下石阶。赵睿启整妥衣冠,不再牵宋星遥的手,眼中难过一晃而过,小脸飞快卸下所有表情,迈着规矩的步伐踏向前方。也就在这个时刻,宋星遥突然觉得,这是个皇子,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可爱孩子。她有些心疼,却无可奈何,只能与赵睿安并肩跟在他身后。
“那人是贤妃身边的辛姑姑,在宫中掌司闱之职,正六品的女官,也是皇后的人。”赵睿安望向当前一位走下石阶的宫人,小声向宋星遥道。
宫中司内的女宫,品阶最高只能到正五品,正六品已离最高的宫正只差一步之遥了,若要跨过正五品的品级,便要入内文学馆,领学士职,那又是另一番光景。
辛姑姑年近三旬,模样平平,五官只称得上端正,她下阶之后先朝赵睿启与赵睿安行礼:“十五殿下,东平世子。”赵睿启道了句:“辛姑姑。”便走到她身边站好。
“辛姑姑。”这才轮到宋星遥给她行礼。
“你就是宋六娘?”辛姑姑坦然受礼,打量起她的服饰——七品的服制,又在公主府上,最微末的女宫,和普通侍女没什么差别。
宋星遥点头道是,辛姑姑便不再多言,牵起赵睿启的手,进殿向长公主复命。宋星遥站在殿外,目送赵睿启离去,他回望她一眼,小脸终究还是绷不住,露出一丝依依不舍的难过来。
“瞧她那狗眼看人低的模样,看不起谁呢?”赵睿安忽道。
宋星遥正因为赵睿启的目光心生不舍,闻及赵睿安的话,便知他在说辛姑姑。皇后和贤妃身边的红人,在宫里也是能只手遮天的人物吧,虽然举止挑不出差错来,不过那通身的傲气,确是未将他们两放在眼里。她只是个尚未定品阶的女官,也就罢了,可他是东平王世子,却也没被一个宫人放在眼中,可见在长安他的地位有多尴尬……思及此,宋星遥忽又想起林宴对他的评价来。
赵睿安绝非简单人物。
要么是他太擅于隐藏了,宋星遥完全看不出他的复杂来,但既然林宴出言提醒了,再加上那个古古怪怪的梦,宋星遥觉得当避则避,当下并不附和,只向他告辞。照顾小十五的差事已经结束,宋星遥也该搬回小耳园去,再振作精神打理她的主务来。
赵睿安却没放过她,一路跟着她回到西殿,倚着窗看她收拾东西,也不说话。
还没等宋星遥收拾好东西,婉嫣就带着四个女侍进来,朝宋星遥笑道:“小殿下这些时日被照顾得很好,六娘费心了,殿下非常满意,这些是殿下赏赐给六娘的。”
她一边说,一边让身后的女侍将手中托的赏赐奉上,一匣金瓜子;一只赤金镶翡翠的蝴蝶钗,蝶翼可动,十分精致;两匹罗绡,正是夏日做成贴身里衣亦或短衫的透气好料;一碟新鲜的冰湃荔枝。
宋星遥领谢收下,便闻婉嫣又道:“六娘子为了照顾十五殿下,已在府中当值数日未歇,殿下特恩许娘子三日休沐,放娘子归家探亲。”
此言一出宋星遥眼睛大亮,她确实已有多日未曾回家了。待到行礼谢过,宋星遥准备带着东西回小耳园,转头之时才发现赵睿安已经消失在窗边。
————
回到小耳园,宋星遥便将那匣金瓜子转赐给小耳园众女侍。
“这些时日我未能在园中,全赖诸位同心协力,我起先便说过,小耳园一荣俱荣,如今得了殿下恩赐,亦有诸位的功劳,这匣金瓜子,大家分了吧。”
随着宋星遥一语落地,底站的诸女都喜笑颜开,纵有几分怨言也随着这匣金瓜子烟消云散,只是不见了朝雪,又添了个叫灵馨的新人,想来是何姑姑作主挑来替补朝雪的。诸女跟着燕檀欢天喜地地退出去分金瓜子,屋里只剩下何姑姑与宋星遥二人。
“近日有劳姑姑了,这只蝴蝶钗,还望姑姑笑纳。”宋星遥托起装钗的匣子,奉于何姑姑。
这些日子,也多亏有何姑姑在小耳园镇住,这里才没出半点差子,她是诚心谢她。
何姑姑却将匣子推回:“娘子不必言谢,此乃殿下之命,我不过做好分内之事罢了。”
“让姑姑在小耳园掌事,实在是屈才了,这只是我一片孝心而已。”宋星遥又劝了几句,可何姑姑执意不收,只能道,“姑姑委实客气。如今我已归来,姑姑接下去可是要恢复原职?”
她可没忘记,何姑姑本职是公主府的教引女官,不过是来小耳园暂时顶替一阵子而已。
谁料何姑姑却摇了头:“殿下有令,日后便由我跟随娘子左右,辅佐娘子。”
“辅佐”一词叫宋星遥大吃一惊,许是她的惊讶表露得太过明白,不待她问,何姑姑便回答了她:“娘子莫惊,殿下自有安排,待你休沐归来便知晓了。”
————
何姑姑一席话让宋星遥一直想到公主府的角门处还没想明白。送她回家的马车已经候在门外,要带回家的东西都已经装妥,除了贴身衣物外,还有些公主府厨房的点心,以及先前所赐之物,金瓜子已散于小耳园众人,她只留下蝶钗,罗绡与荔枝都带回家中。
车夫已经坐在马车前室,正双手环胸,抱着马鞭假寐,脸上盖着斗笠。宋星遥正想叫他,却听身后传来荔枝声音。
荔枝手里抱着两大包袱东西跑到宋星遥与燕檀跟前,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道:“六娘子……求您……帮个忙,把这些东西带去善婴堂。”
“这些是……”宋星遥不解道,按规矩公主府内的东西是不允许与外界私向授受,要带出去的话需要先到内务处报备。
“是府中姐姐们不要的旧衣,还有些我攒的银钱与几样点心。我已经向内务处报备过了,这是内务处的放行牌。”荔枝缓过气来,向她解释道。
荔枝出自善婴堂,心系堂中孤/儿,与裴远一样,有余力时便会接济善婴堂,这是她这段时间积下的东西,不过普通女侍和宋星遥这样的女宫不同,出府的机会很少,她只能找宋星遥帮忙。
这是善事,宋星遥欣然同意,命燕檀接下包袱放到马车上归置好,荔枝才千恩万谢退开。宋星遥扶着燕檀的手,踩着小杌子上了马车,燕檀也随后踏上马上车,冲车夫道:“大哥,醒醒。劳驾可以出发了。”
那人这才懒洋洋摘下脸上斗笠,道了声:“好咧,先跑善婴堂吧。”
燕檀怔在当场,已经进了车厢的宋星遥听这声音不对,猛地撩帘出来,果然瞧见驾车位置上坐着赵睿安。
“……”宋星遥愕然非常。
不等宋星遥反应,赵睿安已经挥鞭驭马:“娘子们,快坐好,出发了!”
马儿嘶鸣一声驶出,宋星遥与燕檀跌进车厢,半晌没回过神。
东平王世子,怎就成了车夫?
第57章 开车
马车“嘚嘚”朝前驶去,转眼奔入车道。宋星遥在车厢内和燕檀互看了半晌,才又起身冲出,将门帘一掀,冲着扬鞭的人喊:“世子?!”
迎面而来的风灌入嘴中,冲散她的声音。
赵睿安掏掏耳朵,没回头,只大声道:“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宋星遥没辙,一脚踩出车厢,踏到车板上,扶着车框矮身凑近他,正要问话,赵睿安却伸来手臂,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前一拉。她心脏悬到半空,眼里只看到这人惯常爱做的坏笑表情,下一刻已经与他并排坐在车板上。
赵睿安今日穿了身翻领胡袍,系了顶幞头,唇上竟还粘了八字胡,乍一看有些滑稽,到底因为人长得好,怎么打扮都好。
宋星遥却实打实被他吓得半死,才刚坐定就怒了:“赵睿安!”连客气都不肯客气,直呼其名。
赵睿安还是笑着:“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御乃其中之一,你学过没?”
御便是驾驶马车之术,宋星遥虽会骑马,却并没学过驾车。
“没有。”她不想在这种情况下与他探讨这个,只问他,“你为何跑来这里?快停下,回去换车夫!”
赵睿安却将手中马鞭倒握,把鞭杆强硬塞进她手心,只道:“爷今天心情好,教你驾车。”
“……”宋星遥对他不按理出牌的脾性又多了新的认知。
他不管宋星遥快拧成结的眉头和因为怒气而越发亮晶晶的眼眸,握住她的手用力向马一挥鞭,只闻“啪”的一声脆响,马儿奔跑的速度加快,他大喝了声:“快拉绳!”
宋星遥只差没有魂飞魄散了,哪还顾及许多,按着他所说的飞快拉住缰绳。
“这就对了嘛。”赵睿安又手把手教了她些技巧,对她掌握的速度很满意,夸她,“悟性不错,不过这独马马车好驾,下回教你难的。”
宋星遥额头上的汗已经一颗颗沁出,马车车速已经降下,但她仍不敢松开缰绳,闻言只骂他:“疯子。”
“过奖过奖。你可知驾车之术都考些什么?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他一边盯着她驾车,一边挨个解释起来,长篇大论说了半天,忽又道,“长安虽宽阔,到底拘于条框,不如驭战车驰骋沙场,所向披靡,那才痛快。你说呢?”
宋星遥转头望他,想着他的身份与在京中尴尬的地位,不难理解他心中所愿,但凡有些志向的男儿,都不会愿意一辈子如此憋屈地活着。
但那是他……
“我只是普通百姓,不知道攻城掠地的痛快,只懂太平盛世的喜乐。”马车已然减至最缓,宋星遥没好气地回答着,把马鞭重新塞回他手里。
赵睿安倒没再勉强她,只是点点头,半真半假地附和:“也对。”
“世子今日作为,到底所为何事?”宋星遥不与他胡扯,只问道。
“出来玩玩而已。上回帮了你一把,你说咱们是朋友,同辈相交,我给你当当车夫也没什么。”赵睿安捋着他的假八字胡道。
“有劳世子了。”路已经走了一半,现在回头换车夫也来不及了,宋星遥破罐破摔随他去。
“别走呀,里头多闷,坐这吹吹风不好吗?”见她要回车厢,赵睿安拉住她,“你还欠我好话没说呢。”
这种情况宋星遥再能耐也说不出拍马的话,气道:“今天不想说。”
赵睿安逮着她不放:“那咱们聊天,你来长安时间不算长吧,狩过猎,蹴过鞠吗?我猜没有,改天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