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遥看完信,如从前那样将信于烛焰上点燃,心中暗忖,难怪近日长安风声鹤唳,夜里的宵禁明显比往常苛刻许多,巡逻值守的人马增加了,林宴自然也忙到马不停蹄。
他来狸乐馆一趟,着实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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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别就是十多日,转眼已入七月,宋星遥与林宴之间,只剩书信往来。
宫中、神威军再加上林家种种琐事,林宴着实分/身乏术,抽不出丁点空闲前来,刚好也给了宋星遥一丝喘息机会,能专注在调/教韩青湖这件事上。
月余时间,韩青湖的礼仪已经学得很好了,余下的便是谈吐见识,然而这些东西闭门造车效果不大,宋星遥与林宴沟通之后,开始带韩青湖出门,往长安最负盛名的几处场所跑。
今日带她去的是京中达官显贵最爱的戏园子听最时兴的戏。要说京中最时兴的戏,其实都在宫中与长公主府邸,民间大多的戏都从宫中传出,经过流传更迭,虽然不及宫中优伶,却也别具风味,再加上台本的另创,故事演变得更加丰富,一时间也成为许多达官显贵喜爱的消遣场所。
宋星遥自己就爱听戏,戏里戏外两种人生,可以让她暂时抽离现在的生活,也算是小戏迷,再加上有着往后近十年的经历,关于戏曲她可以和韩青湖聊上一天一夜。
两人挑了早场人少的戏听完出来,韩青湖又添一重见识,对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宋星遥早就心悦诚服:“六娘,你今年也不过十六岁而已,见识怎这般渊博?”
很少有十六岁的小娘子,不仅对吃喝玩乐有研究,亦能就时局政势侃侃而谈,各方面均有涉猎,不论什么话题都接得上……
宋星遥却是底儿清,这是用上了自己一生积累所学,当然会比普通人走得快些,并不算什么。
两人边走边出戏园子,拣着阴凉处边走边谈,宋星遥还在考验韩青湖,便听有人唤自己:“宋六娘子,好巧,来听戏?”
她与韩青湖同时抬头,只见前头路上迎面而来林晚。
林晚着一袭浅蓝襦裙,手执宫扇,带着两个侍女,两个护卫,朝着宋星遥与韩青湖走去,一双眼眸却只在韩青湖脸上打转。韩青湖今日出门也经宋星遥精心打扮过的,云鬓高挽,长眉星眸,瞧着便是美人胚子,不过鼻梁上架着面帘看不出全貌,只一身飘逸的宫裙突显出她颀长而婀娜的身段,看着就像画中仙人一般。
宋星遥的笑收作客套:“林娘子。我们已经听完了,正要回去。”语毕便要告辞,并不介绍韩青湖给她。韩青湖却朝林晚多看了两眼,她与林宴既是同族堂姐弟,自然知道林家,也认得林晚。对救过林宴的林家,她心存感念,因此便向林晚笑着点了点头。
林晚虽也笑着,眼神却微沉,盯着韩青湖不放,只问:“既然遇着了便是缘分,不如咱们一起再听出戏?我做东?还未请教这位姐姐芳名?”
“我……”韩青湖刚想开始,被宋星遥打断。
“多谢林娘子好意,不过我们还有要事,就不耽搁了。”宋星遥上前半步,拦下林晚目光,她直觉林晚看韩青湖的眼神不太对劲。
“那两位可是要去狸乐馆?横竖都是出来玩耍的,我不听戏了,咱们做个伴儿一起去?我也许久没去,想那儿的狸奴了。”她说得一派天真,已经走到宋韩二人身边,故做熟稔地要挽二人手臂,眼睛直往韩青湖脸上溜。
韩青湖可没领教过林晚的本事,只觉得她笑容甜美着实讨喜,又兼是林宴妹妹,是以拿她当妹子看,并无防备,一声“好”已脱口而出,宋星遥阻止不及。
林晚拍掌大喜,只问道:“我是林晚,姐姐叫什么名字,以前没见过呢?”
“我叫青湖,初入长安,自然不曾与林娘子打过照面。”韩青湖含笑道。
宋星遥只好紧跟韩青湖身侧,一语不发地盯紧这两人,只听林晚又道:“原来是青湖姐姐,名字真好听。你来长安多久了?现下住在何处?你与六娘是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日后咱们可以一起玩耍呢。长安可是好地方,我给姐姐做向导,带你游玩。”
“谢林娘子好意,不过青湖入长安不为游玩,恐怕不能陪林娘子了。今日着实有要事在身,我们先行一步,告辞。”宋星遥越听越不对劲,索性抢道。
“六娘急什么呢?”林晚笑弯了眼,眸中藏着一刃厉色,挽住韩青湖的手臂不松,“青湖姐姐的鬓发乱了,我替你挽挽。”
韩青湖的面帘就勾在耳朵上,无人察觉林晚的醉翁之意,眼见她的指尖已触向韩青湖耳畔,林晚笑容转厉,正要摘下她的面帘,不妨手腕被人狠狠钳住,她心头一惊,眼前又是一花,韩青湖已被宋星遥拽到身后。
“林娘子,你似乎有些别的盘算?”宋星遥冷下脸,狠狠拿住林晚的手腕。
林晚手腕已经泛红,奈何宋星遥使了大劲,她甩了甩手没能甩开,仍笑道:“我只是想瞧瞧我阿兄藏在狸乐馆的人是谁而已,并无恶意。”
宋星遥心里一叹,林晚果然是误会了。
这段时日林宴频频往狸乐馆送东西,虽说他身边的探子已经清除得差不多,但依林晚的脾性手段,多少还是能探出点风声来,只是无法探得真相罢了,再加上韩青湖的身段还真与那幅洛神画有些像,又蒙着面帘诸多神秘,由不得林晚不多想。她本就打算找机会去狸乐馆会会韩青湖,这会遇上真人,哪肯放过?
“她与你阿兄之间没有关系!”宋星遥怕她发难,不肯撒手。
“我倒不知六娘竟帮我阿兄做事了!若没关系就让我瞧瞧她的模样。”林晚说罢再度甩手,她身后几个侍女护卫也往前冲来。
韩青湖也早已察觉不对,只是满头雾水,不知为何林晚对自己敌意如此之大。
宋星遥烦了,拽着她的手用力一掼,将林晚推开。
林晚踉跄退了数步,面色顿改,捧着手嘤咛两声,倒在地上,吓得赶来的侍女大呼:“娘子。”
伴随这惊呼声而起的还有一声疾喝:“阿晚?!”
声音从宋星遥侧后方传来,她回头望去,只见裴远一身公服,带着人骑着马奔来,匆匆下马,将缰绳扔给手下,自己几步走到林晚身边,俯身扶起林晚,又蹙眉问话:“发生何事?”
“裴哥哥。”林晚捧着泛红的手,再无先前狠色,气息微促道,“那个人……有问题。才刚我遇着六娘,上前与她们叙话,她却躲躲闪闪总不肯直言,又以面帘掩饰,来历可疑。我见她面生便多问了几句,不想六娘突然发难。近日城中捉拿细作,我怀疑……”
裴远一双眼便如鹰狼般望向韩青湖,只道:“在下负责此辖区安全,烦请娘子将面帘取下。”
韩青湖还未开口,便听宋星遥冷声而回:“我是公主府含章舍人,奉殿下谕接管狸乐馆,她是我狸乐馆的人。裴大人,大安律法没有规定女子上街不许佩戴面帘吧?
裴远望去,宋星遥那双眼,冷冽如刀光,仿似那日在盗匪窟中一般,甚至更加凌厉了。
第67章 冷静
宋星遥生了张笑脸,大部分时间都人畜无害地惹人喜爱, 已经甚少会露出刚重生那会处处戒备的警惕神色了, 不过今日面对的人是裴远与林晚, 那就不同了。
含章阁舍人, 从五品的官阶, 比裴远的官职高上许多, 只不过因为是隶属公主府的女官,又受男女尊卑的观念影响, 在外人眼仍只是没有实权, 以服侍人为主的宫女, 可宋星遥显然不这么认为。
她眼里没有丝毫笑意,这段时日跟着长公主和林宴,身上已然磨出与从前不同的锋芒, 收放自如。
“大安确无此律,不过这位娘子行踪来历可疑,近日京畿一带有些乱, 所有外来人口都需接受盘查,六娘也是经历过人贩祸患之痛, 该当明白其中之重, 裴某公职所在,还请包涵。”裴远目光从她身上转到韩青湖处审视着,确认从未见过此人, 全然陌生。
“你就这般信林晚说的话?”宋星遥觉得裴远无药可救。
裴远看了眼林晚, 林晚一瘸一拐让侍女扶着, 似乎被宋星遥推伤,手腕上又是一圈红痕,眼巴巴地盯着他,也不说话,委屈得不行。他与林晚数年交情,她又是挚友妹妹,于情于理都该回护。
“我与阿晚相识数年,她的为人我清楚,自然信得过,倒是六娘出手伤人,若是追究起来,六娘难辞其咎。”裴远沉声道。若眼前不是宋星遥,依他的急性子,早就命人全部带回卫所里先审再说,哪有功夫在这里磨嘴皮子。
这话听得林晚大悦,她扯扯裴远衣袖道:“多谢裴哥哥。”
宋星遥只是冷笑:“我竟不知错在我身。她若不来招惹,我又何需出手自保?我身边这位青湖娘子,扬州人士,原也是书香世家的小姐,不过其祖犯事家道中落,又父母双亡,无以为生故以舞为业,奉殿下谕入京投靠,由我负责日常教管而已。她的手实牒件公验齐整,您若不信,可以找户曹查,又或者随我回狸馆,我取她的牒文给您过目。”
韩青湖的身份来历,林宴早已准备妥当送到狸乐馆中,并且交代过宋星遥,查起来毫无问题。
“那你适才怎么不说?”林晚挣开侍女的手上前道。
“我为何要说?你又以什么身份来质疑我?”宋星遥嘲道,从前觉得林晚可怕,如今再看,也不过如此,“裴大人,你该问问林娘子为何对青湖咄咄逼人,她心里可能有些别的想法,对青湖这张脸感兴趣得很。”
裴远闻言忽然想起什么,眉头顿蹙,林晚咬咬唇,宋星遥却不给他们时间:“怎样?裴大人是要随我回狸馆看牒文,还是去寻户曹?若无他事,我们可就先告辞了。”
“等等!”裴远仍旧拦住去路,“诗云扬州‘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裴某心往之。青湖娘子既在扬州长大,必见过此风光,也不知那二十四桥畔,可有千柳垂湖?”
韩青湖与宋星遥对视一眼——裴远试探的深了,来历身份可以假造,但这眼界见识却无法伪装,她二人都没去过扬州,哪里知道二十四桥桥畔有柳无柳,万一答错……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管吹/箫的二十四桥?’裴公子这二十四桥,问得可广了。”树荫下忽又走来一人,穿着圆领丝袍,腰系官绦,手里拿着柄羽扇,一派风流倜傥的模样,不是赵睿安又是何人?
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一边走过来,一边只冲宋星遥笑,嘴里又抱怨道:“这么热的天,你们不找个凉快点的地方喝个茶听个曲儿,都站在戏园外头做什么?”又道,“聊诗文啊?那我在行。扬州二十四桥有二说,一谓扬州二十四座桥,二谓红药桥,裴公子问的当是红药桥吧?那桥边是座吹/箫亭,也有几棵柳,不过离你想看的千柳垂湖恐怕有些差距。青湖娘子,我说的可对?”
语毕他冲韩青湖一眨眼眸,本就英俊的容颜更添一层迷人魅惑,竟令韩青湖颊起赧色,避其眼神,点头道:“正如您所言,确是如此。”
裴远的试探被赵睿安破坏,宋星遥松口气,只道:“裴大人对扬州如此感兴趣,还是应该亲自去游览一番才好。我们就不奉陪了,告辞。”
“走走走,本世子请你们两吃饭,随你挑地方。”赵睿安摇着羽扇赖着宋星遥道。
见裴远无话,宋星遥敷衍般行个礼,拉着韩青湖走了,赵睿安挨在宋星遥身边,小声戏谑:“六娘,这娘子是谁?名字好生雅致,你不给我介绍介绍?”
宋星遥挑眉道:“殿下准备送进宫的美人儿,你也想打主意?”
赵幼珍年年都送美人给皇帝,这也不是什么秘事,有了这重身份,韩青湖行事反而更便给些,是以也无甚好瞒。
“那不敢。”赵睿安收回目光,又望宋星遥,“看来我只能打打你的主意。”
宋星遥便想起那夜湖心亭之遇,再看他目光灼灼,不自在起来,只道:“看来那天掉湖里没泡醒你。”
“你还敢提那天的事?小爷我被水泡得病了两天,也没见你来看我一眼,小没良心。”赵睿安拿羽扇敲宋星遥的头。
宋星遥只朝韩青湖处偏头避让,挽着韩青湖的手笑骂他,一时间芥蒂全消,说说闹闹就走远了,只剩裴远和林晚站在原地。
林晚没能瞧到韩青湖真容,心里生怨,便将气撒在裴远头上:“裴哥哥,你怎放他们走?因为那宋六娘,你便如此?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你看清楚,她眼里有哪一处容下了你?又是替长公主调/教舞姬,又与东平世子交好,分明是一门心思往上爬,我说与你你还不肯信我?”
裴远正盯着宋星遥与赵睿安直看,闻言沉着脸望她,并不谈宋星遥,只道:“阿晚,你何故非要针对那青湖娘子?真是因为怀疑?”
他出言试探韩青湖是因为他觉得此人确有些不妥,可他也看出来了,林晚针对韩青湖是为私事。
林晚一下语塞,他便又道:“是因为你怀疑她是你阿兄画中之人?你疯魔了吗?”
林晚委屈道:“我只是想知道阿兄心仪的姑娘,不想他和你一样被人蛊惑,有什么不对?”
“所以你利用我?”裴远眼神越来越沉。
“我……”林晚有些害怕,示弱道,“裴哥哥,对不起,下次……”
“没有下次。”裴远断然挥手,不再听她解释,又望向空空如也的街道。
宋星遥几人已经消失在巷子尽处,不见身影。
他觉得她变得陌生,不再是当初在洛阳遇见的那个机敏果敢的小娘子,只是长安众多渴望权势富贵的女人中的一员,甘为权贵折腰……心头火苗渐熄,他也该冷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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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星遥把韩青湖送回狸乐馆时天色已沉,赵睿安那厮跟了她们一整天,他自诩长安万事通,不断拿各种新鲜玩乐诱惑她们,要带她们逛最新的楼,饮最豪的酒,甚至带去蹴鞠场逛了圈。宋星遥这段时间被繁务压得透不过气,经不得诱惑,被他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心,竟带着韩青湖跟他闲玩了整日。
对韩青湖来说都是长见识,但对宋星遥来说,就是浪费时间了。
回到狸乐馆,宋星遥双腿如同灌铅,倚在贵妃榻上捶脚,韩青湖坐在对面一边煮茶,一边听她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