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娶他心仪之女,那是万万不成的。
“是该给他娶妻了。”县主忖道。不止该给他娶个好拿捏的,还要娶个能做她眼线的女人,如此一来,她才能后顾无忧。
二人这厢正心思各异,门外下人传话,林宴到了。
门被推开,林宴当值刚回来,不及更衣,穿着公服进来,朝县主请安。
“宴儿,我正与你妹妹聊起你的亲事。你们兄妹年纪也都不小了,尤其是你,宫里贵人已经暗示过几次,只不过后宫与前朝诸多牵扯,我们林家如今树大招风,不宜再掺入这些纷争,是以多次推拒。今日进宫,皇后娘娘亦有意指婚,再拖下去怕是不好推拒。上次问你时,你说并无心仪之人,今次你妹妹同我说,你似乎有了意中人?不知是哪家娘子,若是合适,咱们便将人定下。”县主目色慈柔,温言试探道。
若按从前,他应该垂首领恩,告诉她,他没有心仪之人,婚事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才是能让县主满意的答案。
“多谢母亲关心,儿子……”林宴微微一笑,直视县主道,“确实已有意中之人,然现在谈婚论嫁为时尚早,此事就不劳母亲与妹妹操心,儿子自会妥善处理。宫中指婚,母亲不必过于烦心,能推便推,不能推便拖,不会太久。”
林晚闻言,只将腰间坠的禁步玉佩攥在手中,“叭嗒”一声攥裂。
“哦?那这位娘子是……”县主声音随之寒凉。
“是我非卿不娶的人。”
————
秋天很短暂,似乎眨个眼,长安便入了冬。
初雪来得挺突然,一夜过后,长安便铺了层薄雪,满目银妆。时近年节,公主府忙碌起来,宋星遥也跟着忙碌,连轴转般在两个地方跑。自打韩青湖之事后,赵幼珍对她极为满意,时常将她叫到身边说话解闷。狸乐馆那边,年节事也多,光一个狸乐会就够狸馆忙上半天,去岁宋星遥还只是参加狸乐会,指望靠着这个比赛得到公主青睐,不过短短一载时光,她已经摇身成为狸乐会的负责人,狸乐馆的馆主,哪怕是长安里有些家世背景的小娘子,见到她都要客客气气喊她一声“宋舍人”,亦或是“宋馆主”。
除开这些明面上的俗务,林宴的教导雷打不动,保持在至少每月一会的频率,宋星遥也渐渐开始接触狸乐馆暗中事务,以及辰字部的部分军务。每个月向曹青阳汇报军务,两厢对接之事,林宴都慢慢交到她的手上。
新的一年,就在这样的忙碌中到来。
长安的局势悄然发生了改变。
韩青湖的圣宠愈重,圣人几乎夜夜都召她侍寝,引发后宫不满,以贤妃为首的妃嫔公然与她为难,皇后隔山观虎斗,欲借贤妃之手除去韩青湖。年关将至前,十五皇子因猫毛引发喘症,贤妃推责于韩青湖,指她谋害皇嗣,不想却被韩青湖将计就计,反将一军,爆出贤妃故意利用十五皇子之疾设局陷害韩青湖,引发圣人雷霆震怒,将贤妃贬为才人,又把韩青湖晋位至美人,暂将十五皇子交由她抚养。
这与当年林晚在宫所遇之事,何其相似,只是就时间上来说,提早了不止五年。
宫中的尔虞我诈与宋星遥无关,只不过因为那人是韩青湖,她多有关注而已,然而朝局却也随之紧张,这就影响到了宋星遥。
贤妃一去,如断皇后一臂,而韩青湖又是长公主献给圣人的美人,这不由令人揣测长公主的心思。
长公主与皇后并皇后娘家李氏间本就有矛盾,近年李家几次三番以女人不能涉政为由,上书要废除公主兵权,心里也存着让太子吞并公主兵权之意,如此一来,矛盾加深,纷争愈演愈烈。
宋星遥在狸馆内,每日都要收到无数关于李家的消息,公主府的守备也愈发森严。
及至次年二月,春暖花开之际,圣人突病,朝政改由太子暂理,李家对赵幼珍大肆打压,二者纷争矛盾到达最顶点。
“本宫原念他是我亲侄儿,我亲弟弟的长子,本顾念亲情不想与李家撕破脸面拼得你死我亡,不过这些年太子掌权,李家得势,开始清除异已,他既有亡本宫之心,本宫焉能手软?”
赵幼珍坐在含章阁大殿正中,手下按着一撂书册,大殿正中站的全是她的幕僚,宋星遥今日随侍殿侧,已听得心惊。
若她没有看错,赵幼珍手下按着的那一大撂书册,正是林宴这一年收集来的,用来彻底扳倒李家的证据。
韩家旧事。
第71章 青湖下狱(修)
朝堂之争, 要么在沉默中消弥无形,要么就在剧烈的动荡中爆发,再加上又涉及储君之争,自然更加猛烈, 而长公主的话意味着, 这场争斗无声消弥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
那一世宋星遥对韩家并没太大关注, 虽说林宴扳倒太子/党之事震惊朝野,但宋星遥那时对朝事毫不关心,也没有分多少注意力在韩家上面, 以至于她也不清楚长公主在那场韩李争斗中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但不论如何,肯定与这辈子不同了。
轨迹再也无法被看透。
一时之间, 宋星遥心生恍惚,这辈子变数巨大, 以至她生出庄周梦蝶的不详实感来,也不知哪一世是真, 哪一世是假。也许死去的那辈子是场噩梦, 又或者如今的世界才是不甘的幻觉。
“太快了。”宋星遥的案上堆满卷宗, 心里却还想着昨日长公主说的话。
“快吗?”林宴站她身后,反问道。
已经降到一月一次的会面,面对面授课的机会变得十分宝贵, 宋星遥很少和他谈论功课以外的东西, 两人都保持着同样的默契,抓紧时间授与学。
“当初李家获罪, 太子被贬, 皇后薨逝, 应是元弘十四年的事, 如今才元弘十年,怎么不快?”宋星遥记得清楚,这场韩李之争牵涉了长公主,比她记忆中的足足提早了四年。
“遥遥,今年你十七了吧?离当年你嫁我为妻,只剩一年光景了。”林宴亦记得清清楚楚。
她十八岁嫁他为妻,成亲第三年,他才动手铲除李家报了仇。
“这二者有关系?”宋星遥回头问道。
许是近期局势紧张的关系,林宴身上透出几分肃杀,烛火火苗在他眸中晃动不安,隐约带着刀戈剑戟的果决,与他那出尘的气息并不相符。
林宴只是笑笑,没有正面回答她。
能不能像上辈子那样在她十八岁时娶她为妻,才是他在乎的,而如今只剩下一年了。
所以这时间快吗?一点都不,于他而言,已经太慢太慢。
“这段时间你要辛苦些,狸馆里的大小消息你都要过目,多留心李家动向。这枚虎符你暂且收着,必要时刻如遇急情,而你又找不到我,凭此符可以调遣辰字部的一支精锐以供驱使。”林宴从袖内取出半只不足巴掌大小的青铜虎符按在桌上,正色道。
小小铜符入手沉伏,宋星遥拾起,只觉那铜符如同铅石沉甸甸挂在心上,她没有推拒,握牢铜符,道:“知道了。”
想了想,她又道:“你也小心。”
她只是管个狸馆而已,前面风浪再大,也扑不到她身上,这枚铜符不过以防万一罢了,倒是林宴所受风险,要比她大上百倍。
不论前事种种,她并不希望林宴出事。
林宴望着她的眸,只道:“好,得你此话,这条命,我不敢丢。”
————
出了二月,长安转暖,正是百花次第绽放的时节,也是长公主一年一度的春宴日。然而今年的春宴却办不成,圣人缠绵病榻,朝野内外皆为圣人祈福,一应娱乐活动尽数暂停。
宋星遥有些奇怪,她记得上辈子圣人并没在这年久病不起,如今不知出于何因竟一病不起。皇帝不能临朝,太子独揽大权已有月余时间,朝中上下亦分作三派,一派倒向太子,一派倾向公主,而另一派,便以神威将军林朝胜为首的中立派,只忠心于当朝圣人。
纷乱的朝局很难理出个头绪,狸馆上报的消息每日都有厚厚一撂,宋星遥皆亲自过目,盯紧了李家。
到了三月底,宫中又出大事。
自圣人缠绵病榻以来,宫中御医连日未歇在替圣人问诊,却迟迟没诊明圣人究竟身患何疾,圣人心烦,只让韩青湖随侍床榻照顾自己,除了每日问安之外,他不愿多见皇后并其他妃嫔。正值圣人病重太子临朝的多事之期,圣人身边却只留一个无子嗣的美人,那人又酷似当年韩妃,此举不得不让人揣度圣人用心。皇后多疑,又恐圣人病中若有三长两短,身边只有连美人一人容易生变,便趁着圣人病情转重之机,将连美人问罪关入掖庭,并不许外人探视,对外只道连美人妖媚惑主,不顾圣人病体孱弱以美□□之,令得圣人沉迷床事,以至身体每况愈下。
宋星遥收到消息时,韩青湖已被关在掖庭。
皇后此举可谓一箭双雕,既能除去韩青湖,又狠狠给了长公主一击,毕竟韩青湖是长公主引荐入宫,出了这样的事,长公主难辞其咎。
一时间流言纷乱,再加太子临朝,赵幼珍处于下风。
“宋姐姐。”
宋星遥正想着,忽闻外头传来一声稚嫩叫唤,她转头一看,果然瞧见十五皇子赵睿启。近一年未见,小娃儿长高不少,就是不见胖,依旧是粉雕玉琢,不知人间愁色的模样。宋星遥连忙站起,还没来得及行礼,小娃儿已经冲过来,展臂抱住她。
“啧啧,你个小没良心的东西,是我把你带出来的,你眼里只有她?”赵睿安的声音跟着响起,又朝宋星遥抱怨,“你又躲在这里,害我一顿好找。”
小耳园太闹,宋星遥今日在园外偏僻的六角亭里躲清静看消息,闻言她抱起赵睿启,不解地望向赵睿安。
“宫里不太平,连美人被关进掖庭,无人照料小殿下,我便想了办法将他带出宫来。看样子他只认你,近日怕要麻烦你照顾他了。”赵睿安解释道。
照顾赵睿启倒不是大问题,只是时局动荡,她近日太忙,待要拒绝,又看赵睿启水汪汪的眸子看着自己,拒绝的话说不出,只好问道:“殿下知道此事吗?”
“已经先带小殿下禀过殿下了,殿下同意才带回来的。”赵睿安径自坐到宋星遥对面的位置,动手给自己倒了杯水,毫不客气地喝起来。
“宋姐姐,我给你带了礼物。”赵睿启会说的话多了些,从宋星遥身上跳下,便招手把跟随身后的宫人唤到身前。
宋星遥这才见宫人手中捧着细长木匣,木匣上还上了小铜锁,钥匙挂在赵睿启手上,如此慎重,也不知里面装了何处,宋星遥好奇道:“小殿下,这里边是什么?”
“我画的画!连美人教我画的,要我一定送给宋姐姐。”赵睿启一边开木匣,一边道。
韩青湖教他画的?
宋星遥蹙蹙眉,便见赵睿启已经打开木匣,从里头捧出一撂画纸递过来,她接过后坐到石桌旁低头看去。
果然是赵睿启的画,五岁的孩子,笔触还十分稚嫩粗糙,画出来的东西只是涂鸦般的轮廓,一般人没耐性却看懂,但宋星遥陪着林宴教导过赵睿启一段时间,虽说过了许久,但她还是熟悉赵睿启的思维与画,要看懂并不难。
画共有十幅,画的都是人,很潦草。
“连美人说姐姐一定想我们,让我把宫里的事画下来给姐姐看。”赵睿启兴致勃勃地过来。
韩青湖位份还不够,只是暂时抚养十五皇子,因着与宋星遥的关系,和赵睿启也说得上话,赵睿启并不排斥韩青湖,两人感情还算融洽。
画中所绘,应是二人在宫里生活,有一起放风筝的,有教他读书的,很多幅画都是三个人,这第三人,自然是圣人。韩青湖获宠,圣人常与她一起,连带着也常见到赵睿启,十五皇子的日子倒比从前好过许多。
一切的改变都有迹可循,宋星遥见赵睿启变得活泼不少,也替他高兴,唇畔浮起一丝笑意,只是在看到最后两幅时,她的笑渐渐凝固。
最后两幅画不对劲。
同样出自赵睿启的手,但画中已非玩乐场景。两幅都着一人横卧于地,一人立于旁边,手中奉汤,不同之处在于,两幅画中手捧汤药之人衣着打扮稍有不同,若不细看分辨不出,两画中站着的那人奉汤姿势也不太一样,前一幅那人似要奉汤给卧地之人,后一幅那人却微抬手仰头,似要饮汤。
宋星遥仔仔细细看了数眼,品出些意思来,心里渐沉,双手冰凉,背脊悄然爬满冷汗。
韩青湖入宫之后,林宴亦安排了人手与她接应,互递消息,可自圣人得病,韩青湖随侍左右起,林宴安排的人就无法再接近韩青湖,她的消息再也传不出来。
这画……是韩青湖借赵睿启之手,给他们传递的消息。
若她猜得没错,宫中要起剧变,但她又无法确定,毕竟只是一个五岁孩子的画,凭此不足为证,若贸然行事,也恐惹出大祸。
宋星遥心内惊急,待要细问赵睿启,却又见赵睿安坐在对面,满腹疑问只能暂时放下。对面的赵睿安正在饮水,不期然间抬头,眼睛自杯上幽幽望向宋星遥,一双妩媚的凤眸愈发狭长,令人捉摸不透的暗光忽然闪过,稍纵即逝,宋星遥没来由心头一颤,再仔细看时,赵睿启已经抬头,仍是满面嬉皮笑脸的神情。
她觉得,自己要先见见林宴。
第72章 夜探林家
宋星遥心神不宁地与赵睿安陪着赵睿启玩了一小会, 就借口更衣将赵睿启带回寝殿,赵睿安依旧玩世不恭的模样,把两人送到西殿外就扬长而回,那意味深长的一瞥, 仿佛是宋星遥的错觉般。
赵睿安一走, 宋星遥就支开四周侍从, 把赵睿启拉到身边单独询问那画中意思,可问来问去,赵睿启也没说明白, 只告诉宋星遥那是韩青湖教他画的,生病的人是父皇,侍候的人是韩青湖。宋星遥再问为何两幅画站立的人动作不同, 衣着打扮也稍有不同时,赵睿启便答不上来了。
五岁的孩子, 宋星遥指望不了什么,画中代表的意思也未必作准, 但宋星遥怕万一。她第一个冒出的念头就是找林宴商量——她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遇事便想到林宴, 想征求他的意见, 得到他的认可,才会更安心地放手施展。
这与上一世已然不同。她其实并不了解林宴,那辈子, 林宴于她, 只是个曾经深情仰慕过后被现实无情打醒的遥不可及的男人。有些距离从一开始就注定存在,成为夫妻, 她小心翼翼地和他相处, 学着去做一个贤良的妻子, 却从没想过某一日自己能够和他站在同样的高度携手处理更加遥不可及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