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纸张轻飘飘飞出去,在空中荡了一会儿,众人都避之不及,最后落在了黔王容天纵面前。
他暗叫一声倒霉,没法子,只好拾起来,跪下磕了个头道:“陛下乃中兴之圣主,这些都是那些无知莽汉在胡说八道,荒谬至极,陛下不必理会。陛下身为天子,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臣等能遇上陛下这等千古明君,俱是铭于五内。”
皇帝狄扬还很年轻,他十五岁登基,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二岁,难免刚愎自用,听了这一番赞美,很是顺耳,心情果然变好了:“既是无知莽汉,如何编的出如此有头有尾的谣言,黔王去查一查,到底是那些人在兴风作浪!”
容天纵快速扫了一眼密报上的名单,立刻殷切道:“是,微臣这就命人把他们全部抓起来,严刑拷打问出党羽,通通处死,还要当众斩首,以儆效尤,让刁民们知道后果可怕,就不会再有狂徒敢妄议圣上了。”
狄扬狠狠地笑了一声:“黔王所言甚好,甚合朕意,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外面那些浑人居然敢议论他杀父弑母之事,不过是死了五个未正式册封的皇后,便说他会断子绝孙,不杀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大臣们面面相觑,大家都心知肚明此事不妥,暗骂容天纵跟他那个被皇帝砍了脑袋的爹一样,是个媚主的小人。
偏生就是这么巧,今天皇帝的外公,梁国公宋怀风染了风寒,皇帝的小姨夫祁首辅请假在岳父床前尽孝,两人都不在,余下他们这些说不上话的,谁也不敢做出头鸟,怪只怪皇帝脾性太暴虐,伴君如伴虎啊。
黔王容天纵感觉到周围不屑的眼神,但是他并不在意。
他为了保全自己,一向无条件顺着皇帝的心意做事,这么些年来,他靠着揣摩圣意混得风生水起,虽然明知道这样会弄得民怨沸腾,但是容天纵依然我行我素。
重活一世,容天纵早已知道,他才是受上天眷顾的真命天子,这一切都是君临天下的必经之路,那些背后骂过他小人的人,迟早会有一天匍匐在地上乞求他的原谅。
一阵难捱的沉默之后,终于还是有人禁不住良心的折磨,朗声道:“臣以为不妥。”
狄扬坐在龙椅上定睛看去,出列的是御史台左都御史蒋成业。
蒋成业躬身道:“皇上,臣以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不如疏,不分青红皂白处死只怕会激起民怨,还请陛下怀柔,此事务必妥善处理为佳。”
狄扬眯着狭长的凤眼看着蒋成业,满脑门不高兴。
这个言官不过四十多岁,按理说还没到活够了的年纪,不知何故却屡屡与自己作对,怕不是想博个有风骨的美谈,真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狄扬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蒋大人所言有理。”
群臣都出了一口气。
下一刻,狄扬冷冷道:“把这些人全拔了舌头关在天牢里,等朕大婚那一天,请他们喝喜酒。朕要让他们睁开狗眼看清楚,看朕到底能不能娶到老婆!”
群臣把刚才吐出的那口气又吸了回去。
大家都头疼地想,事实胜于雄辩,想堵住万民之口,这的确是釜底抽薪的办法,问题是皇帝老子要娶老婆,皇后从哪儿弄呢。
操办皇帝大婚是礼部的事情,礼部尚书刘德理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道:“可陛下眼下尚未订婚,皇后人选未定,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狄扬一手握拳支起额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龙椅上,满不在乎地对群臣道:“那就是你们的事情了,你们不是整天口口声声喊着要为朕分忧么,今日下朝之后,每个人都把家中未嫁女儿的生辰八字都报给礼部。”
此言一出,群臣都变了脸色。
狄扬无所谓地对礼部尚书刘德理道:“丑俊朕都不挑,让你部里那些文绉绉的书呆子拿出看家的本领来,好好算算八字,挑一个身体康健、没病没灾、福大命大的就行。”
礼部尚书刘德理得了这么个得罪人的苦差事,宛如吃了个苦瓜,偏生面上还不能表露出来,只得苦不堪言的接了旨,保证一定办好。
文武百官都愁眉苦脸的下朝了。
话说狄扬登基的最初,大臣们都是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毕竟皇帝如此年轻英俊,后宫又空虚,哪怕当不成皇后,进宫生出一儿半女的也能稳住脚跟。
在文武百官看来,虽然狄扬的皇位来路有些不正,但是皇家这些事谁能说得清楚,本就是有能者得之。
纵观历史,皇位来路不正的皇帝太多了,而且令人意外的是,这种皇帝大多有魄力,职业生涯干得都还不错。
但是让人意料不到的是,皇帝定下的女子一个接着一个死于非命,竟然没有一个能把三书六礼的程序走完,渐渐就起了些传言,说皇帝失德遭天谴,而且命硬克妻。
群臣原本半信半疑,可是眼瞅着狄扬三年之内一口气克死了五个,这下不由他们不信了。
大家都想着,若是把闺女嫁给寻常人家,逢年过节女儿和姑爷还能送些酒肉回来,给皇帝做亲,还没过门闺女就被克死了。这明摆着赔本的买卖,那谁能愿意干?
礼部选来选去,最后选了左都御史蒋成业家的闺女蒋如兰。
要怪就怪这位蒋大人刚直敢言,把朝中同袍得罪了个遍儿。就跟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些单位投票下岗一样,人缘最差的,肯定被投下去。
狄扬跪坐在清心殿内的蒲团上打坐,殿内燃着安神香,烟雾香袅,有僧人在低声诵经,怎么看都是让人昏昏欲睡的氛围。可是狄扬却怒目圆睁,没有丝毫睡意。
总管太监福来一看皇帝比锅底还黑的脸,便知道皇帝恐怕又是一夜未睡,心情烦闷。
他捏了一把汗走进来,跪下小心翼翼地把蒋如兰小姐的画像在皇帝的面前展开。
“圣上,这是礼部挑出的皇后人选,请您过目,若是圣上觉得好,奴才就叫人去传旨了。”
狄扬看也不看一眼,就粗暴地把那卷轴拂开,只问:“八字好么?”
又是一整夜未眠,这折磨人的失眠症不知道何时才能好,现在狄扬焦躁地恨不得敲爆身边每个人的狗头,哪有心情看什么姑娘画像。
福来忙道:“此女八字极好,大富大贵的命格。”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刘尚书说了,他还特意从民间寻了奇人异士,给这位小姐看了手相,相士说,此女长寿,能活九十九。”
“行,就她了,传旨吧。”
就冲这一句“能活九十九”,狄扬就很满意,他憋着一股气,已经不在乎女子美丑了,只要能娶个活的媳妇进门,证明自己不是暴君,没遭天谴就成。
半个时辰后,蒋大人一家接到圣旨,蒋夫人和蒋小姐抱头痛哭,差点没哭晕过去,怕传出去不好听,对外只说是太高兴了,喜极而泣。
狄扬起身上朝了,待下朝回来,福来觑着皇帝的脸色,小声道:“圣上,方才黔王引荐的那位李高人送来一盒纯元丹,他说此香料可解圣上难以入眠之忧。”
“太医看过了吗?”
“看过了,无毒无害。”
狄扬立刻急切道:“快,试试!”
他简直像是溺水之人找到了救命稻草,这失眠症困扰他许久了,太医们只晓得开静气安神的汤药给他喝,全无用处,那种又困倦又睡不着的感觉太难受了。
福来放了一颗纯元丹在香炉里,甜糜的香气缓缓释放,狄扬焦躁的心情竟真的安定了下来,他先是打了个哈欠,然后丝滑地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他以一种不可描述的姿势岔开腿躺着,鼻尖萦绕着草药的香气,还有一双温凉的手正在抚摸着他的肚皮。
狄扬想睁开眼睛看看,可是他在梦里似乎也很困,眼皮有千斤重,就好像粘在了一起。
那双柔软的手渐渐下滑,最后覆上他的不可描述之处。
狄扬一惊,想躲开却动不了,意外的是,敏感之处被人揉搓着,那感觉竟然不是爽,而是……很痛!
太他娘的疼了,剧痛让狄扬无法忍受,他扭动着身子呵斥道:“滚!把你的脏手从朕身上拿开!”
“汪汪!汪汪汪汪……”
很奇怪,他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只听见不知道何处传来一阵狗吠,那狗的声音听起来弱小又无助。
此时一直乱摸他的那只手说话了,竟然是个女的,声音还很好听。
她温柔地说:“好狗狗,忍一忍,包上药才能好得快。等着啊,我去给你拿狗肉汤补补身体。”
狄扬气得都要笑了,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让狗喝狗肉汤补身体,有这么六亲不认的狗吗。
他这一笑,醒了。
醒来之后就是狂喜,原来他刚才睡着了,所以这药真的有用!
狄扬高兴极了,立刻把方才那个古怪的梦抛在脑后,封了黔王容天纵引荐的高人李旦一做国师。
第6章 暴君觉得自己脱单了
四月初十是梁国公宋怀风六十大寿,整个京城的天潢贵胄都来了。
别看宋老爵爷只是个国公爷,连京城里比他爵位高的亲王郡王们也得巴结着,原因简单粗暴,他是当今皇帝的亲外公,当初一手把小皇帝扶上皇位的人。
天还未黑,梁国公府上的灯已经一盏一盏亮起来,照得这一片地界的云头都锦绣辉煌。
宾客们早早地来了,这种富贵人家云集的宴会,不仅是男人们互攀交情的好机会,更是各家夫人们相看别家小娘子,展示自家闺阁女的绝佳舞台。
按说这么大规模的交际活动,一年也没有几回,姑娘们都应该好生打扮自己才对,闪亮登场博个好印象,将来议亲的时候能占些便宜。
实际上这半个月来,那些适龄的闺中小姐,一提到去梁国公府赴宴的事情,却个个愁眉苦脸。
原因很简单,皇帝狄扬和黔王容天纵都要去赴宴。
若是单单只有皇帝要来,那各家小姐们当然要打扮的灰头土脸些,命只有一条,活着多好啊,谁也不想被皇帝看上。
普通人家结亲,尚且要过个庚帖看看八字,帝后大婚是大事,容不得一点差错,能被礼部定下来的小姐,那定然是福泽深厚之人,就这样皇帝都能三年克死五个,惹不起,惹不起。
可是黔王殿下也来,似容天纵那般丰神玉朗的男子,是数万万大魏朝少女的梦,况他尚未定亲,天下的怀春少女,若有机会,谁不想在花枝招展在黔王殿下眼前晃上几步,得他青眼有加呢。
众位贵女虽然都很想在容天纵面前露脸,但一想到狄扬,在生命危险面前,还是生生忍住了。
虽说皇帝已经传旨聘了蒋如兰做皇后,只等宋老爵爷大寿做完就要正式开始大婚议程,但小姐们依然很没有安全感。
一来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有了皇后也不妨碍他再看上别的姑娘,二来,蒋小姐那副尊荣,实在不像是能拢住圣心的样子。
于是宴席这天,年轻的小姐们个个都打扮得老气横秋,身上穿着的都是酱色、青灰、褐色、褚色之类老妪们才用的料子,样式更是老成持重,若是不走近些看脸,根本分不清到底她们是十八还是八十。
蒋如兰随母亲蒋夫人进入国公府后花园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暗沉沉的光景。
她是宋老爵爷没过门的外孙媳妇,当然必须来贺寿,可她又不想被人注意到,于是选了一身十分朴素的秋香黄衣裙。她实在没想到自己穿得如此家常,也能成为万灰丛中一点明。
蒋如兰是在京城长大的,虽然不喜交际,多少也认识几个小姐,瞧着那些平素里花枝招展的美人们打扮成这样,不由吃了一惊,若不是发现这些衣裳都是合身且崭新的,她简直就要以为她们都是找自家祖奶奶借了衣衫来赴宴。
蒋如兰容貌不佳,身材结实敦胖随了母亲,却没遗传到蒋夫人那张一团喜气的笑脸。她容貌肖父,脸盘子长得天圆地方,肉嘟嘟的鼻头上,两簇浓密乌黑的眉毛尤其显眼。
当初蒋成业把闺女的八字和画像报给礼部的时候,别家都凄风苦雨,只有蒋家根本没当回事,蒋如兰自己也觉得她这样的不过走个过场,只要礼部的人眼没瞎,断然不会选她当皇后的。
收到圣旨之后,她在家哭了半个月,把一张本就不太小的脸哭得更加肿大了。
蒋如兰心如死灰,可她又不敢不吃饭,怕身子虚弱易染疾,因为前头有三个未过门的皇后是病死的。
这样成天待在家里躺着吃饭,导致这姑娘又胖了一圈儿,因为体积大,目标更加显眼了,任谁进来第一眼都能看见她,蒋如兰简直欲哭无泪。
开宴的时辰未到,春日天长了,傍晚的日头还很高。后园里,女眷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言笑晏晏,看见蒋夫人母女来了,大家忽然都不笑了,拿同情的目光看向蒋如兰。
蒋夫人忍不住了,问站得近的几位夫人道:“这些小姐们怎么都穿成这样,竟然像约好了似得。”
那几个人便有些讪讪地,有个嘴巧的道:“咳,蒋夫人哪,你该晓得婚前小儿女也是要找机会见一面的,今日这场面,陛下要亲自过来,一来当然是要给老国公贺大寿,二来……怕不是要想看一眼令爱,所以这些小姐们可不是约好了,毕竟今日谁也不敢越过令爱去呀。”
有人跟着附和道:“就是就是,今天蒋家姐姐才是真正的明珠呢,我等鱼眼珠子实在不敢与蒋家姐姐争辉。”
蒋如兰无可奈何地恼火着,她心里知道缘由,却又不能明说出来。
正尴尬着,不知谁家小姐说了一句:“那边好像是黔王殿下来了。”
众人都翘首往园子东边看去。
这次来拜寿的人太多了,因为要男女宾客要分开,所以国公府待客执事就以府中花园内一条长廊为界限,长廊西边是女客,东边是男宾。
东边花园入口处一阵喧闹,众星拱月般,簇拥着进来了几位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
离长廊近的一位小姐眼尖,她踮起脚望了一眼,惊喜道:“呀,是黔王殿下来了。”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黔王”二字的穿透力极强,一众小姐早已按捺不住脚步,想要蜂拥过去一睹容天纵的风采,碍于自家母亲和园中其他夫人还在场,不好表现地太过了,只能压抑着内心的兴奋,努力地昂着脖子往外看。
啊,那一身白衣胜雪的人的就是黔王容天纵,不愧是他,果然好英俊好风雅!
站在最前头那位小姐是京城守备崔博家的姑娘,武将之女家里管束没有文官严厉,她胆子大些,一直热辣辣地盯着容天纵看,待人走得近些,她又一惊一乍道:“哎呦,旁边那穿玄色衣裳的男子是谁,看着竟也十分英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