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卉笑道:“你伯父和父亲就心生侥幸之心了?”
贾珠长叹一声,“他们明明连认罪的折子都写好了,出宫回府后竟说要再斟酌一二。”
“贪恋权势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次……又是非轻重不分了。你侄子蓉哥儿都知道担忧和后怕,反倒你伯父和父亲居然像是吃了定心丸?你曾祖父和祖父立下的功劳与当初的那几位开~国~大~将也不差什么,不说前朝旧事,你便翻翻本朝故事,那几位封妻荫子的大将军子孙,但凡不作妖不惹事的子孙都走到了哪一步,你可还心里有数?”
“至少三品,纵然才能不足,也捞着个肥差,攒了许多家底……只要一直都不乱惹事乱伸手。”
贾珠对答如流,可见他从头到尾都心如明镜。
老实说贾赦贾政兄弟混官场双商的确不太够用,但并不代表他们不能做出基本正确的判断,比如贾珠刚刚提到的这兄弟俩已然打定主意削爵丢官免灾,但关键是……这哥俩太容易动摇了!
当初让王子腾一忽悠他们就跟着换了“主子”,听说元春有孕在身,又觉得祖宗保佑,圣上必会高高抬起轻轻落下,总不会让他们这个未出世小皇子小公主的外家没了下场……
殊不知圣上若是真心爱护未出世的小皇子小公主,也会眼不见心不烦,让这对兄弟彻底回家赋闲去。
贾珠可是能亲身感受到圣上隐藏在欣喜外表下的厌烦,他再次确认伯父和父亲当真不会看脸色,这点别说他了,连素来直性子的琏兄弟和蓉哥儿都不如!
但是毕竟这二位是长辈,他们削爵丢官,未尝没有给他们兄弟让路的意思,所以他出面劝说,难保不会让长辈们在心里觉得他不孝。
贾珠的忧虑,苏卉一望自明,不过她倒是不担心贾珠会迂腐而不知变通,“照你想的做。在你没中进士做官,接过‘管家大权’之前,你想拿个主意总是要借着老太太的名头。你家老太太更疼孙子。”
贾赦贾政哥俩,一个在儿子办差合乎心意就赏了个自己的丫头,还是“用过”的丫头;一个跟自己的老婆说已经给儿子亲自挑了姬妾……这么不正经的老爷……俗话说知子莫若母,贾母只怕对两个儿子的品行才能都有清楚的认知。
在原著里贾赦暗讽母亲偏心,贾政嫌母亲溺爱宝玉,后期荣府眼见着要山穷水尽的时候,大房二房齐齐把主意打到了老太太体己上——虽然王夫人和王熙凤才是实施者,但千万别觉得贾赦贾政两位老爷对此一无所知。
家里的银子从何而来,又花用到了哪里去,他们兄弟两眼一抹黑,这哪里说得过去?!
总之母子矛盾没有闹开,却也是个阖府皆知的事儿。不过贾赦贾政兄弟拿贾母没办法,不仅仅因为“孝道”这个大帽子,更因为这哥俩当真斗不过贾母。
有贾母这尊大佛在,贾珠贾琏兄弟俩想架空贾赦贾政兄弟的实际权力,总还是做得到的。
“当然,也不能把所有出头的事情都推给老人家,”苏卉特地提醒道,“否则你不就跟你伯父父亲一样,没担当了吗?我再说一回,你的曾祖父祖父他们为什么不托我照应你伯父父亲,而是让我看顾你,别说你想不通这里的缘故。”
一碗鸡汤灌下去,贾珠果然又坚定了不少,他想了想又问,“先生,我想着请我祖母递牌子进宫见见贵妃……”
孺子可教!
听说女儿有个好消息,王夫人怕不是当即耍起威风,若无贾母压阵,谁知道这位看似精明实则内里一塌糊涂的二太太会对元春说些什么。不过有孕后娘家人例行探视,不让贵妃有诰命在身的生母入宫,也委实说不过去。
其实贾珠都暗自琢磨,若非如今不知多少只眼睛盯着自家,他都想极力劝说祖母让母亲托病。
“母亲,”贾珠轻叹一声,“太偏着她娘家了。她见过与姑父姑妈往来极多,曾经有意无意的提起,中了进士就不必委屈,有我舅舅在,自能前程无忧!靠着舅舅……我安安心心地做天子门生不好?”
苏卉听了不由哈哈大笑,“她也是真心为你考量了。你姑父姑妈过得好,你又‘傻兮兮’地往你姑父姑妈那边偏,你母亲想心头畅快,不紧靠着她的娘家还能怎么办?”
这话满满的调侃之意,贾珠也笑,只不过笑容中至少三分苦涩,“她生养我一场,我自是要好生孝敬她。只是她就不必再管我们兄弟姐妹的前程就是。”
苏卉继续笑着提醒,“也别让她再往你舅舅那儿送银子了吧。”
但是送舅舅银子,也是伯父和父亲双双默许的!只不过他们默许的数额跟母亲真正送出去的有差别罢了……
他并不想把手伸太长,然而形势不等人。
本来贾珠并不是没主意的那种人,上过“夜校”只会让他更果断。
第二天,贾珠出门前,就听他媳妇李纨说今天两位老爷都早早出门去了……贾珠听了面无表情,出了书房就直奔祖母的院子……去告状。
贾母得到贵妃的好消息,一时喜忧参半,不过昨晚总归睡了一阵子,今天的精神远比前几天要好。听鸳鸯禀报珠大爷来了,贾母顿时精神一震。
贾珠进门见礼后,就坐在贾母下手,而贾母一句闲话都无,直接问道,“琏哥儿也在家,把他叫来一起听听。”
贾珠果断点头,“都听您的。”心里总是要感慨一句,祖母果然懂我。
片刻后贾琏也到了……他刚打过一段操——从梦中课堂里学来的,换过衣裳就匆匆赶来,额头的汗都没擦干净。
贾琏自打从宫里回来一直心神不宁。他因为拿到了兵部的任职文书,原先那些上进又出挑的勋贵出身的兄弟,他也终于能见到几位。
要不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跟聪明人经常来往,贾琏起码长了许多正经见识。
他总感觉圣上昨天那欣喜不已的态度……不敢说半真半假,但自家二位老爷把心彻底放回去……还是太早了啊!
就算圣上因为贵妃有孕而大喜过望,愿意放过自家,但……义忠王像是会受窝囊气的?!自家当初跟着王大人“跑了”,一直没什么把柄倒还罢了,如今……他并不觉得能善了!
圣上疼爱儿女是出了名的,但贾琏坚信比起贵妃肚里那不知男女且不知能不能长大的孩子,圣上必然更重视一直帮着他的哥哥义忠王!
比起素来有城府的贾珠,贾琏的心事几乎又都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回宫前他多少还知道绷着点,如今眼前只有祖母和堂哥,他难免放飞,也就是有啥说啥,“我琢磨了一晚上,圣上和王爷罚不罚咱们自是由这二位做主,只是咱家认罪认罚的态度不能改!尤其不能在得了贵妃有孕的消息后改!”
贵妃的孩子还没生出来,娘家人就“恃肚行凶”,若是真得了龙子,将来那还了得?!贾琏觉着圣上不会放任这样的人家恣意行事!
话说自打亲切感受到两个儿媳妇的本事见识——邢夫人是大事小事都糊涂,王夫人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贾母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的心腹安排了下去,荣府每个院子她都有个把耳报神。
回宫后珠哥儿琏哥儿的担忧那是很实在的,她两个好儿子却多多少少有些喜不自胜,大儿媳妇又酸又怨,二儿媳妇竟是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虽然早就有所预料,但贾母总是要再失望一回,也是鸳鸯明白又会说话,劝解贾母“总归是件喜事,这一关就算过了一半了”。
鸳鸯这话很在理,然而那剩下的一半,自家必得做了初一,圣上才能做那十五,而且前提是义忠王不能特地插手……
女儿已经送来消息,说是义忠王病愈,但愿王爷心情不坏,念念旧,懒得计较老太爷故去后当年那些糊涂事吧。
正是贾母有过这般思量,琏哥儿一番言语过后,顿觉欣慰,“你是个明白的好孩子。”
贾珠一看,既然老祖宗能听得这样的话,他也不绕弯子了,把心中所求老老实实吐了个干净。
贾母听了毫不犹豫道:“珠哥儿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尽管告诉我,我总归要给你们做主!”儿子儿媳妇全都糊涂,幸好他们生了懂事的好孩子!她就希望自己能活到珠哥儿和琏哥儿能名正言顺地管着这个家,压下他们两个的父亲。
贾家祖孙两代人商议已定,气氛骤然一变,变得和乐融融。
却说王夫人听珠哥儿往贾母院子去了,就高座在上,有凤姐儿陪着她,听着大儿媳妇李纨管家,只能儿子一会儿来拜见她。
如今王夫人的体己还在,但公中因为修造省亲别墅,兼之两位老爷为脱罪而四处走动送礼,银子剩得不多,用度便开始省俭……王夫人也是庆幸自己因祸得福,现在不用管家,只让儿媳妇头疼去。
二太太因着贵妃,整日里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意……凤姐儿却没她姑妈这样心情好,随着她收敛起来,二爷逐渐跟她话多了起来。
虽是荣府实际上的长房嫡长子,但整日里忙来忙去不过是个国公府第的大管家,凤姐儿再跟贾琏情投意合,心底里也是隐隐有些瞧不起的。
可丈夫补了缺,再出门结交的……凤姐儿最是直接地感受到贾琏谈吐渐渐不凡,反正丈夫说给她听的话越发需要她仔细思量。
她如今颇能理解二爷和珠大爷都跟她伯父王子腾不大亲近——银子没少孝敬,真正烦请他出面补缺的时候他都一声不吭不回应。而姑父林海没收荣府多少东西,也就是平常的年礼节礼,事关二爷和珠大爷前程,姑父却都伸手帮了忙。
虽然姑父待珠大爷明显比自家二爷好些,但凤姐儿也不会为此含酸,谁让二爷读书不成呢。后来她也知道了伯父王子腾不仅没管二爷和珠大爷的前程,姨夫薛恒补缺他也没伸上手,最后依旧是姑父牵线,姨夫寻到了靠山。姨夫入职工部,资历极浅,却远比在工部待了十好几年的二老爷更得人心。
这些话二爷不怕丢人,都说给了她听——固然二爷本意是让她知道教训,不想她再事事想着仰仗娘家恣意妄为,但她还是忍不住可怜了一下二太太,她的好姑妈:姨妈如今都不大常来了,纵然来坐坐话也不多。
二太太这是故意一无所知吧?如今娘娘有孕,她喜气洋洋,怕是并不把姨妈的冷淡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凤姐儿把目光轻轻移到了大嫂子李纨身上:二太太最是见不得大爷二爷都与姑父姑妈亲近,二太太几番找娘娘诉苦,如今娘娘都不耐烦。不过二太太不靠娘家,她就只能让姑妈压上一头。
二太太当初拿了银子,可也没替她分辩什么。凤姐儿垂了眼,想着离京前得把给姑父姑妈的节礼预备起来……但愿他们夫妻还能准时离京赴任。
却说李纨在这边处置庶务,婆婆二太太虽然满面笑容一副置身事外的慈和模样,但时不时还要~插~上几句话,倒是凤姐儿时而神游天外,时而神情微动,自始至终都没说半个字。
琏二爷补了缺底气就是足,连凤辣子都安生了,李纨暗笑一声。家底剩得不多,但总归是自己管着自己的用度,李纨历来知足,她只要小心别让婆婆捏了大把柄就是。
李纨不贪中馈银子,因此这个把柄就只在用人上。然而赖家之后宁荣两府上下就被洗了一回,如今府里使唤人大不如前,管起了却容易多了……毕竟剩下的这些人还有如惊弓之鸟不曾定下心来。
管事们前脚告退,贾珠后脚踏进门来。凤姐儿作为弟妹,在婆婆与嫂子都在的时候,也无需刻意回避……她余光扫了眼珠大爷,嗯,一如既往地什么都瞧不出……
寒暄几句后人家母子要说话,她就跟大嫂子李纨一起出门。
等凤姐儿回房,被丈夫简简单单一通话说得捂了胸口……
贾琏一瞧,不对劲儿,凤姐儿这是……心虚加害怕?
凤姐儿顶着丈夫迟疑的目光,犹豫了片刻:都已经决心要跟二爷好好过了!她微微一仰头,“我伯母……”也就是王子腾之妻,“前儿打发人来说话,我后来听了几耳朵,说是让二太太进宫见娘娘问……几个人!”
贾琏几乎立时要跳起来,“都是谁?!”话一出口,贾琏又有点后悔,他并非对王子腾的靠山以及最近忙着什么一无所觉,横竖进宫时有祖母在,二太太想说什么未必有机会。
想到这里,贾琏还是压下怒意,缓缓又坐回椅子上:王子腾摆明了就是欺负人,吃你的用你的,不帮你但你必须帮他!
凤姐儿被贾琏唬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贾琏抹了抹脸,给平儿递了个眼色:这院子里王夫人也有一二耳目,纵然王夫人没了正经管家权,可就凭她是贵妃和珠大爷的亲娘,丫头婆子们也得捧着她!
平儿会意,撩了帘子出门,把外边几个丫头一一打发了:就是使唤她们做这做那去,横竖没时间听壁脚就是。
随着外面脚步声渐远,贾琏才轻声道,“早先你也知道,咱们家和你娘家都是义忠王的人,之后圣上登基,你伯父寻到了新靠山,当时祖父没了,咱家也不看好义忠王,觉着圣上站稳脚跟必会处置义忠王这位废太子,于是便跟了你娘家投到了那边去。不过那边瞧不上咱家,你伯父却得了赏识,如今官居一品,眼里更是没有咱家了。这回……我不多说,你想必也猜着了,赖大一家子早让忠顺王喂肥了,从忠顺王买通的义忠王府管家那儿弄了个招忌讳的物件,想要陷害咱们家,不过这中间牵线的却是宫里某位娘娘家里的门人。忠顺王府这不就置身事外了?借赖家个胆子,敢噬主攀咬咱们家,都不敢牵扯忠顺王府!”
说实在的,听说贵妃得宠,凤姐儿得意之余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准备:贵妃必然成了好几位娘娘的眼中钉肉中刺!为了给娘娘铺路,家里必得奉上大笔银钱!
不过她却是没想到那几位娘娘直接绕过贵妃……这个词儿怎么说,釜底抽薪了!
于是凤姐儿便颤声问:“这……二爷从何处听来?”她想问消息可靠吗?
这内有宠妃外有王府齐齐为敌,得罪过的“旧主”义忠王府态度不明……总之就是仇家好些个,盟友却拉不出一两个……
唯一能指望得上的姑父……他再好,这种事儿也不会乱插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