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长峰是一个肤色古铜的汉子,也许是常年喜欢读书,身上有股子书卷气,他喝了口热茶,端着茶杯的手上全是长途奔波被风雪吹裂的血口子。
接口道:“只是四殿下这一年视力下降的太快了,晚上到了几乎不能视物的程度,梅家百般调理,梅绛雪跑了好多趟,药成缸的喝下去,犹如浇在石上,连情况都稳不住,更不用提好转了。”
“余家实在坐不住了,年前冒险去关外找药,在夏吾皇宫内折损了好几个高手,找到的药确实缓解了情况,但是能缓解多久还不知道。”
许康瀚越听眉头皱的越紧,田长峰和楚玉丰两人俱是心腹,所以他也没掩饰自己的忧心之色,肩膀越绷越紧:“康轶素来体弱,这么多年又东奔西走,劳神劳力,等他过一阵子到了,北疆也暖了些,来调养一阵。”
“对了,王爷,”
楚玉丰道:“四殿下托我们带来口信,说京城的那位老二趁着他出京,连着端了咱们几个外围的小武器配件厂,大有顺藤摸瓜的态势。”
“虽然四殿下出京之前已经将事情处理妥当,不至于被抓到什么马脚,不过这几条走私的隐蔽线路,恐怕是暂时不能用了,四殿下让王爷趁着还有过冬的余粮,早做打算。”
许康瀚双手互搓了几下,微微沉吟了一会:“康轶在刀尖上行走多年,这一次皇上突然赐婚,估计也是老二想要安插眼线,不过树大招风,早就应该缓一缓了,尤其现在康轶不在京中,更应该小心谨慎。”
“只是我手上得了一批纯铁和蜡油,还新近发现了一个金矿储备充足,如果不走暗路,则只能绕道,有近五百里要经过突厥的地盘,到时候怎么过去咱们还要仔细商量。”
北疆军十二万守军地处高寒之地,且番俄时常来犯,军备物资粮食的重要性相当于呼吸所需要的空气,连三天都不敢断,三个人想到这个问题,俱沉默了一会。
田长峰从酒壶里倒出了一点酒,清洗自己手上的血口子,他冷静地想了想,分析道:“京城风声较紧,这些物资想要换成武器粮食就不能进京,东北是老二毓王的地盘,咱们不可能从他的地面儿上过去。”
“这样的话也只能从西部绕过甘州宁夏,在太原进行处理,可这样虽然绕过了毓王的眼线,但是——”
田长峰面带忧虑:“第一是过突厥地界不安全,突厥如同野兽,见到好东西犹如饿狼见肉,咱们是秘密行动,不能带太多人,很可能被追踪打劫,昼伏夜行也未必安全;第二是路途远了快1000里,押运的还都是纯铁黄金,行程可能多花十余天。”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咱们过毓王的地界不安全,过安西军的地界也不见得安全啊?全知道安西是凌家军镇守多年的地盘,外人想染指太难了。”
这也是许康瀚担心的问题,他前几年本来想直接在捕鱼儿海附近开兵工厂,不过此地过于严寒,炼制铁水和模具全部无法正常使用,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回国制造。
由于路途遥远,最担心的是无以为继的问题,和番俄大仗小仗不断,兵器黑硫药所费甚巨,一个不慎,就随时可能被打回老家去。
这些年凌河王在朝中不群不党,只是带着儿子们操心国事,好像哪一边都不站,泽亲王主动示好了几次,都被不轻不重的挡了回来。
思及至此,泽亲王眼皮垂下来,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转移话题道:“这次安西军能坚持两个月,按说安西军武器陈旧、城防也不坚固,将士们战斗力都不强,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泽亲王以为北疆军和四殿下赶到的时候,安西军的尸骸都应该被西域过冬的饿狼啃的差不多了,之后剩下的按照草原狼存粮的习惯,被放在雪洞里埋起来留着粮荒的时候再吃。
田长峰微微一笑,他这个人总是把英雄出少年挂在嘴边上,对少年才子有天生的偏爱,他手上的血口子也清洗的差不多了,一边缠上纱布一边仔细地向许康瀚解释道:
“黄门关守将本是凌河王的二儿子凌云,本来连梵城也攻不下来了,不成想他三弟凌安之年纪轻轻,倒是个人才,先是拔下了梵城,后来竟然带了一万骑兵和五万步兵同回纥骑兵纠缠了两个来月。”
楚玉丰对凌安之也感觉不可思议,他平心而论,安西军武器陈旧,士兵也不行,回纥骑兵又悍不畏死,他也想不到这个人怎么做到的:
“传闻凌安之两个回合在军中生擒了拔野古,一掌劈死了拔野古的奔马,犹如神助,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泽亲王听了饶有兴趣,毕竟能让田长峰和楚玉丰都说好话的人不多了,他慢腾腾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问道:“掌劈奔马?这…不可思议…,现在黄门关是他在管事吗?”
这一句话提醒了田长峰,田长峰眼睛一亮,侥幸地说道:“凌云放手让他三弟折腾,能不能让凌安之给咱们网开一面?他只要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就行了。”
楚玉丰轻轻哼了口气,直指要害:“那个小子可不糊涂,听陈恒月和相昀暗中观察之后回来说的,他上了城墙没做别的,就是研究红夷大炮,我看他胃口大的很,巴不得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再弄一千门大炮才好。”
“咱们的武器从他地界里过?还不立马抢了去?”
泽亲王用力掐了掐眉心,转了转眼珠,他万事看得长远:“安西军多年来一直是老王爷凌河王负责,现在是凌云暂时代父统领,如果凌云能力不足已经放手交给凌安之的话,凌安之以后就是西部统帅、一方大员了,前途无量。”
泽亲王想了一会,感觉思路飘远了,将话题拉了回来:“有没有可能他根本发现不了?”
楚玉丰翘着的二郎腿摇了摇,一副别胡思乱想了的神情:“在一年前,凌安之曾经带着心腹凌霄暗查过四殿下走私的线路,都查到甘州了,只不过由于其他原因,功亏一篑了;他常年摆弄军备,碰上好东西都会闻味儿,别想着能瞒天过海。”
泽亲王疑惑道:“既然是暗查,怎么知道是凌安之和凌霄?其他原因是什么?”
楚玉丰一副不服不忿的样子,不过说的还是真心实意:“他们两个身手言语倒是都没什么破绽,就是外形太出众了,一个有钱的浪荡公子哥想招惹他们,一路尾随,结果在甘州陇西快进兵工厂的沙窝子里,给说破了行踪。”
泽亲王听了哭笑不得,长得好到连间谍都当不上还是头一次听说,泽亲王眼中闪过虎背熊腰的老凌河王和内阁大学士凌川,真想不出凌家还能出玉树临风的长相来。
他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坐直了,瞳孔缩了缩,想到了个主意:“凌安之是为了朝廷查走私吗?”
楚玉丰用鼻孔哼了口气,嘴角撇了撇鄙视地答道:“他就是想给安西军填家伙事儿,指着朝廷对军队发善心,这回他们差点没全军覆没集体喂狼就是下场。”
泽亲王继续追问道:“他为人怎么样?”
楚玉丰对这人好像有点研究,无奈地说道:“打了几天交道,桀骜不驯,目下无尘,一会一个鬼主意儿。”
“对四殿下倒是非常感兴趣,几天以感谢为名专程亲自求见了四殿下两次,不过四殿下没见他,后来识趣了派心腹凌霄陪我们走了一趟,不过四殿下猜到他们没憋好屁,也没见。”
泽亲王不再说话,缓缓地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屋里的烛光在他侧脸上打下了一大片阴影。
再张口时声音里好像有一些胸有成竹的笃定:
“这是一个有心开疆辟土打仗的将军,安西军以后可能就是他的,无论是暗查甘州还是拜访四殿下,都是因为有所求,咱们以护送四殿下入京换药的名声请他来,到时候相机行事,如果他愿意,让他保咱们过突厥的地界,到时候黄金、军备分他三分之一!”
田长峰抬头,脸上闪过惊诧之色,问:“这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万一报给了朝廷如何收场?”
泽亲王舔了舔嘴唇,眼神有点放空,他想到刀尖上舔血的四弟许康轶,在京城四周全是虎狼,万一被抓住了把柄会首当其冲,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他答非所问地道:“必须另觅他途,不能再这么原路走私下去了。先把凌安之请到北疆试探着看看吧。”
第18章 父不慈子不孝
不怕贼偷,就怕被贼惦记上。
刚和凌霄连夜快马加鞭,马上就到凌王府的凌安之耳朵一热,还连打了两个喷嚏,他莫名其妙的对凌霄道:“这是谁在背后骂我呢?”
“谁人背后不被说?”凌霄远远的已经看到了凌王府灯光掩映下的屋檐,雕龙画柱看着即亲切又陌生,半路出家的家也是家,沿途千盏灯火描摹夜色,指引着收留了他的方向,心已经飞了,凌安之说什么早就左耳进右耳出了。
——本来是他们回来探亲,一行是三人,不过雁南飞本来就是世家子弟,进了文都城就先回自己家了。
二夫人阿迪雅和女儿凌忱正在房中刺绣,凌王府虽不清贫,但是也不浮夸,二夫人的房中屏风、挂画全都雅致精巧,三层的烛台为了方便照明,刚全都拨到了最亮。
突然烛光一摇,一阵风吹了进来,二夫人的绣花针一下子扎到了手指,二夫人在烛光下看了看绣品,幸好流的血没染脏了绣活,她抬头向外间望去,软声软语地道:“谁进门这么毛毛躁躁的,带来好大的风?”
二夫人和凌忱抬眼望去,竟然看见一黑衣陌生男子进门,她们都吃了一惊:“什么人?”
凌河王府保卫森严,怎么有男人能进来的?二人惊吓得花容失色的从塌上站直了身子,后退了一步,盯着这个男子细瞧——
凌安之已经没有声响地走到了二夫人的塌下,他经年飘在外边,也快五年没有回家了,此时身形长相俱和之前不同,二夫人竟然都没认出来,他双膝跪下,心里火辣辣的,喊了一声:“娘,不孝的儿子回来了。”
二夫人愣了愣神,半天才反应过来,冲上去就把他搂在怀里好像马上要哭——
凌安之最怕这种哭哭啼啼的场景,他先是安慰了自己的娘亲几句:“娘,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好不容易见面了,掉眼泪做什么?”
二夫人还是有些忍不住,用丝绢拭泪道:“娘看你长成人了,这是高兴,高兴。”
岂不闻儿行千里母担忧?听说凌安之在黄门关打了好几仗了,她是求神拜佛的求保佑。
凌安之倒没想那么多,他看着傻站着的小姑娘,一伸手就扯了过来,自己借着力站起来:“哎呦,这不是长大了的凌忱嘛,给哥哥看看,有心上人了没?”
他双手握着凌忱的肩膀看了一圈,摇头晃脑地道:“确实长大了漂亮了,不是那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了。”
以前凌安之在家经常被凌河王爆打,哪次被打都是凌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求情。
光顾着母子兄妹相见,凌安之的良心终于发现了,他想到门外还站着凌霄那个活物。
“对了,你凌霄哥哥也和我一起回来的,还在门口等着呢,”他冲门口一挥手,“凌霄,快进来给娘亲和妹妹看看。”
由于是回家,凌霄和凌安之都只是穿了御寒的衣物,凌霄月白缎的披风,上边是狐狸爪子对的毛领,一头墨发用白玉冠高高束起,显得清雅稳重。
他掀开门帘弯腰进来,满面笑容的给夫人和小姐行礼:“凌霄见过夫人,见过大小姐。”
“这是凌霄哥哥?”凌忱和二夫人刚看了一个几乎认不出的,这个看着了更显得陌生,二夫人以手轻抚着秀发,不可思议地扶着凌安之的胳膊道:“天啊,凌霄长这么老高!以前我记得离家的时候可比你矮好多啊,这在街上见了,哪里认去?”
凌忱更是欣喜若狂,她认出了凌霄后,一下子就冲上去抓住了凌霄的手——以前在家的时候,凌安之都是捉弄她,哪里抵得上温柔可亲的凌霄的春风细雨?
“凌霄哥哥,你吃了什么好东西窜了这么高?我都想死你了,明天带我去后山骑马吧?”
凌安之:“…”怎么不说想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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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立了战功的儿子回家,父亲全当晚就接见了——可在凌河王府,凌安之作为二般的儿子,这就不可能了。
到了第二日早晨,凌安之请安的时候,才见到他挂名的爹凌河王,磨蹭到中午,在二夫人院里的餐厅,凌河王纡尊降贵地陪着凌安之、凌霄和夫人女儿吃了顿饭。
这顿饭基本面无表情,实在是不知道尊贵的老王爷在生的什么气,除了见面冷冷地说了三个字“回来了?”,这顿午饭都快吃完了,还一句话没希得和凌安之说。
凌安之也当他是空气,该吃吃该喝喝,和凌忱打打闹闹,不出意外回家也就能和他这个名义上的爹吃这一顿饭,他心大的很,绝对不会感觉到不自在。
谁爱不自在谁不自在,自己找的,怪他么?军中可没鹅肠熊掌这些好吃的,凌安之夹起一块熊掌就丢进了嘴里。
凌河王抬头冰凉凉地看了他两眼,见这厮恣意疏狂,整个人说不出的纨绔,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三头六臂还能守得住黄门关。
凌河王阴阳怪气地说道:“你从小浪荡没有章法,听闻回纥骑兵无能,竟然还让你瞎猫碰上死耗子,守住了黄门关,我这个当爹的真是与有荣焉。”
昨晚二夫人已经反复叮嘱他,无论凌河王说什么他都不要顶嘴,不过凌河王说话他向来是当狗放屁,也全然不受影响。
他一边享受着他娘给夹的菜,一边不咸不淡地说道:“是啊,老凌家满门忠烈,我也得跟上祖宗步伐啊,让您老人家耳朵受惊了,不好意思。”
二夫人心里提着一口气,凌安之小时候和凌河王说话基本上不超过三句就犟嘴,最后以凌安之挨打告终,这才刚回来,又开始明褒暗贬的。
她开始给王爷装汤布菜:“安之给老爷带回来御赏的老山参,安之吃完了饭给你爹送过去。”
凌河王抬头看了凌安之和低头专心吃肉的凌霄一眼,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些礼物是凌霄准备的。
杂种凌安之还能想起来给他买礼物?——忽悠鬼呢?
老王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浪荡惯了,四处撩拨,在外边干出那么多不要脸的事来,人还没到家,纳的妾都被先送到家里来了,脸都被你丢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