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康轶缓缓摇头,攻城时他也受了些皮肉伤,额头上结了的痂还没落:“看来你到现在都不明白,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你许康乾的天下。”
许康乾长叹了一口气,他在牢狱中已经一个月多了,太阳穴和脸颊已经全凹陷了下去,他目光落在花折的脸上,若有所思道:“奸细太多,诸臣误我,也是你我命中注定要轮流去坐那个冰冷的皇位罢了。”
花折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难以压制的快意浮了上来,苍白的唇上浮起一丝血色:“你大权在握,本不至于如此,至今还不想想是因为自己倒行逆施才如此,而只会找别人和客观的原因吗?”
许康乾惨极反笑了,他目光在许康轶和花折的面上流连:“你一个戏子优伶懂什么?冰冷金色皇位上的人,才是世间最孤独、最危险的人,天下人人都觊觎他的权力和皇位,犹如头上用一丝马尾线吊着宝刀一样,随时可能会落下来,皇位上的人为了自保,才不得已拿起屠刀铲除异己。”
虚假的客套没有了,他们兄弟也应该开诚布公的聊聊天:“许季,你和泽亲王许康瀚仗着是亲兄弟多一副头脑和手脚,多年来对我的储存之位虎视眈眈,我除了和你们一斗到底,难道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皇兄的脸在眼前逐渐清晰,许康轶心底有悲恸划过:“许康乾,你熟读史书,告诉我,造反失败的几率是多高?”
许康乾嘴唇紧抿成了一条直线,面色铁青,古往今来,在京城外举兵造反的皇子不少,不过能真正进入京城的,只有震古烁今的许康轶一人而已。
——他人丢大了。
许康轶目光一闪,倨傲的牵了牵唇角,进京那一天,即像是水到渠成,又如在梦中:“你也知道,基本是必然失败;凌安之助在我西北起兵的时候,就已经告诉我此事不可能成功,我们两个就有必死的准备了。社稷军能书写史册,不止出乎你的意料,也出乎我四瞎子的意料。”
许康乾脸上肌肉抽了抽,半晌没说话。
许康轶两腿岔开,一手搭在膝盖上,微微前倾身地盯着许康乾:“当然了,还是要感谢你这位凡事做绝的二皇兄,逼着我下了这么大的决心。”
他丹凤眼中深不见底,装着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说起来,我少年时便变成了四瞎子,至今晚上戴着水晶镜才能看到轮廓,是拜你所赐。”
“我在宫外长大,要不是舅舅家有钱,连读书都是奢求,也是拜你所赐。”
“泽亲王被逼到北疆还依然死于暗杀,三十二岁就英才早逝,也是你痛下杀手。”
“我多次重伤急病折磨,只剩下一口气,每次全和你脱不了干系。”
“我母妃自裁身亡,也是受你的逼迫。”
许康乾极少听到许康轶一次说这么多话:“任何人,全会为自己不合理的行为找一大堆借口。”
却见许康轶突然坐直了身子,袖中寒光只一闪,接着寒风就擦着耳根过去了,他连躲避都没有机会躲避,眼睁睁看着五柄小飞刀全贴着他过去,之后楔进了天牢的墙里。
他不自觉得吓了一跳:“暗器?许季,你这是做什么?”
许康轶一手转着暗器小刀的刻着“轶”字的刀柄,声音无平无仄:“许康乾,刀锋过了脖颈的感觉如何?我姓许,自小就希望许氏江山永固,我要杀你的话,在京城扫荡金军我们并肩作战的时候,可以这样杀你无数次,可我没那么做。我造反的原因,并不是我觊觎你的权势,而是因为你把架在了我的脖子上,逼着我这么做的。”
许康乾的几丝头发已经被刀锋带走,他刚才不自觉的心脏被吓得翻了几个跟头,眼前许康轶一身飒气,龙虎之姿,只要是帝王,谁能容忍这样又有血统又有能力的亲兄弟呆在身边?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他没什么错了的,可终究没有直说。
许康乾长出了几口气,叹道:“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刀锋过脖颈,确实感觉不好。康轶,我还记得父皇未离世的那一年,你我在太原相见,你说起过小时候你我之间,一盒桂花糕的事?”
当时许康轶为求保命一退再退,卑躬屈膝,感觉实在不好,许康轶扬眉笑笑,没说话。
许康乾继续,眼睛有些瞪得发红:“如今我已然失势,认赌服输罢了;不过既然在皇位上坐过几年,还是有一些失败的教训的。”
许康轶看着他,等着他说。
许康乾眼神闪烁,盯着许康轶的反应:“我了解你,自幼仁义,可是在社稷军西征的过程中,也做了不少狠事,是有人帮你下的决心吧?帮你下决心的人,手腕比你狠多了,是锐利的刀锋,平时藏在刀鞘中,你感受不到,可一旦神兵出鞘,就变成你刚才贴着我脖子过去的暗器尖刀一样,随时可能伤你。”
许康轶把小刀放回袖中,特别想笑,直言道:“锋利的刀锋?看来凌安之帮我起兵,你是恨毒了他,到这个时候了,还在进他的谗言。”
许康乾肩膀放松了些,看似真像是当哥哥的再给弟弟传播经验似的:“我是为了你好,你自己文治武功,知人善任,以后没有打天下的时候了,他年纪还轻,现在就算是和你情同兄弟,可已经是全天下头一号的功臣,以后你还有什么能封赏给他的?神兵利刃留着不仅无用,还只会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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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万丈荣光
天牢里极其安静, 钢门铁栅上闪着厚重的幽光,侍卫全是远远的守护着,此处环境封闭, 烛光映着许康轶的白玉冠, 有光华内敛的光芒,许康轶觉得许康乾确实可恨,此时还在挑拨离间:
“许康乾,你一辈子也没弄明白,人和那些死物件,比如大炮和兵刃是不一样的, 人有心,有信仰, 有抱负, 不像是那些死物件一样受人摆布;你把别人当人,别人自然把你当君;你把别人当做出头鸟和工具,别人只会怕你, 不会服你。”
“为君之道,讲的是制衡之途和兼听则明, 不能宠信太过, 也要有容人之量。”
许康乾最厌恶当日泽亲王和许康轶这一套“仁者爱人”的理论, 他缓缓说道:“人心不如水, 平地起波澜,当帝王的,不驾驭和拿捏人心, 以后路可能会不好走。”
许康轶侧首看了一眼在旁边一直未说话的花折,在花折眼中看到了一丝戏谑,那意思分明就是失败成了这样了, 还在这里大言不惭的。
许康乾绕来绕去,其实最担心自己的问题,问他:“对了,你的那位大帅凌安之不接朕…不接我让位的圣旨,你打算如何名正言顺的登基?”
——难道还能以乱臣贼子的名义登基吗?
花折懒洋洋的声音终于从一旁传来了:“你最近心情复杂,不劳你费心了,最近李勉思带领着朝臣们三顾三请,看翼王殿下有为难之意,已经有老臣为了社稷能有明君继位,绝食了好几天了。”
花折抱着肩膀,皓齿明眸天姿国色,前一阵子受伤使一向唇若涂朱的他有些苍白,更显出一副病潘安的美来:“对了,许康乾,你刚才不是问还有什么能封赏给凌安之的吗?凌安之确实对封赏有要求,新君陛下已经遵从他的意思,把对你处置的权利,赏给凌安之了。”
许康乾的脸色变了几次,周身缠满了看不见的枷锁,凌安之日前对他那个态度,分明是恨他入骨、恨得牙根痒痒,眼珠转了几转:“他要朕做什么?”
花折往许康轶的身边靠了靠,笑道:“和我想向康轶要你的原因是一样的,估计应该不是为了谢你。”
“你,”许康乾额头上青筋跳了起来,他看着妖孽一样的花美人,开始在数九隆冬的地牢里冷汗淋漓:“能陪着新君下地牢,你们什么关系?”
花折好整以暇四处看了一样,看到了许康轶眼角的宠溺之意:“就是你想象中的关系。”
许康乾脸色由青变紫,想象中的关系?是那种关系吗,天呐,他一时按捺不住心中的震惊:“你一个戏子优伶,许康轶天潢贵胄,为人矜傲贵高,怎么可能和你共享天下?”
——许康轶对感情认真,还未及冠的时候就在大殿上爆出了惊人之语顶撞父皇挨了廷仗,如果真的那样?
“哈哈哈,不可能”,许康乾脑海中急转,盯着许康轶的反应:“以许季的为人,如果真的心悦你,不可能让你当时冒那种险。”
花折伸手摸胸前挂着的小玉匣子,他身材修长,戴着个白金链子的小长匣子也不看起来夸张,更添阳刚精致罢了:“我们当时还没在一起,是我瞒着康轶自己去的;当时在毓王府中,也做了不少事,算来还要谢谢你那些珍藏的医书孤本,为我给康轶治病提供了好多思路。”
许康乾觉得心往下沉,一直往下沉,难道他自己还无意中成了许康轶救命的施主?他曾经因为花折,周身的鲜血全沸腾过,这么多重恨叠加在一起,许康轶还会放他一条生路吗,他声音发颤:“你…在毓王府,还做什么了?”
花折身上带伤,腰腹疼得厉害,他换个姿势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心满意足看着许康乾面如死灰的样子,花骨朵一样的指节弹了弹花梨木椅子的扶手上不存在的灰:“和你身边很多人走得很近,后期也有一些联系,比如深受你宠爱的,你的——肖妃一脉。”
“肖妃?”许康乾手不自觉的捂住了胸口,有些坐不住了,强让自己镇定:“不可能,肖妃他们对我…她对我全心全意,她对我…。”
花折看着他,像一个被揪掉了两只镰刀的螳螂,连行动都立身不稳的样子,花折心里对他生出极度的恶心和厌恶,压抑的恨意犹如岩浆一样喷发出来,不把许康乾烧成灰,都觉得对不起自己周身这身素白,他右手食指立在了唇间,悦耳的嗓音也是人间极品:“肖妃嘛,她还对你…了如指掌。”
许康乾只是胸前没有伤口,否则鲜血一定在听到后一句话的时候喷了出来,他内心深处最后一道恐慌和自我安慰的防线,被彻底的击穿了,只听花折轻飘飘地说道:“城破之前,你让心腹送她和你三个儿子出城,他们嘛…直接把你的三个儿子送到我这里来了。”
——送到我这里来了。
许康乾骤然发出一声惨叫,仿佛看到了黑云笼罩下覆巢和幼雏的命运:“花折,你这个…歹毒的小人,他们是孩子,还是孩子!”
花折莫名地笑了起来,他从雪白的袖间拿出丝绢,擦拭着玉匣子上的尘埃,好像确实已经擦亮了,他心情好极了:“你平生最大的错误之一,就是当天应该直接杀了我,不应该放我出毓王府的。”
许康乾跳了起来,阴郁暴躁,面色极为阴鸷:“花折,你到底是谁?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这些?”
花折心满意足的吹了吹小玉匣子,看许康轶一只手伸过来,搭在他手臂上轻轻握了握:“我是许康轶的贴身医生花铭卓,是大楚的商人花折,是夏吾国放弃皇位的王子勒多。”
许康乾觉得自己看到的已经不再是颜如玉的花折,而是画皮一样的妖孽,厉声道:“也就是许康轶当年确实被刘心隐暗算,已经中了瘟石之症,多年来是你给许康轶调理医治身体,医好了不治之症?”
花折:“是我。”
许康乾用手指着他:“许康轶起兵以来,花费不计其数,除了余家,还有你支持了一部分?”
花折眸光流转:“截止到今日,我还欠凌安之纹银两千两。”
——花折是真正的千金散尽,除了各地生意全线收缩卖不掉和不能卖的,所有值钱的东西,已经全换成了真金白银砸到了战场上,日前向凌安之这个一等的穷光蛋,拿光了大帅平时四处抛洒的散银子两千两。
许康乾咬牙咯咯作响:“你是夏吾国的王子?那夏吾骑兵?”
花折轻声轻语:“无论是当年为了救康轶假意攻打黄门关,还是后来夏吾骑兵入境,全是我请来的。”
许康乾虚脱了,真正的虚脱到无力,怎么可能有人在他眼前演戏和隐藏心智到那种程度?他无力的好像喃喃自语:“你这个坏人,你太坏了。”
花折和许康轶有点不想再继续看了,毕竟花折重伤未愈,不耐久站久坐,冷眼看曾经高高在上的天子从地位到尊严、从理智到心情全落到了谷底,现在已经看过了,爽极了,二人心有灵犀的一起站起来想往外走,花折带伤,许康轶扶着他的腰背。
花折抬脚之前一回眸:“对付你这种坏人,只有比你更坏才行;你除了忝居高位,碰我,和我们斗,你配吗?”
许康乾的惨笑和着眼泪,回荡在天牢大狱铜墙铁壁里,悲凉凄惨的诅咒回荡在走廊上,震得四处挂着的蜘蛛网晃晃荡荡:“许康轶,世间最孤家寡人的,就是那个皇位了,一辈子也不能说真话,一辈子都要被人觊觎,我落幕了,换你去容忍吧,许康轶,你…看看你身边全是些什么人?”
许康轶和花折已经绕过了走廊,顺着暖暖的烛光拾阶而上,他扶着花折,冲花折挑着眼尾笑:“希望我康轶能一辈子都被铭卓觊觎,不研究我,不把心思我身上,我才失落呢。”
大年三十喜气洋洋,洋洋洒洒的大雪伴着清风,不慌不忙的在天际跳舞,久违的和平笼罩在京城上,京城的百官懂事的也不少,象征太平盛世的烟花爆竹整日里不断,四处炊烟袅袅。
已经有百姓们重新走出家门,拿到新朝廷免费粮的人多有喜极而泣者,吾皇万岁万万岁的呼声一直飘荡在京城上空。
两个人快要走到门口了,花折抬手遮住额头,仰首向阳光中望去,笑颜道:“新年嘛,就要有新气象,康轶,你明天要换新衣服了。”
花折对新气象尤为上心,既然是去旧迎新,就要先让万民和缓的接受,他多方造势,民间的说书人再讲起的评书都是《康轶复位传》、《得凌安之者得天下》、《王者不死》等等,民谣排曲更是不计其数,连京城的耗子都觉得京城主旋律换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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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不可一日无青天,就像国不可一日无君一样。
紧锣密鼓的筹备了数日,在大年初一这一天,万事俱备万象更新,大雪过后阳光出霁,新皇帝登基的钟声响彻京城,九十九响的礼炮之后,礼乐连绵不断,迎苍天——赦天下——迎玉玺,之后入了太和殿,开始接受四方朝拜和百官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