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熬到了晚上三更天。
京城外天寒地冻,安国公府再温暖,也遮挡不了府内的寒意。
任谁都看得出来,余情难产。
屋里屋外产婆丫鬟折腾,一盆盆的热水端进去,基本是变红了端出来。
凌安之急的头都要炸了,阵前千军万马也不会让他心急如焚,因为一切皆可控制,而今却一切均是未知,他再把接生的婆子揪出去:“为什么出这么多血?”
产婆本来不允许他进出产房,不过看他横眉冷目,也不敢赶他走:“国公爷,夫人确实出血多些,不过还算是正常,已经能看到孩子的头了。”
凌安之从来不知道生个孩子这么艰难,又心疼又着急,失控的感觉让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还有多久能生下来?”
产婆看了一眼旁边候着的太医,这几位太医资历年纪已老,是前朝宫里一直服侍嫔妃和京城世家大户太太们生产的,太医禀告道:“大帅,听产婆的描述,夫人还有些力气,再等等,凌晨寅时,最容易出生。”
不用等到寅时,凌安之终于冷静下来了,余情流血太多、参汤也吊不起力气,面色煞白,连眼睛也有点睁不开了。
他可能终究当不上父亲,也管不了男女有别以及花折在病中了,他吩咐小厮,去前堂把花折请来。
几个产婆太医已经跪下,瑟瑟发抖的哀告道:“国公爷,虽然是提前催产,可孩子长的太好,夫人骨盆狭窄,现在没有力气,根本生不出来,要母还是要子,国公爷早做决断。”
他颓然坐下:“何为要母,何为要子?有两全的办法吗?”
不敢说也要说:“要母就是产婆将手伸进去,把孩子徒手肢解,之后分段拿出来,大人可以保全;要子就是撕开母体,将孩子拿出来,母亲必然会死。国公爷,夫人气息已弱,早做决断,否则一会胎心下去,孩子就不行了,或者母亲失血太多,就算是不要孩子,再血崩母亲也保不住了。”
凌安之一个哆嗦,抬眼看了地下跪着的众人一眼。
众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深知国公爷征战十余年,杀人如麻,而今接生失败,也许会直接宰了他们陪葬。
这可能是一生最难的选择题,他佝偻着腰单手扶着额头,半晌才沉声缓缓地说道:“我一生,杀人无数,造孽太重,没有报应在自己身上,却让妻子孩子跟着遭罪,我去和余情说几句,你们准备去子留母吧。”
余情失血太多,有些昏昏沉沉的,还是能感觉到凌安之扶着肩膀把她搂在了怀里,她虚弱的笑了:“三哥,我真是没用,人家生十个八个都那么轻松,我却一个也生不出来。”
满室全是血腥气,床褥为了方便生产,早就多次蒸煮之后换成了白色,犹如血染了河流,而今看起来更是触目惊心。
早知道就不应该奢求什么孩子,命里本就没有却强求,弄的今日血光之灾:“情儿,说什么呢,这次全怪我,是你多年陪着我打仗,把身体弄的太虚了,不好生产,等以后我们把身体好好养一养,过两年再生一个。”
余情摇摇头:“三哥,我知道…刚才他们和你说什么了,你不要听他们的,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了,我的小妖怪还没有睁开眼睛看过这个人世间呢,有你…这样的大帅当父亲,还怕后娘会欺负我孩儿不成,三哥,要留子。”
凌安之眼眶发热,仿佛昨日重现,母亲、凌霄、许康瀚全都这样气息奄奄的躺在他怀里过,每次都改变了他的心境和命运。不过今时和往日不同,今时他还可以选择:“不行,我可以没有孩子,但是我不能没有你,你乖一点,不可擅作主张,听我的。”
感受到肚子里小孩还在动,余家最重视子嗣,余情笑了:“我…真高兴。我气力已尽,就算是勉强留母,杀了孩子,我也可能…血崩抗不过去,而孩子现在还好好的。”
“孩子全要指着自己的娘啊,当时三哥…不也是指着自己的娘,才活得下来;三哥不能没有我,可是…我作为一个母亲,如果…放弃孩子,那不是连后娘也不如吗?三哥以后,就有血脉相连的亲人了,多好啊。你只听我这一次,行吗?”
凌安之觉得余情想问题的角度不对:“情儿,你千辛万苦拿命换来的孩子,只能和你最亲,我怎么可能让别的女人取代你在孩子心目中的位置,也不可能为了孩子不要你,乖。”
花折一直等在安国公府中的前堂,凌安之这一天已经三翻五次的去问,花折缄默良久,眼圈通红的回话也是,如果真到了最后,或者留子,或者留母,只能二选其一,他纵使是在现场,也是产婆太医这些手段,别无他法。
察觉到余情气息奄奄,凌安之知道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他挥手叫过产婆,准备留母——
一个丫鬟看似轻手轻脚,却是一股烟跑进来的,鬓角头发全乱了:“国公爷,陛下和花折大人来了。”
话音还未落,便看到花折已经进来了,看他在外间屋也来不及避讳,直接在屏风后闪了衣服,换上贴身蒸煮过的内衣,再大步进了里间屋,换上了贴身雪白蒸煮过的外衣,自门口接过药箱,把丫鬟产婆全撵了出去。
这一切动作一气呵成,凌安之一直到看他打开药箱拿出特制的刀具、剪刀针线才缓过神来,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花折言简意赅,递给凌安之一个药瓶:“剖腹取子,把这个药给余情喝下去,让她睡过去。”
凌安之倒抽了一口冷气:“我要大人,不是要孩子。”
花折一边开始把他的十八般武器泡进了热水里,一边招呼凌安之过来酒精擦手:“我今天想了一整天,才想出一个办法,母子全能保全,不过手脚要快点,就是余情遭点罪,不过换孩子一条小命,还是值得的。”
任谁都看得出来,余情生育太难,可能以后不会生育了,这个孩子非常宝贵。
凌安之反应极快,当时猜到大约是怎么操作,一边净手换衣服一边问道:“这样确实能行吗?”
花折点头:“当年你被刀捅的那么严重,我也是里外缝了五层,只要避开主要血管,以后好好看顾,应该差不多,你洗完手了?去,把余情身上衣服全剪下来。”
凌安之动作极为麻利,边剪边问:“余情要缝几层?”
花折薄唇紧抿:“我不知道,一会看情况。”
“…”不知道?凌安之打量花折,病容未去:“你能行吗?”
花折:“刚才我喝了提神的药,精神两天没问题的。”
——左右不过恢复得慢些罢了。
这一通折腾下来,天已经大亮了,婴儿的哭声自产房传出去,花折是第一次看妇科,右手的伤也没完全养好,所以咬着牙谨慎异常,直到托着孩子的小脖子和小腰把孩子抱出来了,给凌安之看了一眼,才稍微有些放松地笑道:“大帅,是个小儿郎,骨架确实不小,只哭了一声意思了一下,气喘得还停匀的。”
凌安之扶着余情,看着人为的弄这么长的一条大伤口心脏正翻跟头的乱跳,深觉女人不易,只用眼角余光扫了孩子一眼,嫌弃道:“怎么黑黢黢这么脏,眼睛也没睁开?乱七八糟的?抱下去洗干净了收拾出个人样来,要不余情看到千辛万苦真生了个妖怪心情能好吗?”
花折无奈:“当父亲是门功课,你要学一学。”——不过这孩子确实太黑了,头发看起来也怪。
产婆把孩子接过去清理干净,家里的下人们开始聚在一起看孩子。
付商和胡梦生多年跟在余情左右,看她在鬼门关结结实实的走了这一遭,也不太想搭理自出生来只哭了一声表示自己有气的小崽子,一直在门外探头探脑。
余情已经服药晕过去了,这样也好,少遭点罪,直到花折完全缝针上药完毕,再给套上件干净宽大的袍子,凌安之才算是长出了一口气,抬起了头来:“没事了?”
花折面色依旧凝重,不错神地盯着余情的脸色,“再等几个时辰,她产程太长,出血过多,防止一会突然血崩。”
看凌安之的脸色瞬间也快和余情一样难看了,花折连忙解释了一句:“出血也没事,我还有办法”,左右不过再多遭些罪。
一直过了中午,余情才悠悠转醒,看起来确实是挺过来了,凌安之和花折的心才算放下。
花折如释重负:“我这也是头一回,算是拿你做了实验,没想到还真成了。”
凌安之:“…”
余情看到花折也在房中,想到了昏迷前发生的事,有些脸红,把头埋进了凌安之怀里,憋憋屈屈地说道:“太没有颜面了,这回全被看光了。”
凌安之也终于露出了笑容,和余情额头贴着额头:“没事已经是万幸,再说大夫不分男女。”
——不过这花折他娘的究竟看没看过女人还真是个问题。
余情看到气氛不错,有一件事情她心里早有打算:“花折本来就算是孩子的舅舅,而今又救了我们娘两个的命,算是再造之恩,三哥,孩子认花折为义父行吗?”
凌安之刚开始听到一愣,抬眼看面带病色的花折也愣了一下,之后花花公子笑带期盼的看着他,他听明白了余情的意思笑道:“你倒是会为花折打算,于情于理,均该如此。”
花折喜不自胜,眼睛亮的连骄阳也黯然失色,连病气一下子都扫了去,施施然一躬扫地,沾沾自喜道:“多谢凌兄、情儿成全。”
还是余情有正事一些,疼得抱着肚子龇牙咧嘴还问凌安之:“孩子呢?抱来我看看。”
凌安之终于重视起来世上多了一口人这个事,一边说道:“这个小混账,才到人世间就让他娘遭了这么多罪,一会抱过来就先打一顿屁股。”
一边吩咐外间的丫鬟:“把小怪兽抱进来。”
第292章 尘间世
其实最开始许康轶也在外面, 他耳朵灵得很,听到屋里大家喜气洋洋的说话,知道差不多没事了, 加之赶着上早朝, 急匆匆的回到了宫中,忙完了早朝早饭午饭全没吃就又赶了回来,刚进了外间就耳尖的听到凌安之在吩咐把孩子抱进去。
太医婆子丫鬟看到穿着鸦青色便装的陛下又来了,看来坊间传闻, 这个表妹自小和许康轶一起长大, 情谊深厚是真的,刚要下跪施礼,许康轶一挥手就全让他们站起来, 摆摆手让她们打头,跟着抱孩子的一个婆子两个丫鬟便进了内间。
抱孩子的丫鬟婆子面色沉重,毫无笑意, 不过这四个人也没心思看她们的脸色,全都一起低头看向被放在了襁褓里刚睁开眼睛的孩子。
这小孩果然长的整齐,头发有些泛着红棕色,身长有三扎多, 眼睛已经睁开了,——一双琥珀似的大眼睛, 睫毛忽闪忽闪的。
瞎子都看得出来,新生儿和父亲母亲长相上全有本质区别——
凌安之征战十余载, 依旧白的像一道光, 余情也是肤如凝脂,可是这孩子肤色却是小麦色的。
凌安之和余情头发黑如墨缎,这孩子才出生, 头发却泛出了红棕色。
凌安之眼眸墨绿,水汽氤氲,余情圆圆的大眼睛黑如葡萄,这孩子却睁着棕色的大眼睛长睫毛。
凌安之下颌棱角分明,余情下颌犹如刀削,这孩子看着也是尖下颏,下巴弧度却还圆润。
四个人看着孩子,全呆住了发愣。
儿女的长相,是避不开父母的肤色和眼睛颜色的。
婆子和丫鬟异常紧张,婆子慌忙的禀告道:“陛下,国公爷,孩子小时候和父母不像,长大了越长越像,或者长的是像舅舅叔叔也未可知。”
舅舅是许康轶,就在现场,长的确实更不像。
不过国公爷是私生子,谁知道孩子的亲爷爷辈长什么样呢,也许就糊弄过去了呢。
虽然夫人名声上曾经和其他男人有染,可这么久了看国公爷和夫人感情甚笃,难道还真能给凌大帅戴一顶绿帽子不成?
襁褓里的孩子睁着新生儿的大眼睛、却熟悉的恍如隔世的眼神和凌安之对瞅,嘴角一扯,露出一个犹如他乡遇故知的温馨笑容来,冲着他伸出了小手。
凌安之和余情面面相觑,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一个名字——
凌安之颤抖着伸手打开孩子的襁褓,小小胸腹正中,竟然长了一块红红的胎记,再轻轻将孩子翻了一个身,后背相对着的地方,一样也是一块红红的胎记。
凌安之如遭雷击,低头伸手想握握孩子的小手,却被孩子抓住了一根手指,那种历久弥新的熟悉,拨开心上巨大多年未愈鲜血淋漓的伤口,像一颗留恋依赖的种子,在朝阳下发出了一个向阳的嫩芽,他浑身像是被曾经熟悉又思念了这么多年的感觉过了闪电一样:“是你带着前世致命伤留下的印记,来找我了吗?”
许康轶和花折心如擂鼓,两个人均感觉不可思议。
这个时候胡梦生端着托盘进来了:“陛下,大帅,花公子,今天是元宵节,大家到现在全是水米未沾唇,吃几个元宵垫垫肚子吧,我们也给少主熬了参汤,一会端上来。”
听到元宵节,花折和余情眼皮浅一些,眼泪已经落下来了。
心情紧张的丫鬟婆子们看着这四个人震惊心动的表情,不知道是何意。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1]
凌安之眼睛已经红了,提到那个人,他总是泪崩,曾经那人在最好的年纪里开败了,以后无论是铁骑震山河,还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全无缘看到,成了他的终身痛苦和悔恨,多少次晃神抚摸着玉坠自言自语,一度被大家传是神智出了问题,而今——
“凌霄,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们有缘,会再见的。”
“什么地方?”
“尘世间。”
“什么时候?”
“不能说破,说破便不灵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原来真的到时候就知道了,凌霄,你一辈子,也没有骗过我一句。
凌安之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往下砸——“我小时候大难不死,就是来给你当肋骨的,挡你之大难,补你之所缺。”
他的小凌霄啊,小凌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