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为了表示出对新皇登基的欢迎,被整顿的焕然一新,街道集市俱是张灯结彩、旗帜高挂,一副新帝将要登基的气派景象。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林立,许康轶在万人中央,荣光万丈,他不骄不躁,他告诫自己,无论过去将来,他就是许康轶。
许康轶改年号为和熙元年。
这么大喜的日子,凌安之陪着迎了苍天、接了玉玺,在要进入雄浑威武的太和殿的时候,却突然上前禀告了新皇——他站在武官之首,离许康轶最近。
他窃窃私语:“陛下,说京城有异响,料来无大事,但是不可不谨慎,臣去看看,一两个时辰去祭天的时候再回来。”
许康轶点点头:“早去便归。”
凌安之伴随着新皇登基震耳欲聋的大典钟声,还听得见三呼万岁的声音从紫禁城中传来,他吩咐下去,一百人一小队四处巡逻,之后带着周青伦和几个随从——一步步的,下到了天牢大狱,大名鼎鼎的昭狱。
失魂落魄的许康乾见牢门开了,火把的光芒烫了进来,他模糊的抬头看了一眼,一条长长的影子映在了地牢的地面上,他眯了眯眼,看清了火把之后的人是凌安之,成者王侯败者贼,下一步怎么处置他只能听天由命了。
凌安之手中把玩着一把豁口的蒙古刀,玩味的看着他。
许康乾呵出热气,知道凌安之不按照常理出牌,只能强作镇定,挺直了腰身,和凌安之四目相对。
凌安之突然晃晃脑袋,自顾自的说话:“周青伦,这地下怎么什么声音都听不见?陛下登基大典的声音也传不下来吗?”
周青伦点头:“此处隔音极好,大帅。”
凌安之一摆手:“把许康乾,不,是郁京郡王带到天牢上边的空地上去。”
第289章 国恨家仇
许康乾骤然见到冬日的阳光, 视线非常不适应,他站在空地上,却见凌安之背后站着几个侍卫, 其中一人捧着一把陨铁长弓。
许康乾一看这把陨铁弓吓得当即变色, 鬓角见汗,此陨铁弓是他趁手的旧物件,他用此把铁弓当年在空瓶山暗杀凌安之,却阴差阳错的害了凌霄:“凌安之,你私自提我出狱,是要做什么?”
凌安之拨弄着硬弓的弓弦, 这把硬弓每次可射出三支陨铁箭,每支俱是拇指粗细, 可以连射三轮, 威力强大,神佛难避。
正月初一暖洋洋的初冬阳光也照不去他脸上的寒意,凌安之笑得阴鸷:“许康乾, 你用这把弓箭杀我家凌霄的时候,难道没有想到过今天吗?”
在许康乾眼中, 凌霄只是个朝廷从三品武官, 当时杀错了凌霄还嫌坏了他的大事:“我即便已经让位, 也是废帝, 你难道敢杀了我报仇不成?”
凌安之这四五年来,心中最常感觉到的就是窝囊,凌霄的仇不报, 他自己能把自己窝火死,他满脸仇恨缓缓道:“许康乾,被废的皇帝, 在和熙皇帝登基之日心有不甘,伙同旧部酷吏杨兴等人,意图谋反,被安国公凌安之发现,平叛后杀死在菜市口午门前,酷吏杨兴被问罪后千刀万剐,如何?”
许康乾如遭雷击,他已经被废,以为凌安之不会想当弑君的凶手,想着大不了下半辈子去个小封地,被囚禁了糊弄着过,没想到许康轶真的是做事做绝:“你冤枉我?杨兴难道不知道诬陷了我也不能活了吗?”
凌安之沐浴在大年初一的冬季旭日中,耳畔伴随着登基大典的音乐声,咬牙笑道:“和一个人死比起来,杨兴更不希望全家死。”
许康乾绷紧腰线,突然间情绪激动了起来:“凌安之,我对你亦有爱才之心,所以当时才百般拉拢,你是自己太过于刚硬,软的不吃,所以才惹来杀身之祸。”
凌安之微微抬头:“拉拢我?”
许康乾脸憋得通红:“凌安之,我就算是排除异己,也很看重谁能真正为朝廷出力做事,比如李勉思,难道我不知道他倾向于你和许康轶?不过他能为社稷出力,我也不是容不下他,我没诚心想要害你。”
“你在北疆都护府和许康瀚打仗的那一次,我看似查走私从你下手,不过没打算杀你,只是想借力让你为我所用,可是被你躲过去了。”
许康乾越说越急:“后来,你封了西北侯,我多次示好,送钱送物送美女,可你就是不接招,对我看似敬重实则敷衍。”
“即使这样,我当了太子之后,我父皇不想留你,曾经将一门大炮摆在了我的寝门前,问我即使大炮不装子弹,我能不能睡着?我并没有听父皇的,还在想办法拉拢你,宣你进京,想把公主许配给你,可你呢?竟然无礼到说自己有生理问题,还在装糊涂,你换成国君的位置,会怎么想?”
许康乾指点江山久矣,一时难以适应阶下囚的本分,继续慷慨激昂:“为君之道,在于用人,当时四境已平,你又是全身长满刺的猛虎,我父皇在还能驾驭你,我父皇不在了之后,我对你无恩,根本驾驭不了你,当时也是为社稷稳固,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而现在呢?你帮着许康轶造反,已然改天换日,难道是我和我父皇预计的有差吗?”
听到此人振振有词在这里跌倒黑白、信口雌黄,凌安之只升起复仇的快感,曾经是国君而今无论如何困兽犹斗,在他眼中均是垂死挣扎的死狗。
暖阳照着他,院子里几颗秃松树在沙沙作响,他周身杀气笼罩,仿若笼在黑雾中一般:“凌家满门忠烈,世代忠良,安西军国之重器,无论倾向哪一边均会影响全国的势力平衡,我朝百余年,均对凌氏家训永保中立的立场赞成有加。你那是什么世道,忠臣良将活不下去,山河破碎百姓遭殃,非逼着我们跟你玩命不可?”
许康乾像是没有了爪牙的老虎,而今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急得忍不住大叫:“凌安之,当时暗害错了凌霄并不是我的主意,是我父皇的意思。”
凌安之牙咬得太死,脸颊的肌肉紧绷成了一条线,太阳穴和额头的青筋蹦了起来,他杀人无数,此刻如同恐吓猎物的撒旦:“是你和你父皇的意思。”
凌安之的杀气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那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无数次胜利的冲锋和喜悦锻造出来的,是融入骨髓里的催婚夺魄,许康乾被这股子悍然的煞气冲撞到了,在一片杀气中毛骨悚然,强装着也硬不起来了,哀告道:“凌帅,怎可如此啊?”
“凌安之,我错了,以后青灯古佛,求你放过我三个儿子吧。”
凌安之一字一顿:“许康乾,你当时手持弯弓射箭之时,想过放过我的师弟赤胆忠心的小凌霄吗?”
许康乾看凌安之杀意已决,仓皇失措的东看西看,见周围站着的人或仇恨或戏谑的看着他,全是凌安之的心腹,明白自己无路可走了:“凌安之,我最小的儿子,才三岁,幼子无辜,你不要赶尽杀绝,让他隐姓埋名,当一个平头百姓,求求你了。”
对泽亲王、泽亲王的遗孤、许康轶、凌霄和他全部赶尽杀绝的人,竟然在这里劝他不要赶尽杀绝,凌安之:“你当初若是略微留有余地,便不至于逼迫别人走到今天。”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届时可能社稷动荡,生灵涂炭,留不得了。
许康乾急急慌慌:“凌安之,许康轶一直无子,他可以留下幼子,兄弟的孩子也是皇室血脉。”
凌安之了然一笑:“当然,兄弟的孩子也是皇室血脉。”
看着许康乾好像稍微有点安慰的眼神,凌安之稍微弯腰,用仅能许康乾听到的声音说道:“许康乾,泽亲王许康瀚的血脉,尚在民间。”
心满意足的看着二阴毒的脸色变得比鬼还难看,他也不想看许康乾在这里或暴躁或求饶,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才想回头?
——夺得帝位,他只向许康轶提出了一个请求:要手刃许康乾,为凌霄报仇。
许康轶可是思索了良久,才忍痛割爱把这个机会让给他的。
——那位对许康乾的仇恨,并不比他少,弄不好还会更浓烈一些呢。
仇恨像是毒药开始不受控制的在四肢百骸蔓延,凌安之终于可以放纵一把,他几乎将银牙齿列咬碎,轻轻击掌,轻声道:“来人,请小将军。”
凌安之自在昆仑山养伤开始,屋中便摆着一个巨大的琉璃罩,其中是巍巍昆仑的摆件,平时珍惜无比,擦拭全是亲力亲为,他在哪里安定了呆的时间久些,这个昆仑摆件就跟到哪里。
而今四个亲兵轻手轻脚,将这个昆仑摆件放在空地上准备好的四角桌子上。
凌安之将亲兵挥下,轻柔的伸手,将琉璃罩上罩着的布幔掀了开来。
做工太精致了,昆仑的崇山峻岭、山间雾霭大气磅礴,山顶点缀的似白雪皑皑全部栩栩如生,绵延着山的脊梁像是西北儿郎不屈的骨架。
这座昆仑摆件是他自己无声落泪亲手所制,用的是凌霄的骨灰。他手指轻轻拂过昆仑山的山峰和山峦,就像那个人还在他身边一样。
“他没走,看着我们呢。”
——他的师弟打小不离开他的左右,最不喜欢一个人在黑暗中睡觉,也不愿意一个人呆着,他怎么忍心能把他留在松柏长青的墓室中呢?
长相忆,摧心肝。
有一种感情,比袍泽义重,较挚友无间,若兄弟情深。
天可怜见,给他机会,让他能亲自手刃仇人了。
看来正义并没有缺席,只是有些迟到。
凌安之脱下外衣,内里穿的竟然是雪白的素衣缟服,这是天子登基的一天,不过他和许康轶商量好了,不算大不敬,他盼这一天,已经盼了太久太久了。
他拉开长弓,三支陨铁箭上弦,冬日的阳光照进他水汽氤氲的眼底,更显得眼中风雷滚动、云雾万重,盛得下锦绣河山的千山万水;千山万水的尽头,那列松如玉的少年已经青春不老、岁月长生。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世上确实有那么多事,除了流泪,好像无力到什么也做不了了。
胸口一口恶气吐了出来,这么多年剜心的苦楚让他泪眼含泪:“我们家凌霄要是还活着,过几天的正月十五,也才二十九,当年还不到二十五岁,混账东西,我先送你一箭,你…还我凌霄!”
无视这个废物下跪讨饶的下贱样子,不能千刀万剐真是便宜了他。
一箭飞出,正中腹部,穿了一个透心凉,许康乾惨叫到底,哀嚎不止。
周青伦跟着大帅一起掉眼泪,谁人不想小将军?他看着箭过去的方向,擦了擦泪眼:“大帅,继续按照计划行事吗?”
凌安之眼中含泪,嘴上又带着狠笑,看着凶残恐怖,周围人全被冷气冲撞到了,两个人跑过来,一块板子抬起重伤血流满地的许康乾进了地下牢狱,又跑上来一个心腹,手上拿着的——是一条长长的烧红了的铁棍?
利剑洞穿了许康乾的胃部,血流不止、五脏六腑疼得刀搅一样,胃部洞穿,人不会马上就死,需要再流血挣扎一两个时辰,许康乾脸已经由于疼痛而扭曲,流着热汗瑟瑟发抖,了无求生之意,养尊处优的指甲因为抓地太狠已经合着血卡进了石板缝里,地上一闪一闪的血道子:“凌…安之,你…给我一个痛快吧。”
凌安之哈哈大笑,笑声就在天牢里回荡,字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许康乾,我怎么可能让你痛快?我现在要的是…我痛快。”
他生平第一次,只听从内心的指引,什么自制和人伦大常,全不存在了,凌安之冲心腹一示意,告诉他动手。
许康乾挣扎着勉强手肘支地,眼睛中盛满的尽是彻骨寒的恐惧,盯着烧红的铁棍:“你要做什么?我是…大楚国的皇帝,你…啊!!!”
几个人按住许康乾,在杀猪一样的惨叫声中,烧红的烙铁自下而上,缓缓插入了他的体内,肠穿肚烂,烈火似的灼烫和翻滚,人生最痛苦,莫过于此。
凌安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等着他惨叫咽气:“铁棍嘛,我觉得这么用也好,是凌霄的朋友帮你出的主意。”
许康乾团成了一个球,竟然哭了起来:“是…花…花”,他无力再说话了。
凌安之戏谑冷笑,走近了伸手拨弄了一下陨铁箭的箭尾,在刺耳的嚎叫声中,开始诅咒:“尊贵的二阴毒,你说陨铁箭算是一横,铁棍算是一竖,组成一个十字,算不算把你钉在十字架上?之后,永世不得超生。”
恶人不能用善终,是他凌安之的原则,他脖颈上的玉坠子本来常年冰凉,可是此刻却开始发热、变得滚烫,他反射性的攥住了玉坠子,眼睛里风雷滚动,伴着许康乾的惨嚎,举步踱进了监牢里边一间。
身边一个心腹刚想跟着,却被周青伦伸手臂拦住了:“让大帅单独呆一会吧。”
那人挠挠脑袋:“再半个时辰陛下就要去天坛祭祀祖先了,担心大帅直接赶过去也来不及。”
凌安之每一步全有千斤重,走了十来步就再也抬不动腿了,他靠着墙停下来,把额头抵在了昭狱斑驳陆离、灰蒙蒙的墙壁上。
从十五岁入军营以来,他觉得半生全在金戈铁马中度过,多少次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咬着坚持,那么多眼睛看着他,那么多人指望他,他就是屏障,要壁立千仞,不惧死、不愤怒、不失智、不伤心,情绪的失控,对于他都是奢侈。
兄弟、挚友、袍泽,那么美好的感情系在那么美好的人身上。
那个人去后,他好像依无可依。
而今,千秋大业已成,他双肩抖动,放任自己的眼泪滑落,自言自语,哽咽出声:“小凌霄,师兄做到了,师兄对得起凌氏家训,对得起我们流血流汗的万里河山,师兄给你报仇了,你看到了吗?”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他们进京之后放松片刻的时候,互相开玩笑打趣,许康轶踱步在物是人非的泽亲王府,看着病重离京那年随手栽下的一个桃核,已经长成了比他还高的桃树,感慨道:“我们之所以还没死——”
裴星元由衷答道:“是许康乾技不如人。”
凌安之折了一段桃树枝,拧断成几截,虽然是冬季没有枝叶,可还是能感觉到水润,他随手往风中一抛:“陛下是真龙天子,王者不死;我们在你庇佑之下,属于借光。”
许康轶淡淡地,摘水晶镜捏了山根:“是陪在彼此身边,舍命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