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庄婷头也不回地问。
“我是不是该回学校了?”
车里顿时显得更静了,薛稳的目光透过后视镜看向她。
“你想好了吗?”过了一会儿,庄婷问道。
苏寒头仍然靠在车窗上,静静地摇了摇:“没有。”
正因为没想好,所以才会询问。
她的生活一直是没有确切方向的。她也从来没有什么长远的目标,也不大想到以后。她以前能够在这种没有方向的生活中继续下去,因为觉得生活把她带去哪里都无所谓。
可是现在为什么不行了呢?
现在,她常常觉得,这种巨大的迷茫,放任下去,会让她一步步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她很清楚,一场可怕而残酷的灾变让她的人生出了差错,她必须在荆棘和荒芜里重新择一条路走下去。
她想努力,可她真的不知道这条路在哪。
谷云亭曾经跟她说,生活就是一场战斗。如果你想赢,就要一直抗争。抗争到底。
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
那时候她说,如果生活真是一场战斗,她一点儿也不想赢,也不想抗争。
她其实一直是没什么上进心的人。
现在仍是如此。不同的只是,以前不想抗争,现在是没有力气抗争。
庄婷不找烟灰缸了,她默不作声地点了根烟,降下半个车窗。
清凉的夜风裹着烟草的气息拂面而来。
“苏寒,”她说,声音略带着沙哑,却又被夜风拂得异常温柔,“现在没想好,我们就先不想,行吗?答应我,今天晚上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有什么问题,我们明天再讨论。”
现在先不想,行吗?
苏寒点头,“行。”
不止现在,她希望永远不必去想这些问题。
薛稳先将苏寒送回酒店。
酒店门口,庄婷捏了捏苏寒的脸,然后给了她一个带着满身酒气的拥抱。
“寒寒,”她在她耳朵边说,“你得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迷茫,也不是只有你被这个混蛋的世界刺得遍体鳞伤。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真的去死。只要不死,我们就必须带着各自的伤口/活下去。”
苏寒知道,庄婷的伤口来自一个出现在她生命里,然后又彻底消失的,一个叫周于的男人。这是属于庄婷的不能触碰的禁忌和逆鳞,触之必怒,也必痛。
“答应我,”她说,“你会活下去。”
庄婷的最后一句话让苏寒感到意外。
她以为她会死吗?
不会。她的生命是有一个人牺牲自己的命换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失去了自由选择生死的权利。
目送薛稳和庄婷离开后,苏寒一个人安静地穿过酒店大堂,安静地走进电梯,又安静地打开自己的房门,按亮灯光。
站在静如荒野的客厅里,苏寒想,庄婷说的很对,这个世界上,谁不是在带着各自的伤口/活下去。
有什么办法呢?
.
第二天庄婷打来电话的时候,苏寒正站在一栋别墅前面。
郊区的空气很清新,清晨还没有完全散去的薄雾如同细雨,从半空中笼罩下来,一层薄纱。
“一大早你跑郊区干嘛去了?”
苏寒说:“有一点事情。”
“行吧。”庄婷在电话另一端打了个哈欠,“回来了给我电话。”
挂断通话,苏寒看了看屏幕上的时间。
她确实来得有点早了。她知道谷雨没有赖床的习惯,但不确定张敏这个时间起没起床。
晨起的阳光照在蜿蜒而过的湖面上,撒下一片波光粼粼的碎金。
这里是首都最早的别墅区,也是如今北京最高档的别墅区之一。
谷云亭十三年前买下眼前这栋房子,苏寒记得太清楚了。那年谷云亭带五岁的苏寒来到这里,指着这栋漂亮的大房子说,寒寒以后跟爸爸住在这里好不好?
但她一次也没有在这里住过。问完那句话的谷云亭跟母亲离婚后,很快出国去美国定居。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苏寒常常回忆起那年那天的情景。
那年刚刚三十二岁的谷云亭,高大英俊。五岁的苏寒只到他大腿那么高。路上他买了一只冰淇淋给她,香甜的巧克力口味。他的大手牵着她,他们沿着一条被草地簇拥的小径往前走,一直走到这栋陌生的房子前面。
他蹲在她面前,用温暖的大掌轻轻抚摸她的发顶。
阳光照下来,就像此刻一样明亮耀眼。
那是她和父亲之间少有的亲近温暖的时刻。
她真想在那里多待一会儿。
可他那个问题,苏寒一直没有回答。
因为他问的是,以后跟爸爸住在这里好不好,而不是跟爸爸妈妈住在这里好不好。
那一瞬间,小小的苏寒敏锐地洞悉到父亲语言里的陷进,也洞悉到生活将要为她布下的陷进。那是一个让苏寒小小的内心很惊慌又很难过的洞悉。
有趣的是,很多时候我们明知陷进的存在,明知它就在那里,却仍然躲不开。
大概正因为生活如此复杂难解,所以谁都不能成为生活的先知。
最终,这栋白色的漂亮大房子,房屋前四季长流的湖水,被碧绿草地簇拥的狭长小径……跟许许多多的其他事物一样,都成为苏寒童年记忆里的一个坐标。
无论时间和空间这两条巨大的轴如何变化延伸,只要给出坐标,她便能在记忆里找到过往的绝对位置,无论这些记忆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都始终清晰的停留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没什么说的,就送红包吧~
第33章
苏寒忘了今天是周末。离开学校以后, 工作日或是休息日这个时间单位对她现在的工作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大概是因为周末,早起的人很少,四周围显得格外安静。
苏寒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半个多小时, 然后才站起来按响门铃。
开门的是谷雨。
他踮着脚握着门把手, 一脸意外和惊喜地看着苏寒。
苏寒那年圣诞节第一次去美国,谷云亭带着谷雨来机场接机。苏寒从通道里走出来,谷雨见到她的时候就是现在这样的表情。惊喜得像是要跳起来给她一个拥抱。
苏寒低了一下头,觉得有点不能承受这样的惊喜。
“……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不是……”她寻找着合适的理由。这并不太容易。因为她一大早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内疚。
她一晚上无法忘记谷雨一个人拖着他的小黄鸭行李箱走进这所房子的背影。这栋华丽又空旷的大房子俨然变成了猛兽的巨口,一口就将谷雨孤独的小小身影吞入腹中。
而她甚至连一句挽留和安慰的话都没有。
但谷雨根本不在乎什么理由,他高兴地拉着苏寒往里走。
偌大的客厅,一丝人气也无。
苏寒环视一圈。
“张……你妈妈没在吗?”
“在啊!”谷雨说,“妈妈还没有起床。”
苏寒点点头。
“苏, 你吃过早餐了吗?我在做sandwich, 你要不要吃?”
苏寒低头看向他:“你做?”
“嗯。”
厨房里, 刚刚开封的吐司面包摆在桌子上, 盘子里有两枚已经煎好的鸡蛋,卖相出乎意料的不错,火腿放在案板上还没有切。
一个小小的矮凳摆在炉灶前。显然, 苏寒来之前,谷雨就是站在这上面煎的鸡蛋。
谷雨打开冰箱, 从里面又拿出来两枚鸡蛋。
苏寒从他手里接过来,“我来吧。”
谷雨的眼睛亮了亮。
苏寒很少做饭,但简单的三明治还是会的。煎好鸡蛋,又把吐司丢进面包机烤好,切出火腿……
“有奶酪吗?”
“我去找!”谷雨就像接到指令的小士兵一样,立刻转身跑向冰箱。
苏寒侧头看了他一眼, 视线收回时,无意间发现橱柜最上面一格的柜门半开着,顺手要关上的时候,看到里面似乎有几个黄色、白色的小药瓶。
犹豫了一下,苏寒将那扇半开的柜门拉开。
她没有看错,柜子里的确实是药瓶,一共三个。
她拿起其中一个看了看,瓶身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又依次拿起另外两个看了看。
“没有奶酪了!”谷雨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我只找到果酱!”
苏寒平静地将药瓶放回去,关严柜门。这个高度,是谷雨够不到的。
“果酱也可以。”
谷雨抱着果酱回来,苏寒把吐司、火腿、蔬菜一层一层放好。
“这个不要放蔬菜,妈妈不喜欢吃蔬菜。”谷雨在一旁细心叮嘱。
苏寒停顿了一下,侧头看他,然后微微一笑:“好。”
早餐摆上桌,又等了几分钟张敏才从二楼卧室出来。
她穿着一件深紫色的丝绸睡袍,微卷的头发略微有些蓬乱,一眼看过去气色似乎还不错。
但只要稍加注意就能看出,她那点好气色是因为双唇上特意涂了口红。事实是,她脸色极其苍白,而且眼窝深陷得很厉害,就像刚刚大病了一场。
苏寒下意识皱了皱眉。
张敏看起来,比刚刚得知谷云亭发生意外,整个人陷入疯狂的那段时间还要糟糕。如果一定要比喻,此刻的张敏,看起来就像整个人被抽掉了生机一般。
上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溜进餐厅,苏寒心里猛然掠过一道不祥的阴影。
但她脸上什么都没有表露,平静地打了招呼。
张敏掀开眼皮看看她,自顾自坐到餐桌前面。对苏寒的突然来访,不意外,也不询问。
谷雨看看母亲,又侧头看看苏寒,小屁股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动。
沉默在这栋空旷的大房子里慢慢扩散延伸。
餐桌上摆着一个花瓶,细长颈的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束枯萎的白色玫瑰花。干枯发黄的花瓣在这一阵沉默中同样一动不动。
苏寒想起来,枯萎的白玫瑰的花语是,至死都不愿与你约会。
张敏只比苏寒大六岁。
在苏寒过往的印象中,张敏比她、甚至比谷雨,更像孩子。因为她的任性妄为和不负责任。
在谷云亭发生意外之前,苏寒只在去年的圣诞节和张敏短暂地相处过几天。说是相处,其实两人那几天说过的话,加在一起不超过十句。
但至少大家都维持了表面的和平。谷云亭看起来也无意让苏寒和张敏建立什么和谐亲密的家人关系。毕竟,恐怕连他和张敏之间都未必有这样的关系。
苏寒从来没有问过谷云亭和张敏之间的故事,他们如何遇到,又为什么结婚。谷云亭也从未主动提起。
可苏寒能够猜到,他们绝不是因为相爱才结婚。她看得出来,谷云亭并不爱张敏。
准确的说,是张敏向苏寒证明了这一点——谷云亭和她之间,一点爱情都没有。
至少谷云亭对张敏是如此。
因为一个被爱着的女人,不会像张敏那样歇斯底里。
是苏寒在美国过完圣诞节,即将离开的前一天深夜,她突然被谷云亭和张敏激烈的争吵声惊醒。
应该说是张敏一个人的争吵声。谷云亭始终是安静的,甚至是漠然的。
张敏正是被谷云亭的这份漠然刺痛,也因为这份漠然感到绝望。当一个女人的大叫、哭泣、无理取闹都引不起一个男人的任何情绪时,她不能不感到绝望。因为绝望,更加歇斯底里。
那一晚,苏寒透过虚掩的房门看到张敏像一个疯子一般,尖叫着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而谷云亭只是皱了皱眉,拂袖而去。
这场争吵激烈而短暂,第二天张敏毫无障碍地重新恢复成华丽而精致的谷太太,由司机载着去赴另一位华丽而精致的某太太的邀约,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看,这个世界多么荒唐。大家都在粉饰的太平中荒唐过活。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连这种粉饰太平的荒唐生活上天都要打破。
“这几天我会从酒店搬出来,等我安顿好,如果你同意,谷雨随时可以去和我住。”
苏寒不知道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从哪里来。说完她自己也顿住了。
这是一个很莽撞也很无礼的提议。苏寒等着张敏拒绝。
但是张敏居然同意了。
四目相对。苏寒看着张敏因为迅速消瘦而显得异常明显的颧骨,嘴唇紧紧抿起。
阳光穿窗而过,流动到手指上。某个瞬间,苏寒又想起张敏那一场歇斯底里。
谷云亭对她是没有爱情的。
但苏寒一直不确定,张敏对谷云亭是否有爱情。
有的吧。如果没有,就不会那么绝望。
.
吃过早饭,又将盘子洗净收拾好后,苏寒告辞离开。
站在门口,秋日的凉风从湖面吹过来,带着沁凉的水汽。
“苏,”谷雨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声说,“……I can\'t leave mom.She needs me……”
“我知道。”苏寒点点头,“你不用离开她。我刚才的意思是……如果你需要,你们需要……我一直在……”
“嗯!”谷雨重重地点头,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苏寒看着他小小脸颊上的微笑。这是她答应要照顾的人,可是她又为他做过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
“你要住哪里?”谷雨问。
苏寒看着他:“嗯?”
“你说你要从酒店搬出来。搬去哪里?你有自己的房子吗?”
苏寒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我还没有想好,也许……回我和妈妈原来的家。”
是啊,虽然不完整,但她原来也是有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