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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音隐没,苏寒仍低着头,手指停在琴键上,果果坐在钢琴前一动未动。
全场亦是寂静。过了良久,才爆发出剧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她不可避免地被惊动。
站起来,一个转身,正对上他的目光。
苏寒不确定,是自己下意识寻找,还是他的目光就等在那里。
但是不重要。
她毫无躲闪,坦然而镇定地向他绽开一抹笑。
苏寒并不知道,她这样微笑的时候,整个人几乎是发光的。
主持人问:“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苏寒敛了敛目光,低声说:“我不知道,还没想好。”停了一下,静静微笑,“You decide.”
台下又是一阵热烈的欢呼回应。
粉丝理解的是,“你们决定吧”。但她说的是,“你决定吧”。
我已经说出我的心情,剩下的,你决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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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再回想起这一切,苏寒不得不承认,庄婷说得很对:她“内心戏”太多。
所有一切都只是她的“内心戏”。
纷乱纠结、隐晦暗示、抉择前行……都是她一个人的。旁观者看来,她不过是参加了一档综艺节目,然后唱了一首歌。最多赞叹地评价一句,唱得不错。
但苏寒一直记得,那个寂静的凌晨,街灯悄无声息地洒下一路昏黄,那样沉默而孤独的光影,在那个夜晚细看时,也有了一种凄况的温暖和柔丽。
与它作伴的是路边的桂花树。苏寒有点惊奇,她来时竟未留意到这一路的绿色和花香。那些小而紧密的淡黄色花簇正紧抓住最后的花期,在空旷无际的夜色中静静绽放,整条街道都飘荡着清雅幽然的香气。
这一缕幽香也飘进车窗,被夜风吹送到她鼻间。
以后每每想起这个夜晚,苏寒的记忆便会开始打架,是薄荷的淡香与桂花的清幽打架。且从未分出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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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录制是在凌晨两点结束的。
萧凯直接赶去下一个工作地点,苏寒因为谷雨的关系,决定在这个南方的城市停留一夜。
现场观众陆续离场,工作人员也渐渐散去,褪去灯光和镜头,忙碌了一晚上的人们脸上皆显露出沉默的疲惫。
苏寒走在后面,视线聚焦的终点是一道笔挺背影,与她隔着两三个人影。
大脑长时间劳作和久无睡眠,进入一种迟缓的兴奋状态,周遭的人和物在某个瞬间变得如同幻象一般遥远和不真实。
再抬头时,隔在眼前的两三个人影已经不见,他站在几步之外,正眼含笑意等待她走近。
苏寒抿了抿唇,有些怀疑,这亦是她疲倦又兴奋的大脑产生的美好幻象。
但唯一可确定的是,不管是不是幻象,她都会走过去。
所以脚步毫无犹疑。
为了获得鲜明确凿的证据,苏寒靠得有些近了,一鼓作气走至他眼前,鼻腔几乎撞到他身上的气息时,方才蓦然醒悟——
她就像一个借酒行凶的无赖,企图“酒壮怂人胆”地做下一件平日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不同的是,麻痹她的大脑皮质的不是酒精,而是虚弱放松的意志。
可惜的是,最后关头,出走的意志和理智被重新找回,她默默地退后半步。
萧凯垂着眼皮看着她靠近又后退,犹如密林中一只莽撞的小兽,从自己躲藏的大树后面奔出来,偷偷瞥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又惊慌地退回去。
他笑着屈指弹了一记她的额头。
“睡着了吗?”声音里也带着笑意。
苏寒伸手捂住额头,一双大而黑亮的眼睛露在外面,直直盯住他。
“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音乐盛典。”
口舌脱离大脑控制,自作主张吐出这样一句突兀的话。
她说的声音很小,又前言不搭后语,萧凯没有听清,看着她问:“什么?”
苏寒把盖在额头上的手放下,额前碎发有几缕被她压得弯曲凌乱。
“我们第一次见面,”她缓慢地重复,“不是在音乐盛典。”
走廊里已经没有什么人,深夜为他们构建一个独处的空间。
萧凯看着她额前那一小撮乱发,轻轻“嗯?”了一声,语气微微上挑,带着淡淡的疑惑和好奇,“那是在什么时候?”
“是……”他脸上疑问的表情太过坦然,让她迟疑了一瞬,心脏一声一声撞击肋骨,声音里也透出不自知的紧绷,“是——”
“萧老师!”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她。
萧凯应声回头,交代让来人稍等一会儿。
又转回身面对她,等待她的回答,耐心十足。
苏寒却没有立刻开口,她仰着头,仔细端详他。
在灯光的映照下,他眉目清朗,那么温柔好看。
萧凯的眼睛里疑惑更浓:“怎么了?”
苏寒握紧双手,又马上松开。片刻后,她粲然一笑,轻轻摇头:“没什么,可以下次说。”
萧凯低头看着她,走廊柔白的光铺陈在她脸上,他第一次觉得,“下次”这个看似推脱的词,被她说出来,却莫名带着几分美好和希冀。
于是他点点头,说:“好,下次再说。”
要走了。苏寒低下头。
他堪堪提起的脚步却又停下。
她只觉得眼前一暗,他一只手伸过来,在她额发上拨了拨。
萧凯满意地看了看,勾起一抹温暖笑容。
“走吧。”
在他再一次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苏寒突然在他身后问:“你喜欢吗?”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在寂寂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
萧凯转过身:“什么?”
她今天晚上似乎一直在问一些他听不懂的问题。
苏寒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垂在身侧的双手不停地收紧再收紧。
“那首歌,”她轻声重复,“你喜欢吗?”
萧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之后,看着她的目光,像看一个期待表扬的孩子。
“为什么这么问?”他对她眨了眨眼,“我喜不喜欢那么重要吗?”
走廊太安静了,安静到苏寒能听见自己那句话在绵长的空气里轻轻回响。
“很重要。”她收紧的手松开,声音轻而又轻:“因为那是送给你的。”
那是送给你的……所以,你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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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室里,田恬趴在化妆台上睡着了。
谷雨也安安静静地躺在沙发上。他睡相很好,苏寒盖在他身上的外套,走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苏寒脸上的表情柔软下来。她走过去,轻轻拍醒田恬。
“结束了吗?”田恬揉着又麻又僵地脖子小声问。
“嗯。”苏寒也小声回答。
她又走到谷雨旁边,站在沙发边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把他抱起来。一只手略吃力地勾起外套,披在他肩上。
转过身要走的时候,发现顾睿思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休息室,正站在门口的位置看着他们。
他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吗?苏寒不禁笑了笑。
还好田恬现在见到她这位偶像比较淡定了,只是脸红红地站在一边,静如处子。
苏寒冲他点点头,压低声音道了再见。
顾睿思突然说,“我也明天才走。”
准确地说是今天。已经过了零点,在时间刻度上,现在已是新的一天了。
苏寒又点了点头,说:“哦,是吗?”
其实他没有必要向她交代行程,她不知如何回应。
顾睿思却紧接着连他入住的酒店名称都报告了。
苏寒这次有了反应:“好巧,我们也住那里。”
顾睿思眼神飘忽,含混地“嗯”了一声。不是“巧”,而是他在苏寒那里有“卧底”。谷雨早早就将“情报”透露给了他。当然,代价也是惨烈的。
苏寒动了动有些酸涩的手臂,谷雨在她怀里醒过来,抬起头看见她,表情迷茫,过了几秒钟才清醒过来,安安静静靠在她肩膀上,迷迷糊糊地问:“我重不重?”
苏寒的手托在他肉肉的小屁股上,笑着说:“不重。”
视线一转,看到顾睿思。谷雨直起小身板,十分自然地冲他伸出双手,带着刚睡醒的鼻音说:“顾睿思,你抱我!”
苏寒顿了一下,连忙说:“不用。”
顾睿思已经走过来,看着她说:“我来吧,他那么重。”
谷雨立刻探过身子,小胳膊圈住他的脖子,还不忘替自己开脱:“我才不重!”
苏寒只能松开手。
“怎么不重?”顾睿思把他往上掂了掂,故意说,“你又胖了。”
谷雨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困倦地闭上眼,嘴里还咕哝着反驳:“15.36kg,3-4岁小朋友的标准体重,一点都不胖……”
话没说完,人已经又睡着。
苏寒不知道谷雨为什么那么喜欢顾睿思,并且迅速与他成为看起来无比亲近的朋友。
顾睿思当然有他的可爱之处,只是谷雨不是那么容易与旁人建立亲密联结的人。虽然他还不到四岁。
大约这是流淌在他们血液里的某种共生缺陷:对这个世界满怀热望好奇,又警惕排斥,自我封闭。
顾睿思让谷雨如此快速放下防备,苏寒感到惊奇。
但也高兴。
因为谷雨很需要这样一个朋友,直率、坦诚,甚至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天真盲目、简单纯粹,热爱生活,享受生活。
偶尔浮躁,会为了某些毫无道理的小事发脾气。爱运动,不爱读书,漂亮的五官可以拿来弥补无知。
会受挫,但从不放在心上,所以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阴霾。
她很高兴谷雨能有这样一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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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睿思一直把苏寒和谷雨送回酒店房间。
将熟睡的谷雨小朋友放在床上,顾睿思甩了甩胳膊,讷讷地看了苏寒一眼。
“那个,我房间就在对面,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
大半夜的,她能有什么事找他帮忙。就算有,她大概也更愿意找助理或者酒店员工。再说,他们再过几个小时就出发离开,能有什么事?
顾睿思气馁地揉了揉头发。
“那你早点休息,我走了。”
转身往门口走。
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住,猛地转过身。
“我其实——”
冲口而出的话就那么断在喉咙口,因为苏寒就跟在他身后,他突然停步转身,两人几乎迎面撞上。
他一路送他们回来,教养使然,苏寒跟在后面送他至门口,没想到他突然转身,而且速度那么快。
苏寒极快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浅浅的呼吸在脖颈处轻轻拂过,又离开。顾睿思觉得自己的皮肤几乎若有若无地擦过某种柔软和湿润,一瞬间血液上涌,脸涨得通红。还好,为了照顾谷雨小朋友的睡眠,灯开得很暗,他的窘境无人发现。
苏寒却很镇定。“什么?”她问道。
“啊?”顾睿思断开的思绪还没有接上。
“你刚刚说其实什么?”
“哦,我是说,我其实、其实……”其实半天,一鼓作气道,“我其实不太困,你要不要一起去吃夜宵?”
苏寒惊讶地看着他:“你又饿了吗?”录节目中场休息的时候,她看到他助理买回来很多食物,他一个人闷头吃了半天。
“嗯。”顾睿思很肯定地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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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寒其实是很懒散的人,甚至是懒惰。从不愿在不感兴趣的事情上浪费精力或脑力。
最夸张的例证是,她可以解答复杂的数学、物理习题,记住那些繁杂拗口的公式,却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记住自己家门前那条马路的名称。
这其实很荒诞。她把自己的住址记录在手机文档上,需要的时候便熟练地翻出查看。看完那些街道名称和门牌号码又极快地从大脑中抹去痕迹。
她的大脑仿佛有既定的运行轨迹,那些被强塞进去的不重要的信息会被自动过滤。
可是一个人的家庭住址怎么会不重要?它是一个人最为确定的来路与核心,人们与之紧密连接,并在其中投入情感,建立各种关系,是人们最初、也极可能是生命最终的社会化场所。
但是她的大脑却对此拒绝承认。
她连自己人生的基点都无法记住,因此也失去对这个世界的参照——她天生没有任何方向感,时常迷路,即便手握地图也没用。不需要陌生地点,把她随便扔在一个出入口繁多的商场,她就能把自己走丢。即便这个商城已去过多次。
所以在这座陌生的南方城市,凌晨外出觅食,苏寒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顾睿思身后。
她并不饿,但是并不介意在这座陌生的城市走一走。因为心头有太多情绪需要消化。
凌晨三点的街道空旷无际,褪去人潮后的深夜掀开城市虚幻又真实的另一面。
她很累,控制不住大脑里那些飘忽纷杂的思绪,也不想控制。
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吧。
苏寒知道,他一周后才能结束工作,返回北京。因为他走之前把自己的工作行程发给了她。
不想深思这意味着什么。
四周万籁俱寂,苏寒心情放松,纷繁的思绪犹如此刻点缀在夜空中的繁星一般,漂浮在她的大脑表层。
夜空是深黑色的,但满天星辰将它点缀得璀璨迷人。
顾睿思在手机上查询路线,然后两人穿过两条街道,来到一个通宵营业的小吃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