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吗?
当然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呢?
可是他要考虑的问题很多。他的事业刚刚起步,在感情方面短时间内无任何计划。而且——
两人年龄相差甚大。她只有十八岁,人生尚未真正开始。不需询问萧凯就能确定,她对男女感情应是无任何经历,对他也许不过一时悸动。若他就此接受,难免有利用她年少无知的嫌疑……
凡此种种,顾虑重重。
他外表柔和温暖,对人对事宽和有礼,一向留有退让余地,但内心深处有自我坚持考量的目标和既定原则,鲜少有人和事物可以动摇。
可是——
太多人和事,考虑得再周全,都抵不过一个可是。
可是——他离开一周,飞行数小时,甫一落地,所有顾虑与考量突然不攻自破,在理智重新掌权之前,已经迫不及待打电话给她……
苏寒在夜色初起的光影中慢慢向他走来时,萧凯猛然明白了,如果说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段不可自控,那他此时怕是遇到了。
毫无预兆,超出他所有计划和预期。
*
一个星期前,苏寒站在凌晨两点一条空寂无人的走廊里问他,那首歌你喜欢吗?
一个星期的时间并不长,苏寒至今能复刻出那时的所有细节。头顶灯光的颜色,他脸上略带惊诧的微末表情,还有走廊里随她的心弦一起凝滞的微凉气流。
但即便不是一个星期,而是更长久的时间,这些细节她也是能够清晰记忆的。
而对于她那个问题,萧凯并没有回答。
良久之后,他学她的样子,微笑说:“下次告诉你。”
苏寒沉默了几秒钟,说,好。
然后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又停住,稍稍看了她一眼,脸上显出犹豫神色。随后,一丝微笑浮现在他温暖漂亮的唇角,代替了犹豫。他拿出手机,把自己的工作行程发给了她。
那个问题他没有回答,但其实他们都已经得到各自的答案。
苏寒在门口看到他的时候,下意识顿了一下,然后很镇定地走过去。
但只有她知道,她心里远没有外表那么平静。对于她来说,她是在与生活建立一种新的关系,而且是以往从未了解和经历过的关系。
萧凯让助理将车停在苏寒家门口,他没有下车,只是把车窗降下来一半。苏寒出现的时候,他将车门打开,微笑着注视她,示意她上车。
车厢内宽敞安静,温暖舒适。苏寒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不一会儿,额头和鼻尖浮起一层薄汗。
她是不爱出汗的体质,即便夏季,旁人热得大汗淋漓时,她也总是清清爽爽。但此刻,连后背都开始感到烘烤般的潮湿。
苏寒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在紧张。
而且是从心理到身体的紧张。
萧凯也许感觉到她紧绷的情绪,轻声问:“你想吃什么?”
听到他的问题苏寒才想起来,他们在那通电话里约好见面是要一起吃饭。
她摇摇头,事实上她的大脑完全把这条信息过滤掉了。
萧凯想了想,笑着说:“如果你不介意,我需要先回家换件衣服。”
他从机场直接赶来这里,满身尘土疲惫。
苏寒顿了一下,注视他脸上显而易见的疲态,轻声问:“我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萧凯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没有移开,此时看到她微微侧头面向着他,眉心轻蹙,双眼中显出内疚抱歉的神色。
他清楚感觉到自己内心有一块地方在慢慢被填满,变得熨帖温暖。
苏寒被他看得低了低头。
萧凯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现在这样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休息。”
鼻腔间霎时盈满熟悉的气息,苏寒堪堪有所松动的神经,又倏地绷紧。
萧凯目光垂落,看到她细白手指紧紧扣在座椅边缘。
不管平日表现得再如何冷静淡然,到底才十八岁。
萧凯轻轻笑了笑,转而和她聊起这一周工作中的趣事。
苏寒静静听着,偶尔轻声回应,或是轻轻微笑。
车子往市区开的时候,恰好赶上下班高峰。城市霓虹已逐渐亮起,他们和长长的车流一起堵在路上。
话题不知道从哪个点断了,但并不显得突兀。车厢里只剩下寂静平稳的呼吸声和缓慢流淌的音乐。
苏寒转过脸,看到他靠在椅背上,头微微歪在她的方向,双眼轻阖。
她心里突然无限柔软。他一定是累极困极,不然不会这样说着话就睡着。
他的睫毛浓密纤长,安静地栖在眼睑边缘,让人很想伸手触碰。
窗外霓虹透窗而过,照在他半边侧脸,留下深深浅浅的旖旎光影。
街道上的车辆还在排着整齐紧凑的长龙,依次亮着的车灯,也成为绚丽霓虹的一部分。
她大概是其中最不焦急的行路人吧。
无声地看了他片刻,苏寒也把头靠回椅背上,只需向右手边轻轻转一个角度,就能清楚看到他睡着的样子。
她在心底默数他长长的睫毛。
当然数不清。
但是没关系,她有很多时间,还有无限耐心和专心。
不知道重复数到第几遍的时候,头脑中的数字开始变得模糊,眼皮沉下来。
她在他旁边,亦朦胧睡去。
.
苏寒在温暖安逸的车厢内睡着时,顾睿思正和谷雨小朋友一起窝在沙发上打游戏。
除了一开始谷雨还没学会的时候顾睿思赢了两三局,剩下的时间他都平稳地保持着完美被虐的成绩。
抬头瞥了一眼窗外暗下来的天色,顾睿思咳了一声,假装不经意地建议道:“要不要请你姐姐一起来吃饭?”
谷雨小朋友的视线盯着眼前的游戏屏幕,动也没动,爽快地说:“好啊!”
顾睿思一脸亢奋,游戏柄随手一扔:“那你赶快打电话!”
谷雨慢悠悠斜了他一眼:“这是你家,请吃饭的是你,要打电话也应该你这个主人来打啊!”
放弃抵抗的顾睿思又一次被KO,看着屏幕上那两个鲜红的字母,顾睿思两腿一摊,靠回沙发上:“你都在我家赖一下午了,什么时候走?”
谷雨抱着短胖的手臂看他:“你想出尔反尔?!”
鬼的出尔反尔!“我都陪你打一下午游戏了!”而且还输了一下午!
后面这一句没说。他这个“小卧底”的情报简直昂贵得令人发指。
谷雨想了想,从善如流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礼貌地说:“好吧,那我走了。谢谢你,我今天玩的很开心。”
顾睿思抬起一只手象征性地挥了挥:“慢走,不送。”
“你不送我?”谷雨凝着小小的眉头看他。
顾睿思完全不为所动:“你怎么来的?”
好吧,他确实是自己一个人打车来的,也确实能一个人打车回去,但还是满脸控诉地提醒道:“我还不到四岁!”
顾睿思在沙发里动了动身子,好心提议:“你可以叫你姐姐来接你。”
谷雨一言不发地往门口走,在玄关换鞋的时候慢悠悠说:“昨天听田恬姐姐说,我姐姐过两天好像要去哪参加个什么节目,哦,听说还是去国外,要去三四天。本来还想跟你分享一下,看来没机会了,真是遗憾,遗……”
最后一个“遗憾”还没感叹完,顾睿思已经身手矫健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几个大步冲过去,把他这棵小豆丁从地上拎起来放回沙发上。
“晚上你想吃什么?随便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一边殷勤地看着他,“西餐?中餐?”
半个小时后,谷雨抱着一个大号全家桶,矜持地咬一口左手的鸡翅,再转过脸,矜持地咬一口右手的鸡腿。
“我对你的饮食品味表示担忧。”顾睿思看了他一眼,说道。
他让他随便点,他就毫无创意地点回来一桶炸鸡。
谷雨给了他一个“你懂什么的眼神”。作为一个大人,他是不会理解能随便吃垃圾食品的自由是多么可贵的。
顾睿思也不想理解,他关心的是自己“等价交换”的情报。
“田恬说,我姐姐两天后要去录制一个综艺节目,在意大利,行程三天。”谷雨小助攻尽职尽责地说道。
顾睿思把一根鸡骨“当啷”一声扔进盒子里,抽了两张纸巾擦干净手。
意大利?如果他没记错,他经纪人前两天刚在他耳边唠叨过一个什么品牌的代言,拍摄地就在意大利。
从桌子上捞起手机,极快地拨出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后,直截了当说:“意大利那个广告代言,拍摄行程能不能提前?……”
矜持地啃完了一个鸡翅膀的谷雨,心满意足地舔舔手指,看着对面的顾睿思,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
陷入爱情里的男人啊,可怜!
大人的世界太难懂,他还小,得再吃一个鸡腿压压惊。
“啪!”一声,谷雨再一次伸向炸鸡桶的小手被打开了。
顾睿思挂断电话,斜睨着他:“自己数数都吃几块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小算盘。”伸手把桶搬走,“今天到此为止。”停了一下,又补一句,“万一你吃坏肚子,你姐姐怪我怎么办?”
谷雨抱着被打的小胖手,怒目而视:“太过分了!你知道什么叫得鱼忘筌、过河拆桥、鸟尽弓藏、卸磨杀驴、恩将仇报吗?!”
顾睿思淡定地点点头:“嗯,知道你会的成语很多。”
作者有话要说: 预料到了这篇文会很冷,但没想到它这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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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睡梦中, 苏寒回到与母亲的唯一一次远行。
初秋,北方的城市仍有热气余存。她们乘坐很长时间的火车,车厢内虽然闷热难耐, 但她心里仍有出行的激动和兴奋。
也许是因为刚刚经历过幼儿园的“欺凌”事件, 让母亲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所以虽然是公事出差,也决定将她带在身边。
一路上她们几乎没有任何交谈,母亲一直低头翻看手中工作资料,偶尔抬头,只是询问她是否要喝水或是吃东西。
她一个人趴在不洁净的车窗前,看到窗外急速飞掠而过的广阔田野、树木、房屋……还有玻璃上映出的母亲年轻漂亮的侧脸,小小的心里感到隐秘的欢喜和快乐。
那年母亲二十五岁,年轻美丽。她与父亲相识于校园, 并迅速坠入爱河。旗鼓相当的大脑, 势均力敌的爱情, 从校园到婚纱, 看起来如小说和影视剧一般唯美。但两人之间从一开始就存在隐患。
都是同样自负强势、性格暴烈执拗的人,对彼此的欣赏和身为同类的靠近掩盖了某些内在的不平衡。
在苏寒出生之前,两人就时常爆发激烈争吵, 但年轻激越的心在冲突之后,是更加热烈的靠近和抵死纠缠。
苏寒出生后, 家庭结构和身份责任的重建,让这种冲突和碰撞变得不再那么容易平复,并最终发展为不可调和。
四岁的苏寒懂得数学公式中的组合和分解,并推导出答案。对大人之间的结合与分离却懵懂无法理解,也没有人试图向她解释,只是要求她负担接受。
在那次短暂旅行中, 疲惫的苏寒蜷缩在椅子上沉沉入睡。
她从未像其他孩童一样有过与父母同睡的记忆。有时候她会好奇,在她刚刚出生,还是婴儿时,母亲是否抱过她。
总是抱过的吧。只是她无法想象母亲拥抱她的样子。
车厢座椅狭窄僵硬,她迟疑而期盼地看着母亲。
母亲怔了片刻,而后从手边抽出两本厚厚的书籍,让她垫在脑后……
火车缓缓进站时,母亲将她拍醒。
她揉着眼睛从椅子上坐起。窗外的天空舒朗高阔,湛蓝如平静湖面,西斜的阳光照在她的眼睛上,明亮温暖。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那些燕群的。它们相携从远处天空中低掠飞过,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静得不可思议。她能听到那些燕子的啁啾声,清亮悦耳,让人终身难忘。
就如同,就如同……
她在睡梦中紧紧皱起眉心。
梦中情景骤然发生剧变,秋日柔和阳光,变成夏日烈焰,直刺进瞳孔。一阵激烈碰撞,玻璃碎裂,天旋地转,坚硬的金属车身犹如脆弱纸张一般揉成褶皱……
世界像是被按了静音键,没有一丝声响。只有黑色燕群在头顶低低飞过,发出清丽啁啾……
苏寒从睡梦中惊醒,大脑出现片刻空白,无法分辨身在何处。
然后她看到萧凯。
他手里拿着装订成册的A4纸页,也许是剧本,在车顶小灯下静静阅读,没有立刻发现她苏醒。
她一动不动地偷看,惊惧的内心慢慢稳定下来。
直到他的唇角一点一点向上勾起。
目光未动,但发现了她的偷看。
苏寒坐起身,这才看到身上盖着一件他的外套,散发让她熟悉又安心的气味。
这件外套让她愣了一小会儿,然后伸手拢了拢,将外套抱在胸前,轻声对他说:“对不起,我睡了很久吗?”
“没关系,”萧凯把剧本放下,笑着说:“我也刚刚醒。”
苏寒随着他的手看过去,见剧本已经翻看过半。
转头,发现他们已经脱离首都拥挤车流,正停在地下停车场内。
原本宽敞的车内空间,这一刻变得狭小封闭。苏寒突然产生一种错觉,此刻他们不是在车厢内,而是身处一艘淹没蓝色大海深处的千年沉船中。
萧凯看着她,没有说话。苏寒不确定,他是不是有同样的感觉。
这个她实际上并无多少了解的男人,只因为给过她一份举手之间的善意,便让她在相识之初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和温暖。这种感觉如此自然,迅疾,让人无法自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