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温暖,日光热烈,蔚蓝天空如同紧闭的华丽幕布,看不到遮挡在之后的漫长剧情。
她又见到幼小的自己,站在母亲腿边,怯怯伸出手,妄图抓住那双大手。一个错身,身边女子已迈出一步,平静安然地向前行去,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被人群彻底淹没……
她怯懦的小手,在微凉的空气中是一个失望的姿势。
幕布拉不拉开都一样,她的世界一直都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她已经习惯这样孤立的人生。
真的没什么。这个世上的大部分人不都是如此吗?不算悲惨也不甚幸福地过完一生,生命中或许也出现过数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但最终却都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错失了。
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
上帝早已经写好自己的故事,只是等一个时机让它慢慢上演。
第58章
薛稳从后视镜里往后看了一眼, 有一辆黑色保姆车一直跟在他们后面,很巧,车牌号他认识。
又看了一眼, 好像不止一辆。
薛稳收回视线, 看后座上的苏寒。她从上车后就闭目靠在座位上,一句话都没说。
停了几秒钟,薛稳开口:“听说这个城市的樱花特别有名,现在正是樱花开放的季节,很多人慕名而来,要不要去看看?”
苏寒睁开眼。
薛稳在后视镜里看着她笑:“去看看吧。”
苏寒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半晌说:“你决定吧。”
薛稳就把车向着一片樱花树林开去。
“下车吧。”薛稳停好车,从前面转过身,看到后座上的苏寒已经又闭上眼睛。
听到他的话, 苏寒重新睁开眼, 转头, 看到车窗外繁花灿若云霞。
收回视线, 苏寒说:“你去吧,我在车里等你。”她以为是他想看。
薛稳:“……”他一个大男人自己看什么樱花?
最终还是被薛稳套上口罩,从车上挖下来。
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身边时, 苏寒才后知后觉知道薛稳坚持让她来看樱花的原因。
从地上拾起一朵掉落的樱花,苏寒淡声开口:“有人说樱花是最尽情的花朵, 因为它常常一夜迅猛绽放,开至荼蘼,随即便在风中尽情坠落,毫无留恋。”
苏寒的声音很轻,如同自语。
身边那个身影问:“那你觉得呢?”
她觉得吗?
她觉得这是最理性的花朵,懂得时间带来的总是遗憾和衰败, 宁愿自己先离开枝头。用生命祭奠美丽,换取完满。
越美丽的东西越是残酷。对旁人残酷,对自己亦是残酷。
但是她没有说话,轻轻笑了一声,目光仍是看着眼前花树。
过了一会儿,她静静发问:“你跟过来,是还有什么话说吗?”
萧凯很久没有说话。苏寒安静等待。
大片大片樱花从眼前飘过,如同缓慢掠过天空的彩虹,短暂绚丽。
时间也跟着慢下来。
萧凯侧身面对她,犹豫而轻声地说:“苏苏,你还太小……”
停在这里,无法说下去。这确实是阻挠他的原因之一,但此时说出来,如同浅薄无耻的借口。
苏寒低了一下头,而后抬起,目光灼灼看向他。
“我还小,所以我的感情就不是真的吗?”
这样的质问其实形同指责。
苏寒心里明白,自己并没有指责他的权利。仔细回想,他们之间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也许是她自己在想象中将两个人的感情放大了。事实是,他们之间连明确的关系都没有确定过。
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无需忍受她的不甘和指责。
苏寒知道,这一切其实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是她自己创伤深重,无法根治。
要到很久之后她才能明白,萧凯说她还太小,并非一种推脱。
她确实还太过年少,虽然数度经历人间冷暖,甚至死别生离,但在感情上她始终是从未成长的婴儿。内心深处的感情缺失,让她一直企图寻找一个可以为她带来温暖,替代家庭,甚至替代父母的人。
不能说她对萧凯的感情不真诚,但确实并非纯粹的爱情。
甚至也许她并不懂得纯粹的爱情是什么。每日行走于深渊边缘,要么失足掉落,要么自己坠落。所以她需索的只是一架连通正常世界的桥梁,让自己得以过度和拯救。
落红成阵,天空如纯蓝大海。
不要这样。苏寒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让两人之间的最后记忆变成互相推脱和指责。
她试图笑一笑,实际上她也确实在微笑。
她觉得自己仿佛在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注视着这一切。她潜藏在水底,寒冷、孤独,可是也让她获得某种保护。
她已经在水底了,就不要再将旁人拉下来了吧。
况且她早已经提前体会过这种失落感了,不是吗?她曾经想过,因为早已提前知晓,所以当事情真正发生时,便不会像想象中那么难捱了。
苏寒觉得自己想的是对的,真的并没有那么难捱,心里似乎也并没有多么难过。只是她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但至少声音很镇定,虽然有些微嘶哑。
苏寒后来回忆,那种感觉,大概就像隆冬的海水一瞬间漫过周身血液。整个人都被冻住了。
但当是时,她却并没有感觉冷。确切地说,当时她已经忘记了感觉。
猛然忆起的是她曾经在心里想过的那句话:
如果你钟爱一朵独一无二的盛开在浩瀚星海里的花。那么,当你抬头仰望繁星时,便会心满意足。
那时候还是冬天,她以为自己找到一条逃遁入春天的缝隙。
现在春天真的到来了,她才想起,她那时忘了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可是,如果羊把花吃掉了。那么,对他来说,所有的星光便会在刹那间暗淡无光。
她不是《小王子》,她的花并没有被羊吃掉。它只是衰败了。
“我也许要回去英国了。”苏寒突然开口说。
萧凯抬眼看她。
这并不是一句深思熟虑的话。事实上在说出来之前,苏寒并没有想过这件事。但说出口之后,她认真想了一下,也许真的该走了。
那就在今天把一切都解决吧。
“所以你看,真的没关系,你不用有负担。”阵阵花雨中,苏寒对着他平淡自若地微笑,只是声音更轻了,“不是你的问题,我本来也要走了。”
一瞬间,萧凯只感觉喉咙口如同被铅块堵塞,什么都说不出。
他一贯知道,她虽然看起来待人冷漠疏远,但其实是非常温柔善良的人。可是他没有想到,她会做到这种程度。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她站在樱花树下,仰头望着他微笑的样子,将镌刻成他头脑中最深刻的记忆。
空气中有轻盈花香。
时间总会为过往写下注脚。
萧凯怔怔站着。
“顾睿思。”苏寒没有回头,就这么叫了一声。
后面真的走过来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带着口罩和棒球帽的熟悉装扮。
苏寒这时候才侧头看了他一眼,脸上仍是带笑的样子。
她知道他一定也会跟来。
“看到那片群山了吗?”苏寒指着天际尽头连绵起伏的暗淡山影,轻声对顾睿思说,“有时候我们心里想要的东西,就像远处的青山一样,看起来很近,仿佛努努力就能抵达、拥有。但实际上它的遥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远一点,远到,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到达。”她把手收回来,“所以,放弃,有时候并不一定是件坏事,你明白吗?”
顾睿思顺着她的目光,安静地观望了一会儿远处的群山,突然一伸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
“走!”只这么一个字,拉着她就要离开。
苏寒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一暗,一道人影拦在他们面前。
苏寒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
她不抬头,但顾睿思抬头了,目光倔强地与拦住他们的人对视。
“萧凯哥,”他的声音带着郑重地询问,“你要带她走吗?”
虽然从来没有问过,但顾睿思是知道苏寒对萧凯的不同的。他并没有将萧凯看做对手或敌人,只是做自己想做并且认为正确的事情。
如果萧凯对苏寒也有对等的态度回应,顾睿思自然没什么可说,只能默默退出。但如果他不能,那他可以。
萧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哑然良久没有说话。
三人本就是出众的相貌,虽然都带了口罩,但是周身气质仍然引人注目,这样对峙站立,已经引来不少视线。
萧凯的目光落到苏寒身上。
她感觉到了,但是没有抬头。
顾睿思轻轻挪动了一步,恰好将苏寒挡在身后,截断他的视线。
“如果你不能带她走,我能。”
.
顾睿思真的一路将车开到了山脚下。
他拉着她离开的时候,苏寒就猜到了。
仔细想想,其实他做的所有事、所有意图,她都能猜到。只是有时候不愿意深思。因为只要花时间思索,就一定会激起浪花。再细小的浪花,哪怕只是一粒水珠,也能氤氲出痕迹。她的所有情绪,不管是内疚、同情,还是心软、犹豫,除了给他带去困扰,没有任何用处。
苏寒选择跟着顾睿思走,不是她想去看那片远山,或是觉得顾睿思企图用行动告诉她的道理有什么意义。
不管多远的目标,只要行动就有希望抵达。顾睿思想告诉她的就是这个。
可是他不懂,这些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用处。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那样简单、明朗、直接。
一路上,两个人都很安静。没有话。
直到站在日薄黄昏的山脚下,苏寒望了望巍峨山顶,很有自知之明地说:“我爬不上去。”
怕他不相信,苏寒又说了一句:“我从来没有爬过山。”
顾睿思惊讶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珍惜物种。
“北京的香山都没爬过?”他不信邪地问。
苏寒摇头:“没有。我讨厌一切体力运动。以前上学时,因为我明明聪明,老师便答应我可以不用上体育课。学校组织什么春游、秋游,我也可以选择不参加。”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有兴致跟他说这些。
顾睿思想了想说:“我上学的时候最喜欢体育课,因为不用一动不动坐在教室里。也最喜欢春游啊、秋游啊这些活动。”
苏寒看着他轻笑:“能猜到。”
顾睿思看看她,又看看山,商量着说:“要不我们就试试,也许爬着爬着就爬上去了呢。”
苏寒还是摇头:“不用了。况且现在的时间也不适合。”顾睿思她不知道,但要她爬上去,没准都半夜了。
顾睿思看了看已经落下去半个的太阳,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遗憾。
“那我们下次一起爬山行吗?”
苏寒静静看着他,没有回答。
顾睿思知道,她这样就是拒绝的意思。
苏寒真的有些无奈了,每次她觉得说得很清楚的时候,他都能用更进一步的执拗回答她。
“顾睿思,”她看着他,轻声开口,“你刚才听到了,我已经决定回英国继续念书。”
顾睿思长长的睫毛闪动了一下,不在意地说:“我听到了,去英国而已,又不是离开这个星球。”
苏寒哑然。
静了一会儿,顾睿思打破沉默:“你什么时候走?”
苏寒说:“还没有决定,也许等拍完现在这部电影。”
顾睿思算了一下,最后也不过两三个月。
“那你还回来吗?”
“不知道。”苏寒看他一眼,“也许不回来了。”
顾睿思有一会儿没说话。金色晚霞照射到他脸颊上,描绘出年轻干净的线条。
再开口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那就是,也可能回来……”
苏寒的心就那么刺痛了一下,她几乎不敢看他脸上的表情,倏然转过身,向停靠在一旁的车子走去。
“该走了。”
*
失恋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
苏寒不确定自己现在的心情是不是失恋。
但她的确感到难过。
不是为她自己。有时候是为顾睿思,有时候是为庄婷。
也许基于逃避,她不大想到自己。
有时候难过的情绪来得毫无征兆,那种感觉就像在风中点一根烟,看着风将它燃尽,也会无由地感到难过。
可是这种难过总是短暂的。因为风总会停。即便风不停,她也会离开,到另一个风止云销的地方。也许有一天这个地方也会起风,但那是另一段故事了。
苏寒并不抽烟。
庄婷抽。
每次苏寒见到庄婷抽烟,都觉得特别落寞难过。
苏寒知道其实落寞难过的不是她,而是庄婷。庄婷整个的表情和抽烟的姿势,都是悲伤。
还有顾睿思。
苏寒有时候会看到他在金色落日下线条干净的脸颊,柔和晚霞在记忆中变得剧烈有力,刺目无法直视。
但她哪怕仰躺在深深海底,还是看清他脸上的忧伤。
所有这些都让她感觉难过和无力。
但她仍然很平静,平静的工作,吃饭,生活,平静地不允许自己想起那片春日花海。
只是很想休息一段时间。也想远离这里。
庄婷对她说,情伤这种东西,总是很快就会过去,或者永远不会过去。值得庆幸的是,她还小,付出情感也时日短暂,大概率应该属于前者——很快就会过去。
苏寒没有说话。
庄婷也觉得她还小。
苏寒对这句话并无抵触,她自己也希望自己还小。可是只有那些被宠爱着的人,才有资格觉得自己还小,永远不用长大。
她不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