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了一会,还是晴雯自己主动说:“我还是那句话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咱们女儿家活在这世道上处处是陷阱,总要自己的心要端方了,万一不好便是被万劫不复。”
想到前几天莫名其妙被逐出来的金钏儿,众人皆是沉默,是啊,贵公子的一时起意,便是一个天真烂漫女儿家的前程全毁。
压抑的气氛中,喜嬷嬷忽得莫名其妙冒出一句:“齐国公府倒没那些个规矩,齐国公多年守着夫人恩恩爱爱,不然也不会养出念大姑娘和陈公子那般坦荡荡的性子。”
黛玉想如今有熟知宫内外贵门里私密事的明嬷嬷在身边,可真是大助力,要不然骤然搬到京中,怎知道谁家底细?幸而得了明嬷嬷指点。
想到这里,黛玉问:“两位嬷嬷,如今未有什么大事,可想去家乡转转?”
两位嬷嬷的故乡都在拱极县,黛玉不知那里在何处,还是明嬷嬷指点她:“就在京南,不远。”
许是说起家乡,喜嬷嬷多了几份欢快:“京中有句俗语,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拱极县的奶妈一串子,说的就是我们拱极。”
黛玉恍然大悟:“譬如我们苏州,人说起来就说产茶叶和丝绸。”
明嬷嬷也笑起来:“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说起来我们拱极县没什么特产,还好临着京城,便不少人家来京中讨生活,一来二去倒有了不少人做奶妈,宫中采办宫女时也会来。”
黛玉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因而听得津津有味,问:“那家中可有什么人?”
两位嬷嬷俱是摇头:“父母早去了,其余的亲眷零零散散也早亡了。”
黛玉听得唏嘘不已:“父母坟茔总在吧?不若哪天我们去趟那里,一则我们其他人顺势游玩,二则你们也可给父母扫墓上香。”
说得两位嬷嬷感激不已,就要谢恩,黛玉忙扶起来:“既然您两位来外头帮扶我,就不必讲这些个虚礼。”
于是黛玉兴致勃勃研究京南有什么好去处,恰好槿姐儿来府上玩,听得黛玉说起来,格外有兴致:“何不带我一起?我哥哥可以护送咱们,我家还有个远房亲戚在那里做个把总,咱们一路上也好有个太平。”
明嬷嬷甚是赞同,姑娘跟着自己出去,能有人护卫安全,那自是稳当不过,因而去问过林如海,总算得了应允。
不但如此,还带来话,家中在永定河河畔有一座田庄,黛玉若是要去,可住在那里。
黛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下帖子给陈念、邓宝宁、安媚儿等,邀她们同去。只不过安媚儿不爱出游、邓宝宁家中不允,皆谢绝。
又让人去贾府给迎春、探春、惜春三个送信,收到回信说王夫人近来身子不大爽利,探春走要侍疾走不脱,只有迎春和惜春愿意出来。
黛玉已然颇为满足,她素来窝在深宅大院,哪里见识过外头?又哪里自己去过什么地方?
因而很是上心,镇日里盘算着去了拱极要怎么住、要带什么摆件去、还要如何布置设宴。
府里丫鬟也忙得团团转:要开库房找摆件、要给姑娘做几身宴客的衣服、还要准备秋游的行装、再说去了还要摆宴,怎么招呼好别人,这些都要在京中就谋划好。
一时之间熙熙攘攘府里格外热闹,林如海也挺高兴,女儿如今开朗活泼,哪里还有第一次只身赴京时的孱弱孤苦?
林如海疼爱女儿,早派家丁先去永定河田庄拾掇一二,又令林瑞文带了家丁数人护送。
待到出发那一天,黛玉和槿姐儿各坐一辆翠盖车,迎春、惜春坐一趟车,林瑞文和傅云飞护送,等到了说定的城墙根儿遇上了齐国公家的车队,这才讶异,怎的陈思聪还陪着陈念?
陈思聪无奈的扬扬手中的马鞭:“没奈何,我娘要我护着姐姐。”他垂头丧气,几个姑娘家就躲在马车里捂嘴偷笑。
陈思聪不甘,一路上追追野兔、看下庄稼、摘几朵野刺玫花,慢慢就变得高兴起来:寻常在京中被爹押着读书,哪里有这么自由自在?
人变高兴了,便开怀畅歌,唱些荒腔走板的吴中民调,间或几声不成腔调的京剧,惹得众人嬉笑不已。
傅云飞少不得要提溜着这个吊儿郎当的同伴一点,一会面无表情告诉他“那并不是野兔,是个大个的田鼠。”,一会警告他:“仔细踩了田垄里麦子。”,一会又笑“吴中小调哪里是这么唱的。”
陈思聪不服:“怎的?你唱!”
傅云飞叼一杆草杆在嘴边,思及陈思聪唱的是《十二月叹》,中有孩儿思及离世亲娘的歌词,怕勾起黛玉愁思,因而急忙打住了陈思聪,这会子陈思聪要他唱,他自然不会唱。
陈思聪见他沉吟,眉开眼笑:“原来是个听曲的,不是个会唱的。”说罢得意抚掌大笑,差点从马上栽下去。
傅云飞并不理会他,略一思忖,便仰首唱:“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天威直卷玉门塞,万里胡人尽汉歌!”
他唱的慷慨激昂,歌声在夏末的平野、麦田里回荡,天地辽阔,男儿胸中壮志未酬。
听得几位同龄人胸中激荡不已,大家都是少年人,怎没有保家卫国的志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拿柠檬和薄荷蜂蜜泡了水,还挺好喝。
啊啊前几天大姨妈疼得要死要活,不然我就自制雪糕了!
第84章 麦田烤獐肉小姐得趣 烧香隆兴寺少爷诉志
他唱了两遍, 等第二遍时少年们已经都跟着吟唱起来:“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
君看偃革后, 便是太平秋 !”
就这样晃晃悠悠, 车队进了拱极县城, 县城的城垣建筑与京城类似。有城门两座。城墙四周外侧有垛口、望孔,下有射眼, 每垛口都有盖板。
少年们都很是新奇,更别提那些从未单独出过远门的姑娘们了, 饶是惜春这样素来四平八稳的也忍不住偷偷掀开车帘子往外瞧一瞧街面。
拱极县城街面很是繁华, 也许是靠近京城的缘故,街面上有不少京城的老字号,倒惹得几个姑娘一阵阵欣喜。
不知道为什么, 在异乡的土地看到以往常见的老字号, 总有一种熟悉感, 黛玉就打趣晴雯:“赶紧盘算盘算, 何时将忆江南分号也开进这县城。”
别说,晴雯还真盘算上了,被紫鹃一众丫鬟好一阵笑。
车队直往县城里永定河边林家的田庄而去, 傅云飞和傅云槿两兄妹先自行去拜访自己家的把总亲戚。
林家的田庄早布置好了,林家管事提前几天去了庄子上,洒扫庭院、安排仆妇、怯除潮气, 今儿早在城门口等着迎接他们。
林家田庄不大,不过三进两落,胜在布置清雅,这里一处葡萄架, 那里一丛菊花,格外有野趣却不失风雅。
地方狭小,姑娘们便分住在两个院子里,好在大家出来郊游,除了黛玉,其余姑娘们也不过带七八个随从。
待傅云飞兄妹回来,等大家都洗漱出来,黛玉早让人在花园里摆了铁炙子。
槿姐儿先惊喜出声:“这是何物?”
黛玉笑着说:“我听爹说京城有的酒楼用条铁打制一个圆圆的、大大的炙子烤炉,在上头烤肉,寻思怪有趣,便也命人造了个。”
陈念含笑:“这可是好主意。也应景儿。”
黛玉击掌,便有人端上来狍子肉、獐子肉、还有张家口口蘑并菌菇之类。
陈念眼尖,从中先发现从前未见过的一物:“这是何物?”
黛玉道:“是一种叫做地生的作物,南边传来的,湖广人都吃,听说一亩地产生胜过任何作物,所以田庄试种了,没想到收成颇多,如今正好咱们试吃。”
于是一个个卷起袖子,有奴仆想上前去帮忙,槿姐儿一挥手:“不用,这就自个儿玩才有趣头。”
外头院子里,林瑞文也用此物招待傅云飞和陈思聪两个。
陈思聪先跳起来:“嘿!这个好!正合野趣!”
他率先夹一筷子狍子肉扔到铁盘上,道:“不过这肉不是自己亲手猎的,总有些不得劲,不如……我们明天去打猎怎么样?”
傅云飞一巴掌“啪”拍在他肩膀上:“可别!回头你一脚踩在捕兽夹子里我们还要救你。”
陈思聪笑嘻嘻,他小时候跟傅云飞瞧着大人围猎羡慕,自个儿偷着跑出去,不小心踩进了夹子,还是傅云飞大声呼救,寻了人来才救了他出去。
那头黛玉几个也是玩得开心,槿姐儿要来一把古琴,乐哉乐哉奏起了《碣石调·幽兰》这般风雅的曲子。
第一天便这么悠哉悠哉过去。
第二天清晨,两位嬷嬷便出发去各自父母坟茔上坟。
黛玉让两位嬷嬷各自带几个小丫鬟,又带两个使唤的跑腿小厮,本来是想让自己家的马车去,明嬷嬷道:“本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兴师动众?再者乡间的路,咱家的车夫又不熟悉。”
黛玉就让晴雯去外头托人买了纸钱贡品等物,又在县城请了两位修护坟茔的师傅,随着两位嬷嬷回乡。
临出发前,黛玉又想一想,让紫鹃拿出两个沉甸甸的荷包:“嬷嬷们拿着,万一遇上个亲戚孩子什么的,要打赏。”
两位嬷嬷感激不已,千恩万谢才动身。
这时候林瑞文也打发人进来问黛玉:附近有一座古刹兴隆寺,寺庙颇有些灵验,山寺建在山间,风景秀丽,可要一观?
陈念先道:“可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先撺掇的?”
几位姑娘纷纷掩嘴笑,小厮忍着笑道:“不是世子的主意,是傅家公子担心姑娘们闷得慌。”
黛玉问过管事,管事道这隆兴寺香火兴盛,历来是县城内女眷上香的好去处。
于是黛玉一行人便想着去寺里转转,坐着马车就到了隆兴寺山下。
因着要去佛家圣地,总觉得坐马车不甚心诚,因而在山脚下他们便弃了马车,一起登山上去。
黛玉一行小娘子都有准备,换得是当地富户们的衣服,不甚扎眼,头戴帏帽。
男子们还好,女子们实在是没有出过什么院门,各个都累得气喘,唯有惜春,虽然年纪尚幼,却仍旧不诉苦,倒让几个年长些的颇有些惭愧,暗自为自己打气。
好在如今是农忙时机,山上人烟稀少,也不拥挤,她们慢悠悠爬山,间或在山溪里戏水,在林间观鸟,格外有意思。
晴雯在一旁心想,这些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小姐妹出来闲逛,倒真像一群高中生在秋游。
好容易爬上了二山门,槿姐儿乐得先欢呼一声,收到陈念一记目光警告,看得黛玉抿嘴笑。
正面有大殿三间,内供佛祖释迦牟尼,两侧十八罗汉。东西禅房各三间,山门悬\"兴隆寺\"匾,门外两尊石狮。
惜春早乐得什么似的,捻起几柱香,便要去上香。黛玉想一想,也拈了一株香,心中默默祷念。
她希望娘亲能早生极乐,盼着父亲能安乐康健,望着贾母能回头是岸,念着贾家姐妹能摆脱厄运。
更祈祷几位偶然识得的仙家能顺顺当当。
她要祈念的实在是太多太多,等抬起头来,身边的人都走得七零八落,唯有傅云飞还停在附近。
看来自己用时有些久啊,黛玉不好意思的略一低头,傅云飞却理解的冲她点点头:“这个寺庙很灵的,你的心愿都能实现。”
总归是个好兆头,黛玉侧身一福谢过他,两人又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黛玉想一想,问:“傅公子可有许愿要去沙场?”
傅云飞一惊,他确实是这么祈念的,没想到黛玉居然知道。
黛玉看他一脸诧异,“噗嗤”一笑:“我不过是听来时路上公子那塞外曲似是发自真心。”
真是冰雪聪明,傅云飞恍然大悟,摸摸鼻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跟黛玉倾诉:“傅家男儿各个都在沙场上,自出生便渴求马革裹尸还。可我七岁时……”
他要顿一顿才能克制住心里忽然涌起来的悲愤:“我二叔父那一年因着援军的军粮不及时押送,生生儿被饿死在关外。槿姐儿还小便失了父亲。”
这事黛玉是知道的,当初管着这事的是太上皇的乳兄方家替,那人是个草包,花天酒地的本事却不少。
太上皇忌惮傅家,便将他们家二老爷从南边调到九边,可九边粮草又供应不及时,傅家二老爷便被鞑子生生生生围住,求救的兵卒出去,却被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生生压到文书最下头。
当时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但皇上也不过将那方家替换了个地方当值了事,连给傅家二老爷一个虚职也没有,当时应该是傅家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这些陈年旧事还是林如海教导黛玉朝政诸事时讲给她听得,如今黛玉才忽然将此事与傅云飞联系起来,原来这是镇南公府上。
傅云飞咬牙说:“自那以后我就觉得光会打仗不行,我们家要在前朝有人,不然外头粮草、枪炮都不给我们配,没有这些又何谈对敌?”
黛玉想到朝廷溃败不已,心里也有些心有戚戚,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朝廷如今跟贾府一样,表面上歌舞升平,谁知道背后的危机呢?
太上皇任人唯亲不算新鲜事,如今退位后还死死攥住权柄不放,只可怜两位当权者角力过程中牺牲的生命。
想到父亲中的毒还有遇到的山洪,黛玉心里与傅云飞亲近几分:大家都是太上皇胡作非为的受害者,太上皇也太可气了些,先是残害忠良,后又是对付父亲,只不过为了自己一己私欲,实在不像是个对万民负责的君王。想到这个人就是从前夸夸群里提及的“天命之人”,黛玉一阵阵的恶寒。
当下她笑着问傅云飞:“因着这个你才读书?想走入仕的路子?”
傅云飞点头道:“正是。我排行第三,等我在朝中走出些名堂,父兄也不至于腹背受敌。”
黛玉点点头,但她没明说其中困难,这何其难?镇南候家中又是功勋世家,又是武将,怎么能跟文官有交情?
何况文武自来两不对付,互相看不起不是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