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知津托腮微笑:“我家阿摩,当然厉害了。”
“她既杀了徐广,显然不是姜知泽的人,你何不干脆将她拉过来?她胆大包天,身手不弱,是个强助。”
姜知津摇摇头:“不了。”
“你信不过她?”所有知道姜知津装傻真相的人皆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考验,而温摩显然经历的显然还不够。
姜知津一笑。
温摩是那种自小当惯了头领,一旦认定是自己人,便会自动将之纳入羽翼底下保护起来,当她的盟友,可以放一百个心,她整个人就像一把宝刀,强大而忠诚。
“我要做的事太危险了,我不想把她牵进来。”
他要对付的不单是姜知泽,更是姜知泽身后盘根错节的势力。
他要查清楚父亲死亡的真相,要将左右着姜家的势力全部铲除。
而要完成这一切,即使是他,也不知道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更何况……我这位夫人,秘密好像比我还多……”
“哦?”风旭开始有点担心,“她嫁你是否另有目的?”
“我还不知道。”姜知津再一次轻笑起来,“这才有意思,对不对?”
风旭觉得,他这个笑容很像一只准备去偷鸡的狐狸。
不是很理解你“有意思”的点在哪里……
反正坚决不把风家的女儿嫁进姜家一定是对的——尤其是当未来的姜家家主比狐狸还要狡猾的时候。
*
见完了阿刀,温摩回房去。
是月初,月光浅浅洒下来,炎园仿佛已经沉睡,远一点是静静起伏的深山,虫蛰们仿佛不喜欢这样的安静,十分卖力地鸣唱,努力让这个夜晚变得热闹。
温摩喜欢这样的夜晚,喜欢这样的深山,闭上眼睛的时候,恍惚有一种回到了南疆的错觉。
转过一道游廊,忽见前头暗红光芒一闪。
那是三炷香头,山间风大,香烧得格外快,香头也因此格外红亮。
温摩站住脚。
她看到了风旭,手拈三支香,一只手挽住衣袖,弯腰将香插进土里。
在他的面前,焦黑废墟如一头沉睡的巨兽,静静伏在月光下。
风旭白衣飘飘,身段仿若芝兰玉树,哪怕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在他做来也是行云流水一般,让人心旷神怡。
这样远远地看着,温摩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姜知津若是没有生那场大病,是不是也会有这般怡人的风度?
那个幼时便名动天下的姜知津,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现在该是怎样一个人物啊。
风旭对着空旷废墟出神,风过无声。
五年时间过去,当初的愤怒和悲伤已经变成一种深沉的仇恨。自小疼爱自己的长姐葬身在一场大火中,骸骨甚至分不出完整的人形……他拿剑指向闻讯赶来的姜知泽,嘶吼着让姜知泽还他的姐姐。
也是当初年轻,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质问。
“殿下可知道当年那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么?”
声音突兀地在身后想起,风旭转身,看到一条人影从夜色中走出来。明明是穿着平京常见的大袖与及胸裙,姿势却分外洒脱,“公子出行,至少有二十人的羽林卫队保护,再加上内侍与宫女,差不多有四五十人随行,什么火烧得这么快,四五十人一点用处都派不上,眼睁睁让良和公主葬身其中?”
风旭沉默一下:“逝者已矣,这是我的伤心事,少夫人别说了。”
良和公主死后,姜知泽伤心不已,为公主服孝三年,三年后始与柳丞相结亲,这一做派深孚人心,人们都道他重情重义,上一世的温摩也不例外。
这一世的温摩可不会这样傻了。
原本良和公主离世,皇家还有一位文和公主,与良和公主仅相差一岁,正是嫁入姜家的好人选,但就在良和公主死后不到五天,文和公主便告病逝,其母张妃悲痛过度而亡,皇家一时失去两位公主,可谓是损失惨重。
但对于姜知泽来说,却是大获全胜,适龄的公主在几日之内前后脚离世,最小的宜和公主才只得八九岁,他可以从从容容地为扮一扮痴情丈夫,然后再为自己挑选一位带来助力的新妻子。
听话听音,但凡稍微解一点人意,听到风旭这么说,就该明白风旭并不想聊这个话晚上再,早该知趣地说起旁的事情,但是温摩偏偏像是听不出来,她道:“良和公主的死另有隐情吧?我猜同文和公主有关,但不大确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一定和姜知泽脱不了干系。”
“少夫人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风旭冷下脸,“少夫人请慎言,夜深了,你我男女有别,共处不便,我先告辞。”
他说走就走,温摩一抬手,挡住他。
“良和公主在重重保护之下,怎么可能死于一场大火?你就不想弄清楚她真正的死因,不想找到真正的凶手,替她报仇?还是说你点上几炷香拜上一拜,就已经心安理得,什么也不想做?”
即使是努力克制,温摩的声音还是微微发抖,那段记忆如同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平日里被她压制在脑海最深处,此时却被唤醒,它张牙舞爪地爬了出来。
“你知道人死后是什么滋味么?死不瞑目的人阴魂不会消散,她就在这片废墟中,什么都听得见,却什么都做不了!”
风旭的脸色大变,再也保持不住文雅风度,望向那片废墟,眼中全是刺痛。
温摩深深呼吸,勉强平息一下自己翻腾的情绪,低声道:“要祭拜,你不去她的墓前,却来这里,说明你并没有放下她的死吧?我听说你们姐弟感情极好,你真的不想为她报仇雪恨?”
“你怎么知道跟姜知泽有关?”风旭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姜知泽是个畜生,杀妻对他来说驾轻就熟。”
“你到底知道多少?手上可有证据?”
“我没有证据。”温摩道,“我就是知道。”
风旭愣住了。
这句话他太熟了。
无数次,姜知津为他分析时事,便是笑眯眯一句——“我没有证据,但我就是知道。并且我还可以告诉你上哪里找证据。”
第31章 三十一
风旭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上哪里找证据?”
“能。”温摩道, “姜知泽身边的徐广死在自己的私宅中,殿下去彻查他的私宅,一定能找到他的罪证。姜知泽和他是一丘之貉, 卧房底下有个密室, 那里……全是刑求虐杀的工具。”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手微微发抖。
她原以为在徐广的私宅时已经打败了自己的恐惧,现在才知道还没有。
她最深的恐惧, 依然活在这个世上。
风旭深深看着她, 沉声道:“那场大火中,死去的不止有我姐, 还文和。”
这就是那场大火的真相。
当时文和调开了所有羽林卫和宫人,然后放了这把火,两位公主一个都没有逃出去, 死后分不出你我,不得不一起下葬。
文和只比良和小一岁, 母亲的位份也低一阶,按说该俯首贴耳做个乖妹妹, 但文和心高气傲, 向来不肯服输, 在良和被赐婚之前, 便在姜知泽面前有诸多动作, 费尽心思想嫁进姜家。
甚至有传言, 即使是良和与姜知泽成亲之后,文和同姜知泽私底下依然见过好几次。
“是姜知泽, 一定是姜知泽。”温摩冷笑,她几乎想象得出来,姜知泽是怎样软语哄骗文和, 他是不得已才娶得良和,只要良和死了,他就可以娶文和为妻。
文和信以为真,真的对良和下手。这个计划定然是姜知泽一手制定,且一定是口口声声担保会救文和出来。
当然,最后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赶过来哭了一场,花了三年时间服孝,赚得一片大好名声。
至于这片废墟,表面上,是姜知泽的伤心地,不愿碰触,实则是留着皇家的一块耻辱柱。
两位公主自相残杀,同归于尽,陛下又痛又怒,直接赐死了文和的母亲,清洗了那批羽林卫和宫人,然后按下此事,不让任何人提起。
难怪温摩怎么打听,都找不出蛛丝马迹。
“大理寺卿李严是殿下的人么?”温摩问。
风旭:“……”
他有一种错觉——姜知津根本早就把她收为己用了吧?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当着姜家大公子的面也想强行搜查私宅,我猜李严背后一定有人,殿下既然对良和公主的死存疑,便很有可能是李严的主子,看来我没猜错。”温摩说着,左手摸了摸下巴,“我可以让杨大叔去大理寺递状纸,李严就能名正言顺去搜查那座宅子了。”
风旭:“……”
说吧,你们两个早就是一伙的了是不是?
连主意都出得一模一样!
两人再商议了一会儿,敲定两头的细节,温摩在三炷香前深深一礼:“公主,请放心。你的冤,你的仇,我们全会给你报得清清楚楚,你的在天之灵就看着吧,天道轮回,作恶之人必有恶报。”
一阵风过,在废墟之上荡起回声,仿佛是来自不可触及之地的应答。
风旭微微哽咽:“她真的在吗?”
“在。”温摩回头看着他,“她什么都知道。”
她的眸子似深沉湖泊,仿佛有无边无际的哀伤和悲凉。
——我这位夫人,秘密好像比我还多……
风旭发现,姜知津果然是永不出错,这句话说得太对了。
温摩本身好像就是一个谜。
两人一个准备回后院,一个准备去行宫,略说了几句便作别,走出几句,温摩忽然回头唤住他:“殿下。”
风旭回头。
“这些事情津津不知道吧?”
“自然。”
自然知道。风旭在心底补充。
“那就好。”温摩露出了一个笑容,笑得清亮而皎洁,“这些都不要告诉津津吧,津津只要每天快快活活地就好。”
她转身离开,和平京贵女们的珊珊莲步比起来,她的每一步都极大,腿又长,转眼间,身影便消失在游廊深处。
风旭望了良久,缓缓回身往外走,没走出几步,就见转角之处一株大树下,姜知津倚在树上,手摸着下巴,一脸沉思。
这动作同温摩一模一样。
到底是谁学谁的?风旭心中不由生出这样一个疑惑。
“你都听到了?”风旭问,“当真是奇了,她才来京城,怎么知道这些?”
姜知津没有回答,以一种特别飘忽的语气开口:“她跟我讲过一个故事。”
风旭有点懵:
“挺吓人的故事。”姜知津说着,回过神来,“我原本是想起杨家父女未必有胆子告状,想让你从那达禾下手,他年少气盛,一激就成,现在看来不必了。”
风旭忍不住道:“你们真不考虑联手?”
姜知津一笑。
这一笑无比灿烂,像一朵洁白花朵在夜色中乍然盛开,耀目至极。
“阿摩姐姐这么疼我,要我快快活活过好每一天,我怎么能辜负她的期望?”
“……”风旭瞧着他,“你该不会是在她面前撒娇上瘾了吧?”
*
几天后,杨大叔的状纸递到了大理寺,李严雷厉风行,带着人封了那座私宅,开始彻底搜查。
姜知泽大怒,带着府兵将大理寺的人悉数赶出去。
御史台立刻有人弹劾姜知泽“擅权傲物,目无法纪”,姜家的言官自然要站出来反驳,说李严“以下犯上,无事生非”。
文武百官本就有半数属于姜家派系,每天早朝都搞得像打仗一般激烈,还是三皇子风旭站了出来,褒奖了李严的清正廉明,支持李严彻查。
事情越闹越大,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在议论纷纷,最后太学生徒集体到姜家门前静坐,轰动一时。
京城闹翻了天,西山却是一片平静,陈山海几天之前被一辆轿子抬进炎园,手腕已经肿成碗口大小,呈紫黑色。
“大小姐的伤势怎么样?”陈山海问。
温摩撸起衣袖。她的手腕经好得差不多,肿全消了,只余一圈淡淡的红印子,除了暂时不能提重物之外,与平常已经没有什么分别。
陈山海盯着她的手腕,目光直勾勾地。
是怎样强大的心脏,才能在手腕受了那样重的伤时,扣动弩机,射杀徐广?
他记得她杀徐广的模样,鲜血溅上面颊,眼睛一瞬不瞬,眼神无比冷静,又无比疯狂。
姜知津正兴冲冲拎了鱼竿过来,见此情形,一拉温摩的手,不动声色地放下她的衣袖:“姐姐,去钓鱼吧?”
温摩摸摸他的头:“津津乖,等我一下,我替陈兄治一下手腕。”
姜知津抱着温摩的胳膊,活像扭股儿糖似的:“我不,我现在就要姐姐陪我去钓鱼,让宁姐姐帮他治就好了。”
陈山海冷冷瞧着姜知津,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从他进羽林卫的第一天起,就知道无论哪一样本事都比不过投胎的本事,而这位姜家二公子投胎的本事显然是一流中的一流,明明是个傻子,却能娶到温摩这样的女人为妻。
当宁心儿过来时,陈山海的鄙夷简直快要变成愤怒。
还有没有天理?!这傻子不单有温摩,还有宁心儿!
宁儿心可是风花阁的花魁,便是一千两银子捧上去,也未必能见到她一面!
陈山海的内心被排山倒海的嫉妒淹没了,如果有逆天改命的机会就好了,他的要求不高,那就是当一个像姜知津这样的傻子!
宁心儿将陈山海领到房中,摆出酒坛,倒出小小一盏,懒洋洋道:“动手吧。”
动手?
陈山海一愣。他手都这样了还怎么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