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戒备太过显眼,无法隐藏。
姜知泽微微一笑,打开锦匣。
锦匣中躺一架弓/弩,一把弯刀。
弓/弩呈暗棕色,那是被岁月浸染才有的色泽,这是阿祖当年在最凶险的深谷取来的木料,每一根牛筋都是千挑万选。
弯刀刀身细长,刀尖是一道流畅的弧线,像一枚钢铁月牙。
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温摩已经将这两样东西抓在了手中。
左手弩,右手刀。
仿佛身体缺失的一部分重新回来了,它们给她注入了一股强大的生气,她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两手指节微微发白,全身心都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他们!
姜知泽骤然有了一种感觉,眼前的女孩子,好像巨龙睁开了眼睛,狮虎张开了獠牙,这一瞬间她周身散发出来的杀气,让她本就张狂的眉目越发耀眼,到了夺目的程度。
“我的东西怎么会在姜大公子这里?”
温摩终于按捺住住自己叫嚣的杀心。
她并不懂武功,所会的只是打猎时练出来的本事,单打独斗对上徐广胜算已经不高,更何况姜知泽的随从们就在不远处,只要她一动手,不单容易把小命交代在这里,还会连累整个侯府。
“五天前是先父祭日,我出城祭扫,回来路上,看见温姑娘抱着这两样东西下马车。”微风拂动姜知泽的衣摆,他的声音十分温和,“温姑娘英姿飒爽,与平京贵女大为不同,令人心折。我瞧姑娘有不舍之意,所以就替姑娘将它们挖了出来,本要上门奉还,听说温姑娘来了城门外,我便过来试一试运气。”
温摩心中一阵恶寒,原来,她还没入城,他就已经看到了她!
难道前世那一晚是他的安排?
不,如果他有心娶她,直接上门提亲,侯府绝不会拒绝。
或者,他知道有人将她送到他面前,因为对她颇为满意,所以就笑纳了这份礼物?
温摩淡淡道:“那真是谢谢姜公子了。”说完,转身就走。
再待下去,她怕她会控制不住自己想动手。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徐广道:“大公子,您到底看上了她什么?”
“你一直只知道喜欢那些幼细弱小的猎物,轻轻一撕就能撕碎,连惨叫声都尖细无聊,那才叫无趣。”姜知泽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我从第一眼就知道,她将是最有意思的猎物,跟以前那些截然不同。”
徐广道:“二公子马上要去提亲了……”
“呵。”姜知泽冷笑了一下,“那就看他有没有这命了。”
*
元摩正准备上马车,忽然听到水边蓦然有喧哗声传来。
水边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黑衣人,提刀杀向人群,原本悠闲踏春的人们惊叫连连,乱作一团。
“啊啊啊啊啊啊——”
一人一马当先,没命狂奔。
温摩一眯眼,认出是姜知津。
他穿一件朱红圆领外袍,上绣麒麟与牡丹,花团锦簇,灿灿生辉,脸上但凡有一丁点儿瑕疵,都要被这件衣服反衬得一清二楚,但他的脸偏偏就是女娲大人悉心捏就,再浓烈鲜艳的衣裳,在他身上都服服帖帖,妥妥当当。
只是美虽美矣,却成了天然的靶子,太醒目了。
那群黑衣人的目标显然就是他。
他虽然也带了十来个随从,但黑衣人一个个出手利落,随从们不是对手,纷纷被砍倒在地,黑衣人破除障碍,齐齐向他追来。
“救命啊!救命啊!”
姜知津一边跑,一面惨叫。
“大小姐快上马车!”虽然隔着还远,车夫已经是心惊肉跳,“咱们快走!”
温摩却松开了车帘,转身向那一处迎上去。
“大小姐!”车夫惊恐地唤。
温摩置若罔闻。
她走下官道,长腿大步向前,手从箭匣里抽出短箭,上弩。
然后瞄准。
扣动扳机。
做这一切的时候,脚步停也没停。风吹着她的衣衫,勾勒出纤细的腰身,虽细却挺拔,别有一股劲韧之意,像是南疆山野里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藤蔓。
这片草地十分平坦,又近水,视野十分开阔,毫无阻挡。她的弩几乎是一射一个准,接连倒下了三人后,黑衣人才反应过来,挥刀护住身形,只听得“叮叮”之声连响,温摩的弩/箭被挡了下来。
“妈的。”温摩骂了一句,最讨厌中原人的武功了,连弩/箭都能挡。
不过总算阻住了黑衣人追杀的步伐,姜知津使尽了力气,奔到了温摩面前,一个趄趔,险些跌倒,还好百忙中抱住了温摩的腰。
“呜呜呜坏人要杀我!”姜知津上气不接下气,抬头才惊异地认出了温摩,“你、你是那个找我睡觉的姐姐!”
睡你个头。
温摩弩/箭快用完了,但水边游春的人当中不乏高门大户,随从如云,贵人反应过来之后,纷纷命随从前来营救姜知津。
黑衣人彼此望了一眼,知道最好下手时机已逝,打了个忽哨,迅速退向山林,转眼没了踪影。
这些都是姜知泽的人。
姜知泽明明已经掌控了姜家,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迟迟没有接任家主之位,还假惺惺说姜知津才是嫡子,家主之位要留给姜知津。他明面上四处延请名医为姜知津治病,暗地里派出无数杀手准备杀死姜知津。
但姜知津仿佛有神明护体,每到紧要关头都能化险为夷,姜知津不知使过多少明枪暗箭,姜知津依然快活逍遥地当他的姜家二公子。
上一世的温摩无比羡慕姜知津这种运气,无数次幻想过,如果她能有这样的好运就好了,只要一次,一次的好运,让她能逃出姜知泽的手心。
温摩走过去把地上散落的弩/箭收起来,“下次不要一个人出门了。”
姜知津咕哝:“我不是一个人,我带了好多人,本来约好和三表哥捉鱼的,谁知道三表哥到现在都没来,哼,我再也不要理他了。”
说着,拉住温摩的衣袖,“呜呜,我不想捉鱼了,姐姐,你带我回家吧。”
*
密林中,黑衣人跪下:“我等无能,请大公子责罚。”
“无事,各位辛苦了。”姜知泽道, “他在逃命的时候,有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就是哇哇喊救命。”
“有没有吹口哨什么的?”
黑衣人彼此对望一眼,都摇头:“没听见。”
“有没有掏出令牌或是别的东西?”
墨衣人还是摇头:“也没有。”
“有劳各位了。”姜知泽十分客气地让人带他们离开。
这些都是徐广为他网罗的江湖人,江湖人最看重的就是面子,他越是礼贤下士,越能得到他们的忠心。
徐广道:“这都多少次了,若是有令牌,他早就用了。”
“可若是不在他的手里,还会在哪儿?”姜知泽皱眉,“一日拿不到号令暗卫的令牌,我便一日不能成为真正的家主。”
“那个南疆女人的弩/箭很是厉害,真等二公子娶了她,我们下手只怕更难了。”
“那就在他们成婚之前,先下手为强。”
密林树木重重,透过树与树的间隙可以看得清官道,那辆温家的马车正掉转马头往城内驶去。
姜知泽的声音阴冷,“那两个人,我都要。”
*
姜知津坐在马车里,好奇地看着温摩的弩,一脸想摸又不敢摸的神情:“姐姐,这个是什么?”
“雷驽。”
“会打雷的?”
“不是,它是用雷木制的。”
“雷木是什么?”
姜知津睁着眼睛,五官明丽,眼神清澈至极。
温摩忽然想起来,上一世的时候,姜知泽让她送一碗莲子汤给姜知津。
汤里面当然有毒。
姜知泽说:“他死了,我就放你走,可好?”
她将那碗汤放在姜知津面前,姜知津便是这样的神情,睁着眼睛问:“姐姐,这是给我的么?”
旁边的夫子提醒:“二公子,要叫‘嫂嫂’才对。”
温摩看着他的脸,良久良久,道:“不是,我就是放在这里凉一凉,你不能喝。”
夫子:“……”
那碗莲子汤放凉了,温摩当着姜知津的面,一口气喝了下去。
然后起身离开。
到姜知泽的面前时,一缕腥甜冲上咽喉,毒开始发作。
姜知泽大怒,狂怒,暴怒。
那就是她死前的最后一晚,当时是秋天,屋外秋风萧瑟,月光凄凉。
现在,再度看到这张好看的面庞,中间却不再隔着有毒的莲子汤,温摩的心情很不坏,“雷木,就是在打雷之时,树干本身会发出声音的一种树。有经验的制弩手会在雷雨之时听到这种响声,然后赶快找到那棵树,砍掉树梢,将响声封在树干中,再砍断根部,最后念着几句咒语,便能制成雷弩。”
“哇,还有咒语啊?”姜知津的眼睛睁得更圆了。
“据说古老的雷弩有灵,主人遇险时会出声示警,不过我还没有遇到过。”
如果当初她没有把它埋起来,也许在她嫁给姜知泽的时候,它会向她示警吧?
那可是她人生中遇到的最最危险的事。
雷弩是阿祖传给她的,阿祖把雷弩交给她的时候,告诉她:“雷弩的主人,从心所欲,风雷无惧,生死无悔。”
上一世,她一样也没做到。
这一世,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端午快乐!
第4章 四
还没到城门,马车便一顿,靠路旁停了下来。
温摩掀开车帘问车夫:“怎么了?”
“有贵人。好像是宫里的。”车夫压低嗓音,“大小姐,咱们先让让人家。”
温摩在南疆的时候,觉得侯爷已经是了不得的贵人,后来才知道,像温家这种非世袭的侯爵,在京城根本就排不上号。
确实有一队人马正从城门口奔出来,前后皆是高头大马,中间一辆华丽马车,当真是鲜衣怒马,仆从如云。
但哪一点证明他们是宫里出来的呢?温摩左看右看都没看出来,便问车夫。
车夫道:“他们的马都是北狄的大马,北狄马可金贵了,咱们家也只有侯爷那一匹而已,还是御赐的。”
温摩五岁就进山打猎,对世上的飞禽走兽了如指掌,只有对马一无所知——南疆到处是丛林,根本用不上马匹,所以她压根儿看不出马与马有什么不同,不过这队人马精神充足,马颈下挂着鸾铃,随从的佩刀错金嵌宝,确实不同凡响。
“姐姐看什么?”姜知津凑她身边,也钻了个脑袋出来,一看那队人马,忽然大叫一声,“三表哥!”
那辆华丽马车停了下来,跟着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斯文面孔,“津津?”
小哥哥好相貌!
温摩心里暗暗喝了一声彩。
姜知泽也是走这般文质彬彬的路子,但他的文雅之下有藏不住的阴冷,望之就如山腰下阴暗处未化的残雪,让人心头生寒。
这位小哥哥却如初升的朝阳,眉宇之间有怡人的光辉,是真正从骨子里散出的温润,后来温摩才学会一句话,知道这就叫“腹有诗书气自华”。
姜知津已经忙不迭跳下马车,爬上那边去,大声控诉:“三表哥你怎么才来?!我差点被坏人杀死了!还好姐姐救了我!”
姜知津说着向温摩招招手,“姐姐你过来,这是我三表哥,好多好多姐姐喜欢三表哥,你也一定会喜欢的。”
温摩被说中了心事,心说这样好看小哥哥,谁会不喜欢呢?
车夫却把车帘放了下来,“咳”了一声,代她道:“我家大小姐说,只是举手之劳,二公子不必客气。家中还有事,我家大小姐要先走一步了,告辞。”
这车夫自从姜知津上车起,脸色就不大对了,这会儿“告辞”两个字还没落地,马鞭就已经挥起,驾着马车离开。
温摩上辈子老老实实在家里待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马车也没坐过几回,还真不知道家里的车夫这么有个性。
车夫还教训她:“大小姐啊,那可是你未来的夫婿,虽说还没有正式上门,但已经开始议亲了,你们怎么能私下见面呢?还拉拉扯扯同坐一辆马车,真是大大地不妥。别说您是个侯府小姐,就算是我家的闺女,我也不能让您这么着,姑娘家就得有点姑娘家的样子……”
一直念叨了一路。
温摩后来才知道,侯府的家仆多是追随过父亲的兵卒,要么因为负伤无法另寻生计,要么因为战乱无家可归,父亲全都将他们留了下来,他们看待她不仅是像看待主子,更像是看待自己的孩子。
当时温摩只有一个想法——
赶快学会骑马,就不用听这唠叨了!
*
三皇子风旭只比姜知津大两个月,母妃因与平乐长公主前后脚有孕,便自然而然聊到了一起,两个孩子从小也是一起长大,同别人的情份不同。
“又是姜知泽?”
风旭递了桃花水浸过的布巾给姜知津,问。
“除了我家大哥,还有谁对我如此关爱,寒食游春都不安生,还要给我助助兴?“
姜知津擦了脸,布巾上染上了一抹红,那是之前溅在脸上的一滴血点子,挺醒目的位置,换成别的贵女大约已经捂着胸口瑟瑟发抖,但温摩好像完全没看见,还跟他聊了半天怎么做雷弩,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南疆的女子,有点意思。”
“她就是温摩?勇武侯才接进京的长女?”
“唔,她昨晚爬上我的床,今天又来救我,为了接近我这个知名傻子,还真是不遗余力,且十分地别出心裁,让人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