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江福满面笑容地出来给客人们敬酒,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院内摆着十几桌酒席,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可外面的喧哗简直像是炸了锅一般,声浪一阵阵传进来。
有好事的出去一看,很快回来,满面红光,手舞足蹈:“大伙儿快去看,姜二公子带着小公主出门了!”
江宅所在的福兴坊是京城较为狭小的街坊,这里离皇城远,很少有官员住在这里,因此没什么贵人;这里离西市和清凉街等处也不近,也没有什么豪富之家,街两边开的都是些小本经营的小小店铺,多是卖些手艺活计,街头处有个老奶奶守着油锅煎油饼,一圈小孩子围着瞧。
就是这么个平常连车马都少见的小街坊,今天晚上,迎来了一队豪奢华美的队伍。
当先十几名羽林卫身穿明光铠开道,中间一辆八宝璎珞车,拉车的四匹马通体雪白,别无一丝儿杂色。车内坐着两个人,男孩子玉带金冠,容光照人,女孩子娇柔俏丽,身上的裙上如梦一般轻盈。
马车后面跟着十几名宫人,再后面又是十几名羽林卫。
整个队伍浩浩荡荡,宫人手中的提炉里散发出阵阵香风,整座福兴坊的人都出来了,人人争相挤到前头来,只想瞧上车里的人一眼。
温摩穿着宫人的服饰,手提灯笼,混在宫人当中。
她原以为穿成这样可能要费一点唇舌,没想到宜和当场就拍手叫好,“姐姐会玩!下次我也这么穿!”
姜知津则是瞧着她笑眯眯:“姐姐穿这个衣裳也很好看。”
此时的福兴坊比过年还要热闹,人们七嘴八舌,满面笑容:
“是姜家的二公子!”
“老天爷他生得可真是俊!”
“哎呀那就是宜和小公主吧?长大了长大了。”
“上回瞧见还是去年赵家小儿子的满月酒,十来岁的小姑娘长得快呀,一年不见就大了这么多……”
“真真是个小美人!”
“……”
上一世,温摩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人们是把它当作笑话,声音里充满鄙薄和奚落,不外乎以同情的语调反复强调姜知津的傻,还说宜和现在还小,不懂事,将来定来要后悔,跟着一个傻子混,被那些泥腿子们当笑话看,声名都要毁了。
现在的温摩才看到真相——把他们当笑话的只有那些悄悄在背后说闲话的贵人们,老百姓是把他们当作下凡的神仙一般欢迎着。
而且这项活动的发起者显然是宜和,她坐在马车里一刻也不停,四下张望,全没了在宫中娇矜傲然的样子,脸上一直带着笑意,民间的一切都能叫她兴致勃勃。
她不时冲围观的百姓们挥挥手,不时又凑近姜知津说几句什么,姜知津听了之后会点点头,多半还会微微一笑。
姜知津微笑起来的样子,当真是清雅无双,简直像是一朵优昙在夜色中悄然绽放。
且越隔得远,这种感受便越明显。
温摩忽然明白宜和为什么那么喜欢津津了。
只有津津会满足宜和这个愿望。
他真是世上最好的津津啊,她想要的东西,津津也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呢。
这样看起来,津津跟宜和真是很般配啊……将来等她离开了,他们便会这样一直在一起,坐着华丽的马车,驾临京城的大街小巷,就像是神仙下凡那样,被老百姓欢喜簇拥。
明明是很理想的画面,不知怎地,温摩居然觉得心底有点异样,像有人在她心上系了一根丝线,现在正有一只手拉着丝绑的另一端,轻轻地扯了扯。
说不上疼,但绝对算不上舒服。
大约是感受到温摩的视线,姜知津回过头来,视线在夜色中毫无阻碍地找到温摩,向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美人如玉,这个笑容几乎点亮了这个夏夜。
第63章 六十三
姜二公子带着小公主乱逛, 在贵人们看来是一场笑话,在百姓们看来却是喜从天降,每一个被姜知津同宜和逛到的人家无不喜气洋洋。
江福也不例外, 若不是怕吵着贵人, 他恨不能放上几百挂鞭炮。
江福个头不高,又瘦,整个人十分矮小, 比宜和高不了多少, 不知是不是瘦的原因,笑起来一脸都是褶子, 点头哈腰地将姜知津及宜和迎进去。
温摩跟在宜和身后,视线找到陈山海,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行动开始。
江家不大, 陈山海查前院,温摩查后院, 密室暗格之类的都没找到,摆设也是家常用度, 没有超出他这个身份, 温摩甚至还在江福妻子的妆奁里发现几样镀金首饰, 显然是拿来假充门面的。
江福似乎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宽裕。
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异样。
温摩退出来却发现宜和不在了, 江福的妻子正领着人从门外进来, 见到温摩讶然道:“姑娘怎么还在这里?公主殿下都走了!”
“哎哟, 这下可惨了,我一时内急就耽搁了。”温摩做出惶急的样子。
“那快去快去。”江福的妻子连忙招手叫来一个丫环, “快领这位姑娘出去。”
那丫环正在同另一人说话,从温摩的角度只瞧得见那人的背影,也是个清清瘦瘦的姑娘, 衣饰打扮似乎也是个丫环。
听得吩咐,那丫环撇下那人,向温摩道:“姑娘请随我来。”
温摩迈步的时候心里面点空空的,时光仿佛被拉得缓慢,好像有什么事情被她遗漏了。
大约是因为在这里一无所获,所以心里空落落的吧?
她这样想,跟着阿云到了前院。
前院倒是依然喧闹,只是依然没见宜和,进来看热闹的老百姓快把院子挤爆了,羽林卫守在前厅,厅门关着。
这是哪一出?
传言中,姜知津跟宜和出来,不是最喜欢坐人家酒席上与民同乐的么?
温摩走到厅前,羽林卫为她推开厅门,她一走进去,厅门便在身后关上。
厅内摆着三四桌酒席,却只有主桌上坐着一个人。
姜知津。
红绸灯笼上烫着金色的寿字,烛火在里面燃烧,红融啧的光芒笼罩着整座前厅,姜知津便是坐在这层红色的光芒之中,衣服上、脸上、手上,包括眸子里,仿佛都流动着这样的红晕。
有点像洞房花烛夜。
温摩不由这样想。
姜知津就是世上最俊美的新郎。
“宜和呢?”温摩赶紧让自己回过神来,问。
“走啦。”姜知津道。
“这么快?”
“她说要去别的地方逛逛,我没去,留下来等姐姐。”姜知津端起一只酒杯,微微歪头,嘴角带笑,“我乖不乖?”
红融融的光芒下,他的眸子流光溢彩,能勾魂夺魄。
温摩的心砰砰乱跳了两下,像是要跃出胸膛,直奔姜知津身上去。
你是来办正事的啊千万不能被美色所迷!
温摩呵斥着自己。
但腿软不由自主,已经往姜知津身边去,且笑容早就浮上了面颊,她自己都听到自己声音里满满的笑意:“乖,我家津津最乖啦。”
姜知津看着她走近。
她穿着宫女的衣裳,淡粉色薄绡交领上襦,系深粉色齐胸长裙,头上和宫女们一样梳着双环髻。这样的衣裳发式,姜知津从小就看惯了,习惯到视若无睹,从不觉得好看,也不觉得难看,穿着这样子衣裳的宫女就像是无所不在的空气,谁也不会多看空气一眼。
但衣裳穿在温摩身上,徒然就不同了。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上襦粉得这样好看,像春天第一朵桃花,而裙子则像是池塘上第一朵荷花的花苞,亭亭玉立,含苞而放。
温摩平日里有两种打扮,一是赴宴时的正装,珠翠环绕,华丽非常;二是自己闲暇时的便服,基本是修身的异域款式,洒脱随性,像这样俏丽的衣裙她好像从来没有穿过,从宫里出来的第一眼姜知津就发现了,这样打扮的温摩有种说不出来的妩媚。
像是有一只小爪爪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他一路上不知回了多少次头。
夜深似海,宫女如云,只有她鲜亮夺目。
他的目光太过深沉,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漫出来,温摩觉得自己有点招架不住,遂顾左右而言他:“陈山海呢?”
满心冒着粉红色泡泡的姜知津:“……”
——死了。
姜知津在心里答。
“宜和也要人保护啊,点名要他跟着,所以他就跟着宜和走了。”
温摩点点头,走时既没有交代,也没有留话,想来陈山海也跟她一样空手而返。
不由便有点颓丧。
她伸手想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一杯,姜知津将自己手里那杯送到她唇边,她便在他手里一仰脖子一饮而尽,然后长叹一口气。
“姐姐不高兴么?”姜知津一面问,一面又给她倒了一杯送上。
事情毫无进展,温摩自然不高兴,但有姜知津这个小可爱在傍贴心服侍,温摩的不高兴实在很难持续。
她喝了这一杯,捏了捏姜知津的脸,笑道:“有津津在,好多啦。”跟着拉起他的手,“走啦,这里没什么好玩的,要不咱们找宜和去?”
她满以为姜知津会一拉就起,哪知他手上传来的力气比她还大,她脚下一个不稳,跌在他的膝上。
他的手揽住她的腰,头搁进她的颈窝,“不要。”
他的温热鼻息喷在她的脖颈上,那一片肌肤敏感至极,一酥麻痒迅速从那儿扩散,半边身子都酥了:“津津……停……”
她的声音带着了一丝微颤的尾音,像钩子一般直钩进姜知津的心里,姜知津搂着她,唇在她脖子上轻轻吮了吮,声音沙哑:“你看,这像不像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而你还欠我一个真正的洞房……
温摩:“!”
醒醒啊津津,像归像可它不是啊!
可姜知津的唇已经堵住她的嘴。手深深扣着她的腰,仿佛要将她揉自己的身体里。
她想推开他,奈何手上全无着力处,原本是要推他的手,变得紧紧抓着他的手臂,隔着一层衣料,她清晰地感觉到他臂上的肌肉贲起,皮肤滚烫。
唇齿间有浓重的酒气,也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的。
红灯摇曳,一室软红。
温摩脑子昏昏沉沉,只觉得身前一松,襦裙不知怎地松开来了,而姜知津的鼻息越发滚烫,简直像是能烫伤她。
就在这时,厅门“砰”地一声被打开,宜和急急冲进来:“不好了!陈山海——”
她猛地发现眼前情形似乎有点异样,厅内只有姜知津和温摩两个人,温摩坐在姜知津怀里,姜知津紧紧地抱着她,她的衣襟散开,露出一片温润如玉的胸膛……
“关门!”姜知津猛然大喝。
“哎哎!”宜和连忙把门关上,十分好奇地打量两人,“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瞧着衣衫不整的自己,温摩面红耳赤,一时间搜肠刮肚也没想出什么好理由。
“你家宫女的衣裳太差了。”姜知津一脸不满,脸色非常难看,“阿摩姐姐的裙子松了,我想帮她系上。”
是、是这样吗?
温摩忍不住有点恍惚。
宜和想也没想便道:“哦哦,明天我去把尚衣局的人打一顿。”
在温摩的背后,姜知津一面重新替她系上裙带,一面努力克制着一脸快要溢出来的杀气。
煮熟的鸭子不但飞了,还要他自己把锅盖好,气!
“陈山海怎么了?”温摩问。
最好是死了!
姜知津恨恨地打好最后一个结。
“陈山海受伤了!重伤!差点儿死了!”
宜和大声道,一脸的骄傲。
温摩:“……”
用这么兴奋的语气说出这种话,你们俩是有多大仇多大怨?
“我……还……没……死……呐……”
厅外,陈山海有气无力的声音传进来。
衣裳虽是穿好了,但发髻还有些松散,不过这时候也顾不得这些了,温摩直接推开门走出去。
院中,原本巴不得往前冲的老百姓此刻全靠边站,陈山海由两名羽林卫架着,胸前一片血迹,明光铠胸前的护心镜凹下去一道深坑,显然是遭受了极为锐利的重击。
羽林卫是天子近卫,装备之精良,乃是天下第一,这护心镜乃是纯钢打造,刀剑难以毁伤,这会儿居然留下这么重的痕迹,来人的身手可想而知。
“到底是怎么回事?”温摩皱眉问。
“我来说我来说!”宜和一脸兴奋。温摩这才发现她的发髻几乎跟自己同款松散,珠钗也掉了,但她兴致勃勃,浑不在意,“我不是想去清坊逛逛么,刚走到福隆街桥,忽然就飞出来一个黑衣人——”
说到这里她顿住,睁大眼睛向温摩道:“姐姐,是飞!真的是飞!他是飞下来的!”
温摩的心悬起来了,那人定然是先伏在旁边的屋顶上,然后伺机动手,出其不意,又是居高临下,冲力巨大,难怪能险些穿透明光铠。
“然后陈山海就挡在我的面前!然后陈山海就倒了下去!然后我就大喝一声:‘你们统统给我退下!’我拔出了陈山海的刀,挡在陈山海的面前,我朝脸就给了那人一刀!”
温摩的心紧紧揪了起来。
虽然宜和讲故事的水平有待提升,但温摩已经听明白了,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宜和身为目标,居然上赶着送死。
“然后!我一刀就把他拍飞了哈哈哈哈哈!”宜和叉腰,仰天长笑,“姐姐,我早就说过了吧?我真的是一个用刀的天才!”
“噗”,一旁的陈山海吐了一口血。
见温摩望过来,他摇摇头:“没事,内伤,吐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