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姜知泽连忙迎上去,道。
柳士原用力挥开他扶过来的手,盯着他,一脸的深恶痛觉:“不要再这样叫我,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让你这样叫我!是我的害了我的蓉儿!”
“岳父人何出此言?又为何惊扰蓉儿?”姜知泽含泪道,“我要是有哪里做得不好,岳父大人直管说,不可如此糟践蓉儿啊!”
“我糟践蓉儿?”柳士原的眼角似是要绽出血来,他猛然推开了身边的棺盖,声嘶力竭,“你看看,你看看蓉儿被你糟践成了什么样子!她不是病死的,是被你活活折磨死的!”
第99章 九十九
棺盖应声而起, 落在地在,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棺木四周的钉子已经取出,显然来之前就已经开过棺。
棺内昔日千娇百媚女子, 而今已经是一捧白骨。
姜知泽脸色变了变, 很快换上一脸哀戚,“人死不能复生,蓉儿那般孝顺, 她一定不愿看你如此伤心……”
柳士原性情方正刚毅, 虽是文臣,大有武将之风, 不等姜知泽说完,便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拉到棺前, “你看,你自己看!难怪你亲自替她穿衣收敛, 亲自抱她入棺,因为你根本不能让别人碰她——她的手骨、腿骨都已经……已经……”
柳士原浑身发颤, 泣不成声, 底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棺中的白骨中的臂骨和腿骨皆有明显的裂痕, 胸前肋骨也已经凹下去一片, 尤其是右臂, 骨头已经从中间开始粉碎性断成两截。
有些养尊处优的贵人已经看不下去,转开了视线。
李严则弯下腰, 细细察看。
温摩盯着棺木,全身紧绷,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火烧般痛楚。
上一世, 她便是这么个死法。所不同的是,柳小姐还得了一个全尸,而她却成了一把灰。
死前所有痛苦穿过汹涌岁月冲向她,让她几乎要痛嚎出声。
“姐姐?”姜知津轻轻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吓人,脸色也白得吓人,让他很担心。
他之前一直以为姜知泽谋害良和公主,是为了摆脱风家的束缚,直到后来听温摩向风旭说起姜知泽和徐广一样以虐杀为乐,他才想到柳小姐的死因很可能并非单纯是生病,于是略作安排,引柳士原注意此事。
柳小姐是柳丞相的幺女,最受柳丞相夫妇二人疼爱,一朝白发人送黑发人,夫妻两人都是肝肠寸断,柳夫人每年都要去相国寺为柳小姐做法事,以祈柳小姐早日投胎,再世为人,长命百岁。
不久前,柳夫人去相国寺做法事时,遇到一位游方僧人,说柳小姐灵位上有冤气,或是生前受过常人难以忍受的苦楚,或是死后坟地选得不当,尸身遭水浸虫噬,总之柳小姐身在地狱,非几场法事能解,最好是给柳小姐更换棺木,迁葬它处。
同时,僧人还警告她,此事不能惊动外人,只有血肉至亲方能在场。
柳夫人回去连忙同柳丞相说了。女儿已死,这已经是两人能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两人如何不尽心尽力?
可是开棺之时,柳士原见到了自己无法相信的景象。
他还生怕是死后裂出的痕迹,便隐瞒尸首身份,从刑部、大理寺和京兆府各抽调了两位仵作过来验尸,六名仵作给出的结果如出一辙——此女受尽凌虐,痛苦而亡。
柳士原发现这一切,虽是出于姜知津的安排,但当时在姜知津的心中,这只不过是在棋盘上挪动了一下棋子,心中毫无波澜,是到了这具棺木前,看到这具白骨,看着白骨的主人永远也无法诉之于苦的痛楚,心才狠狠抽了一下。
如果此时躺在棺木中的是温摩,他一定会疯。
一定恨不能将姜知泽的肉一口口咬下来。
此时温摩便是这样的神情,惊恐到极点,愤怒到极点,也仇恨到极点。
他不知道温摩为何会对姜知泽有如此复杂的情绪,只能握着她的手,同她站在一起。
姜知泽含泪道:“蓉儿是我爱妻,我怎么会对蓉儿做这种事?定然是有人在蓉儿的尸骨上做了手脚,用蓉儿来陷害我。岳父大人,您知道今日是我的继任仪式,可有人非要从中作梗,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您向来英明,常人难及,难道也要受那人利用吗?”
“住口!住口!”柳士原咆哮,“李大人,杀害我女儿的真凶就在这里,我命你速速将他缉拿归案,仵作的验查结果我已经让人送到大理寺!天见可怜,是我错将这禽兽当作人,将我蓉儿葬送在地狱,是我的错!”
“尊丞相令。”李严说着,吩咐一声,衙役们上前抓住姜知泽,姜知泽喊道,“这是陷害!这是陷害啊!我姜知泽一生坦荡,怎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三叔公怒道:“就算是验尸,也要当着我们姜家的面来验,这里是姜家,姜知泽是未来的家主,岂能让你们说带走就带走?!来人!”
三叔公一声令下,门外的府兵层层涌入,拔出刀,刀尖对准了柳士原与李严,三叔公须发皆张:“谁再敢妄动一下,我就让他见识见识姜家两个字怎么写!”
大央各王府所蓄府兵皆有定数,一般不得超过两百人,但姜家显然永远是大央的例外,真正的府兵数量早就不止这个数,更何况府兵们装备精良,每一名府兵都能百里挑一,那几名衙役还试图还抗,结果没过上两招被便被府兵拿下了。
柳士原直盯着三叔公:“你这是包庇凶犯!”
三叔公道:“你们强闯民宅,胡乱抓人,真当姜家是吃素的么?!”
一边是朝堂大佬,一边是世家大族,一旦真的对上,在场的客人们无不胆战心惊,有与两边皆有些交情的,试图打个圆场,哪知还没开口,就见姜家的少夫人道:“诸位,大公子的声誉一向是极好的,我也不相信大公子会做出这等事,但柳小姐的骸骨也确然有问题,柳丞相与李大人更是为民请愿的好官,绝不会诬陷于人。”
这番话已经尽可能说得软和,但她之前对姜知泽的敌意表现得太明显,才说到这里,三叔公便冷冷瞧温岚一眼:“侯爷,管好你的女儿,这里是姜家,不是南疆。”
温岚也示意温摩住口,此时正是风口浪尖,谁出头谁倒霉。
但温摩置若罔闻,视若无睹,径自道:“大家都知道,自从徐广死后,京城里的传言就特别多。我听说大公子不单在徐广的宅子里设有密室,在自己的屋子地底下也挖了一个。柳丞相不如去那里看一看,若真是有,那儿恐怕就是令嫒的丧命之地。”
她这话一说出来,姜知泽的脸色迅速变色了,向来温文尔雅的神情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满是震惊的怨毒,他死死地盯着她,就像一条蛇盯住自己的猎物。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见过那间密室的人都死了,除了他之外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当然,这只是传言而已。大公子一直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知这一次能不能带大家进去看一看,让大家一解疑窦?”
这是她从前最害怕的眼神,棺内的那具白骨让她再没有一丝犹豫,管他什么阴谋诡计,管别人会怎么议论,管姜家怎么看待,她已经豁出去了,不计一切代价,一定要戳穿姜知泽的真面目!
“大公子,带路吧,不看个究竟,只怕堵不住他们的嘴。”三叔公和六叔都这样道。
与其说他们怀疑姜知泽,倒不如说他们想去监视柳士原和李严,以免两人无中生有。毕竟在姜家所有人心中,大公子除了是庶子,其他方面是十全十美,绝不可能有这种事。
两人还在这一眼中达成了一项共识——这位少夫人太难搞,将来最好能让她跟着长公主,不是待在西山,便是待在皇宫,总之不要待在姜家。
姜知泽眼底有一丝惊慌:“三叔公,不是我不让大家去,只是真让人搜姜家家主的房间,姜家的颜面何在?”
温摩道:“大公子,你好像还不是家主吧?”
姜知泽马上道:“弟妹,我早说过,若你想为津弟谋求家主之位,大可不必如此!只要津弟一旦治好了病,我立马将家主之位双手奉上!”
温摩冷冷一笑,没有理会。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她比谁都更清楚他此刻的忧心与绝望,因为他阻止不了他们去搜查。
为了以示公正,李严还请求在场的各位客人一道去,三叔公出于对姜知泽的信任,完全没有拒绝。
在三叔公看来,这是温摩这个权欲薰心的女子想为自己的傻子丈夫夺权,说不定真的在姜知泽的屋子里搞出什么名堂,而他这个长辈要做的,就是去戳穿那个假相。
客人中有愿意去的,也有只想告辞的,人群浩浩荡荡往姜知泽的院子里去。
这些年姜知泽虽未继位,但已经俨然是家主的威势,他的院子等闲人无法进入。哪怕是姜知津装疯卖傻的,也没能混进来。
这个地方带给温摩阴影太浓重,自嫁进姜家,她下意识就想避开这一块地方,重生以来,头一次踏入,过往一切宛然重现,心脏再一次收缩。
她抓紧了姜知津的手。
姜知泽轻声道:“姐姐,要不我们回去吧?”
“不。”温摩额头沁出了冷汗,声音虽轻但异常坚定,“我要在这里。”
我要在这里面对我上一世的痛。
我要这里报我上一世的仇。
进了房中,李严口里说一声“冒犯”,拿起一只有砚台,整个人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拿砚台一寸寸敲着地板。
三叔公等人都觉得他装模作样,但看在柳士原为女心痛的份上,强忍着不满,耐着性子在旁边等着。
好一会儿,李严才起身,道:“地底下确实有密室,只是不知机关在何处,最好去工部请几位将作郎来,细细找一找。”
姜知泽冷冷道:“李大人,你不要拖延时间了,今日这一切我已经受够了!我虽是好性子,也断不能容你们这样欺负到头上!你们眼里当真有还姜家么?!”
这话深得姜家诸人的心意,三叔公的目上光里明显露出了赞许的神情。
姜知泽一声断喝:“府兵听令!”
“在!”门外的府兵轰然一声应,气势震天。
姜知泽的视线扫过柳士原与李严,目光威严至极,“不管是朝廷宰执,还是帝王将相,任何人犯吾姜家,吾必将诛杀之!”
这是姜炎的名言。
这是姜家人一直奉行的圭臬。
柳士原和李严的脸色微微一变。
风旭的视线终于忍不住落在姜知津身上,期盼姜知津能给他一点答案。
怎么办?
层层谋算,局局安排,姜知泽原本该是笼中之兽,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彻底翻盘?
所有人都知道姜家是个什么样的家族,远在风家的祖宗还在土里刨食的时候,姜家就已经是历经数朝的权贵世族了。
它比大央更久远,也比大央更强大。
除非皇帝亲临,否则没有人能对付姜家家主——哪怕他还没有正式继任。
姜知泽嘴角微微带上了一丝笑意。
没有人能破解这里的机关,没有人能洞悉他的秘密。
他依然是平京第一贵公子,依然是姜家未来的当家人。
他又一次笑得谦恭而优雅:“岳父大人,李大人,得罪——”
一阵“轧轧”之声,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只见屋中的凿花地面裂开了一道缝隙,在姜知泽不敢置信的视线下,一点点扩大,最后露出一道石阶,一直延伸朝往下。
阳光斜斜照进来,在屋中投出一块明亮的光斑,斜视进密室中。
所有人类穷尽想象也无法搜罗齐全的刑具,在这里全都可以找到。
它们挺立在幽暗处,散发着冰冷的光芒,连初秋温暖的阳光到这里都失去了温度。
第100章 一百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凝滞了。
就在这一个瞬间, 姜知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命运从巅峰跌落到谷底,哪怕是最可怕的噩梦里,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景象。
他最大的秘密就这样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再也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他的脖颈仿佛已经僵硬成锈铁, 转动时几乎要发出“咯啦啦”的声响,他一点一点扭过头,看到了墙壁上的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 虎口还有薄薄的茧子, 和平京任何一位贵女的柔荑不同,它来自绿气森森的莽莽山林, 一直以为被他列为最佳猎物。
墙壁上有一幅画,画后面有一个暗格,暗格里放着几件值钱的珍宝, 一般人看到这里都会以为这是个藏宝处,但实际下, 暗格后面就是密室的机关。
他花重金请机关大师为他打造,并让那位大师成为他的第一个猎物, 除了已经死了的徐广, 没有任何人还知道这个机关所在!
“温、摩!”他发出一声嘶吼, 不像是人声, 更像从野兽的嗓子里吼出来, “我要杀了你——”
温摩看得到他唇形在开合, 但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她看到有人抓住了他,先是柳士原和李严, 然后是风旭和陈山海,最后越来越多的人围住他。
她的耳朵里嗡嗡响,这个密室开启, 她全部的痛苦记忆也开启。它们像是狂涌的漆黑潮水,向她兜头罩下。
她后退一步。
身后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人抱住她,熟悉的声音像阳光般破开迷障,唤她:“姐姐,姐姐,姐姐!”
是津津。
是津津啊。
津津是天神向她伸出的手,拉她出苦海。
她抓住他的手,紧紧抱住他,像是要从他身上汲取温暖,捂热自己。
黑暗驱散,温暖重临。
温摩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屋内一片混乱,陈山海带着人捆住了姜知泽,李严带着人下到密室去取证,三叔公和六叔也沉着脸下去了一趟,上来以后脸色更沉了,所不同的是,三叔公是痛心疾首,六叔则是眼中隐隐有无法压抑的光。
那是希望。
六叔看到了旁系夺位的希望,他道:“三叔公,这么多年我们一直被蒙在鼓里,他根本没资格当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