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无数种法子,但东西放在阿摩身上,阿摩也有无数种法子发现,并把它扔了。”姜知津服下药,缓缓吐出一口气。
至于值不值当……他轻轻笑了一下,“你不懂。”
无命面无表情。
这种蠢事,他宁愿永远不懂。
姜知津道:“阿摩说话算话,从不食言,她会带着那根五彩绳,进山之后,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那你呢?”
“放心吧。”姜知津轻声道,“最想要我死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我身边再无威胁,只有软肋。”
姜知津看过南疆的山川布防图,仡族和伽南国之间所隔的山不单高,而且陡峭,猿猴都难以攀爬,伽南人若真想在这一带挖密道,也许挖到伽南灭国那天都未必能挖得通。
但温摩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如此深信不疑。
不对劲。
而所有的不对劲,底下都很有可能藏着阴谋。
*
第二天一早,所有人马分三路进山。
鹿力的脸色很难看,宿醉的滋味显然够他受的。温摩比他也好不了多少,两个人同样都是脸色发白两眼乌青。
阿祖叮咛温摩几句,温摩一一答应,然后抱了抱阿祖,再向姜知津道:“督查使大人若是在这里待不惯,可以回阿鲁丹,只要跟阿祖说一声,阿祖就会派人送您回去。”
语气十分客气,疏离,好像他对她来说真的只是个从前素不相识的督查使。
“这里山清水秀,挺好。”姜知津深深看着她,“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温摩之所以这样说,是注意到了姜知津身边没有留人侍候。他自小仆从如云,养尊处优,真的要让他学着仡族的样子,样样都自己来,他只怕受不了。
但既然人家不当一回事,她也就闭嘴了。
就在她转身之际,姜知津忽然抓向她的手腕。
温摩反应更快,下意识闪避,姜知津抓了个空。
但已经看清楚了,她的手腕上没有五彩绳。
“昨天的彩头呢?”姜知津皱眉,“少族长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温摩扬了扬弯刀,那根五彩绳被挂在了刀柄上,小香包晃晃荡荡的。
“阿摩,说好的明明是带在‘身’上。”姜知津在“身”字上头咬得重重的。
鹿力冷冷道:“仡族人刀不离身,刀上便是身上,督查使大人莫非是要找麻烦么?”
温摩抬了抬手,止住鹿力,然后取下五彩绳,戴在手腕上,在姜知津面前晃了晃,淡淡道:“这样可以了么?”
姜知津点头,正要再叮嘱两句,旁边蹿出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扑上去抱住温摩的腿:“阿娘,我也要去!”
“!!!!!!”
姜知津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温摩蹲下来拍拍她的脸:“等阿夏再长大一点,就可以去了。”
阿夏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改抱鹿力的腿:“阿爹带我去好不好?”
“咳咳咳咳!”
姜知津一阵剧烈的咳嗽,嗓口一阵腥甜,立即用帕子握住了嘴。
鹿力看了姜知津一眼,虽不知道姜知津吐血了,但看姜知津整个人都晃了晃,显然被打击得不轻。
他特意抬高一点音量,大声道:“阿夏乖,阿爹阿娘要去办大事,只能带大人,你好好吃饭,快点长大,就能和阿爹阿娘一起去了。”
陈山海略约明白姜知津此时此刻所受到的重击,但他正忙着从队伍之中把扮成羽林卫想跟他一起混进山的宜和揪出来,宜和抱着他的手不肯撒开:“我不!我不!我没巡过山,我要去!我也没打过猎!你不能扔下我!”
“山里有蛇,有大蛇!”陈山海吓唬她。
“我不怕!反正有你!”宜和道。
“我进山是用公务,不是专陪你的!”
“这我不管!”
陈山海跟她讲了半天讲不通,干脆把她拎起来,直接扔给姜知津,然后脚底抹油,迅速追上众人。
“陈山海!”
宜和跳起来就想追过去,姜知津拉住她,宜和一挣便挣脱了,不过正因为挣脱得太容易,宜和反而站住脚,打量一直用帕子捂着嘴的姜知津:“津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姜知津道,“伤风罢了。”
阿夏睁睁睁看着温摩等人离开,小嘴一扁就要开哭,姜知津拭净唇上的血迹,收起帕子,在她面前蹲下。
阳光灿烂,小女孩生得玉雪可爱,两只眼睛乌溜溜,柔亮亮。
这……便是阿摩的孩子?
阿摩……和鹿力的孩子?
阿摩和鹿力早就有了孩子,所以才会一心念着回南疆。
阿摩和鹿力早就有了孩子,所以明明跟他成了亲,却始终不肯跟他做真正的夫妻。
阿摩和鹿力早就有了孩子,他们才是一家人,而他,什么都不是!所以阿摩总让他走,不是因为阿摩还在生他的气,而是他出现在这里,原本就多余!
脑子里每转过一个念头,姜知津的脸色就惨白一分,最后一个念头闪过,鲜血再一次溢出他的嘴角。
“津哥哥!”
“姜大人?”
宜和跟阿祖好像在唤他,好像说什么,但姜知津都听不见。
因为就在同时,阿夏好奇地看着他,小手伸过来,蹭了蹭他嘴角的血迹,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头给他看,“阿爹,红的。”
“你……叫我什么?”姜知津无暇顾及其他,一把抓住了那只小手。
“阿爹!”
阿夏脆生生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 ……阿夏你这么乱喊爹会喊出人命的造不?
第120章 一百二十
姜知津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孩子的事。
但和温摩成亲以后, 他想要一个女儿。
一个和温摩一模一样的女儿。
现在,上天仿佛看到了他的想象,并将之具化为实形。
阿夏的眸子乌溜溜的满是光亮, 像阿摩。
阿夏的视线一往无前毫不闪避, 像阿摩。
阿夏生在仡族长在仡族,像阿摩。
“阿摩是你阿娘?”姜知津轻声问,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阿夏点点头。
“那你的阿爹是谁?”姜知津的声音紧绷。
“就是阿爹你啊。”阿夏再自然不过地道。
姜知津的心花开了。
觉得天那么蓝, 云那么白, 太阳那么亮。
阿夏说的一定是对的!
他露出深深的笑容,正要弯腰抱起阿夏, 却被另一双手抢先一步。
“这孩子自小没有爹娘,便喊谁都是爹娘,小孩子胡说八道, 大人您别往心里去。”阿祖抱起阿夏,看着姜知津嘴角的血迹, 转身之际,叹了口气, “……跟我来吧。”
宜和拉住姜知津, 着急道:“津哥哥你怎么了?中毒了么?谁给你下的毒?”
姜知津轻轻拍了拍她的脑门:“陈山海不在, 你的脑子总算回来了一半。”
宜和大惊:“真的是有人给你下毒?” 她警觉地四处张望, “怎么办?陈山海不在, 羽林卫也不在, 就剩我们两个人,他们想怎么对付我们都成。”
“现在才担心这个问题, 不觉得太晚了么?”
宜和:呜呜,之前玩得太开心了根本没想这些嘛。
“放心吧,除非仡族背叛大央, 投靠伽南,否则谁也伤不了我们。”
姜知津说完,跟上前面的阿祖,向阿夏道:“阿夏,阿祖年纪大了,抱不动阿夏,阿夏到阿爹这里来好不好?”
阿夏对这个新来的阿爹正充满好奇,伸手便扑向姜知津。
姜知津头一回抱小孩,郑重其事,生怕她跌着。
阿祖带着他回到竹楼,让他到天神面前跪着。
仡族的天神没有形体,所供的乃是一截被雷劈焦的神木。
“天神能看透人世间所有秘密,诚心向天神祷告,精诚所至,天神便能听见。”阿祖的声音含浑而低沉。
姜知津自幼便信奉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从不信神佛,但在这幢清凉小楼内,面对那截无声的神木,想象着温摩从前无数次也曾经这样跪在它的面前悄然许愿,一下子便觉得这位天神十分亲切起来。
他轻轻把阿夏放下,然后在神木前跪下,双手合什。
阿夏歪头学着他的样子,也跪下,合什。
宜和闲着也是闲着,也跟着跪下。
姜知津眉眼低垂。
天神,若你真有灵,当知我为何而来。我想要和我的妻子在一起,一生一世白头到老,直到死亡降临,我们也要合葬在一处,生世轮回,永不分离。
阿祖往茶炉子里放了些茶叶,又放了些晒干的草根叶片,清苦辛烈的气味在屋内蔓延,熬出一碗黑漆漆的汤汁。
最后洒了一把香灰在汤汁里。
“喝了吧。”
阿祖把它递到姜知津面前。
宜和生长在深宫之中,对某些事情极为敏感,她悄悄拉了拉姜知津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喝。
但姜知津接过来,吹了吹便喝了下去。
宜和有点着急。
津哥哥太轻率,已经中了毒,怎么还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而且这东西未免也太奇怪,光是用闻的她就能吐出来。
果然,片刻后,姜知津捂着腹部,额上泛出一圈冷汗,双唇煞白,“哇”地一声,吐出一口紫郁郁的鲜血。
宜和大惊,果然!津哥哥中招了!
阿祖看了那口血一眼,“不会要命,但在肚子里也不好受吧,我们族里没有人会做这种事,所以,这毒是你自己服下的?”
姜知津点头。
宜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若你这样做是为了阿摩,那你就做错了。”阿祖道,“阿摩若是喜欢你,一定不想看到你为她伤害自己,阿摩若是不喜欢你,你再伤害自己也没用。”
姜知津道:“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阿祖不必告诉她。”
阿祖叹息:“年轻人,有时候做得越多,便错得越多。”
从竹楼出来后,姜知津一回身,就看到了咬着手指跟在他身后的阿夏。
姜知津一笑,蹲下身,向她张开双臂。
每个孩子都懂得这个姿势,这是欢迎的意思。
阿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扑进了姜知津怀里。
她喜欢这个阿爹,因为他的衣裳特别滑特别软,摸上去特别舒服,他头上的小帽子——金冠——也特别好看,最重要的是,他总是愿意蹲下来,矮下身跟她说话。
仡族的女孩子们也没想到,温摩离开后,姜知津这么快就找到了最喜欢的人。他整天带着阿夏,几乎是影形不离。晚上姐妹们还想去他窗下唱个歌,结果人家打开窗子,客客气客地道:“阿夏在睡觉呢,姐姐可否白天再唱歌?”
白天还唱个屁啊摔!
姐妹们只好悻悻然放弃了。
族中男子几乎都跟着温摩进了大山,对于阿夏来说,眼前只得这么一个阿爹,当然要粘得厉害些。
这个阿爹并不像别的大人一样跟她说“阿夏你去玩吧”,反而跟她一起挖蚯蚓,捕蝴蝶,掏鸟蛋,不管她做什么,这个阿爹都笑眯眯地陪着她一起,仿佛永远也不会离开。
阿夏太喜欢他了。
这天阿夏身后背着一张小弩,兴致勃勃来找姜知津:“阿爹,我们去打小鸟吧!”
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姜知津含笑道:“好。”
他弯腰将阿夏抱起来,找到山脚下,仡族的孩子乃是为山林而生,在山中拥有与生俱来的灵敏,阿夏力气还小,但准头已经显露出明显的优势,好几次箭矢都能擦着鸟儿飞过。
姜知津看着阿夏,像是看一个小小的温摩。
阿摩小时候就是这样吧?
不需要学女红针黹,也没有人她要笑不露齿,她带着她的弓/弩与弯刀在山林间飞奔,像一只小鸟,或一只小鹿。
这些日子他听了温摩小时候许许多多的趣事,知道她五岁便和大人一起进山打猎,知道她十四岁在山崩中救了鹿力和一干族人,也是在那一次奠定了她少族长的身份,并收获了鹿力的一颗痴心。
“好讨厌啊,鹿力是我们仡族第一美男子,可惜从来不让别人给他唱歌,真的是暴殄天物啊。”
女孩子们都这样说,并且还要多加上一句,“姜大人你也是,阿摩已经不要你了,你难道就不想换一个试试?”
虽然很讨厌鹿力,但在这一点上姜知津无比了解他。
曾经沧海难为水,我遇见过那样猛烈光亮的生命,其他人全部都变得黯然无光。
一个月后,进山的人马开始陆陆续续返回族中。
大山虽然无边无际,但足足有两千人,这番巡视十分彻底,每一队人马带回来的消息都是同一个——没有发现。
姜知津和阿夏每天都在山脚下等待,询问回来的人:“阿摩呢?”
——“不知道。”
——“进山就分开了。”
——“阿摩往里走了。”
——“快回来了吧?”
每天等到的答案都差不多,姜知津略约拼凑出真相:进山以后,队伍化整为零,像一张大网罩向十万大山,而温摩选的是最险峻最难进入的那一个方向。
“阿摩是大山的孩子,假若大山只允许一个人活着回来,那个人一定是阿摩。”看着姜知津忧心忡忡,阿祖如此道。
姜知津耐着性子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