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姜知津再过来时已经沐浴更衣过,发丝松散地垂在脑后,犹带着几分水汽。
郑钦扑通一声就在他跟前跪下了:“下官有罪,下官该死,下官实在没有想到,驻防军中竟有人居心叵测,谋害家主夫人——”
姜知津淡淡地打断她:“错了,温氏不识好歹,一意孤行,放着好好的家主夫人不做,非要回仡族走婚,这样的女人你说我还能要么?”
郑钦心头的重压顿时去了大半,连忙道:“仡族人就是如此罔顾伦理纲常,生下的孩子竟然从母不从父,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跟着又道,“家主大人身份尊贵,年少有为,天下间所有的女子,都以嫁给您为荣,你想娶什么样的不行呢?确实犯不上为一个贱民上心。”
“贱民?”姜知津重复了一句,“你是视仡族为贱民,还是视南疆所有人为贱民?”
郑钦一时摸不过来他到底是不是真讨厌仡族,只得客观一点道:“跟我泱泱中原相比,南疆许多异族都是不开化的生番,这仡族就是个中之最。”
“所以你就派人去杀了仡族的少族长?”姜知津语气轻松,像是随口一问。
郑钦吓得腿都软了,叩头不已:“家主大人明鉴,就算借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不敢做这样的事!真的不是下官干的!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下官真要对那温氏做点什么,也不至于蠢得派驻防军动手。这一定是有人要嫁祸给下官!请家主大人为下官做主啊!”
姜知津坐在椅上,手托着脸颊,依然是懒洋洋的模样:“哦?别人为什么要嫁祸给你?”
“这、这下官哪里知道?下官清正廉明,性子过于梗直,不知变通,难免有得罪他人之处。何况下官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十年,难保不会有人觉得下官碍眼,想让下官把位置腾出来。更有甚者,也许是伽南国人使的反间计,他们看我将南疆镇守得铁桶一般,不能让他们得到半分好处,所以就想把下官弄下台……”郑钦越说越慌乱,脸色惨白,一直磕头,“求家主大人明察啊!”
“嗯,有道理。”姜知津打量这间富丽堂皇的书房,“南疆大督护的位置,可是一块肥肉啊,难免有人觊觎。”
郑钦一脸感动:“谢家主大人明鉴。”
“不必谢,你说得对,就算你想动手,怎么可能蠢到用驻防军的人呢?”姜知津道,“起来吧。”
郑钦又千恩万谢一番,方站起来。
姜知津问道:“驻防军到底是你的人,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情?”
郑钦立刻回道:“下官收到消息之后,立刻派人彻查虎牙关,上至将军,下至校尉,皆已下狱。”
姜知津:“都下狱了,谁来守关?”
郑钦道:“家主大人有所不知,这么多年来伽南人其实怪老实的,虎牙关里的这些人天天待在关内操练而已,并未派上什么大用场。再说下官已经命信得过的人手暂去接任,军务绝不会受影响,这点请家主大人尽管放心。”
姜知津点点头:“难怪郑大人年年考核都是上上,果然是守国有方,御下有道。”
郑钦连忙谦辞,口称“不敢”,又陪着说了几句话,姜知津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总有几分恹恹之气,打不起精神来似的。
自那天被温摩是家主夫人的消息震惊过之后,他立即派人去京城收集消息,知道了温摩嫁给姜知津的前后经过,也知道了确实是温摩率先回南疆,当然也知道是这位新上任的家主大人追妻不顺,现在温摩说是说失踪,八成是死了,家主大人当然多少也会有点伤心。
于是他想了个主意,当晚在花厅摆了一桌小宴,召来阿鲁丹最美丽的几名女伎,献乐献舞,以讨姜知津开心。
姜知津的心情果然好了不少,更兼阿夏特别喜欢那些女伎,觉得她们的衣裳特别好看,舞也跳得特别好看,她指着其中最漂亮的一个道:“这个阿娘好,我要这个!”
姜知津:“嗯?”
阿夏捂住自己的嘴,只剩一双眼睛骨碌碌转。
她答应过阿爹的,除了他,再不许叫别人阿爹,除了阿摩,也再不许叫别人阿娘。
不叫别人阿爹,这点阿夏很快就做到了。因为再也没有哪个人能像阿爹这样待她好,有了这个阿爹,她才不要别的阿爹呢。
但阿娘就有点难办。阿摩在族中的时候多半是出去打猎,在家的时候很少,陪阿夏的时候就更少了,又兼才从京城回来不久,对于阿夏来说,真的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阿娘。
但阿爹的眼神不容置疑,她乖乖改口:“我要这个姐姐。”
阿爹这才微微一笑,像以往面对她的任何要求时一样,道:“好。”
阿夏目不转睛地看着阿爹。
阿爹笑起来可真好看,比那个黄衣服姐姐还要好看一百倍。
“阿夏小姐真是有眼光啊。”郑钦笑道,“这位美人来自伽南。古话说得好,北狄刀马,伽南玉娘,北狄的刀和马名驰天下,伽南的玉和女人也同样如此啊。伽南女子的温顺,别说胜过南疆女子,就连中原的江南女子也要比下去了呢。”
那位美人果然是体态柔媚轻盈,她原本是跪在地上,并不起身,直接膝行自姜知津面前,捧起酒盏,高举过头顶,双手奉上。
姿势卑下至极,也柔宛至极。
姜知津接过了酒盏,打着她:“果然不错。”
当晚,那位美人被送入了姜知津的院中。
第二天,姜知津唤来郑钦,道:“我要去伽南。”
郑钦吓了一跳,这是一晚上就被伽南女人征服了?
他自然是一百个愿意,姜知津爱去哪儿去哪儿,只要不在南疆!但姜知津身份毕竟特殊,万一姜家家主在他在这里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也不要再在南疆待下去了,因此还是劝道:“家主大人,伽南毕竟是异国……”
姜知津端然贵介公子的作派:“你不是说这十多年伽南国都好好实实的么?再说,它算什么异国?明明是我大央的属国。你给我把人马文书备齐了,这里没意思得紧,我明日就走,去那边好好散散心。”
他交代完了就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那个宛儿甚好,我要留她在身边侍奉,安排她跟我同行。”
宛儿是郑钦的人,有她在姜知津耳边吹风,郑钦自然放心。再说胳膊扭不过大腿,家主大人让准备,他还能不准备么?
于是干脆利落地,一天之间,车队就全备妥了。
出发之日,郑钦亲自将车队送到了虎牙关,马车出关之际,郑钦在车外恭送,姜知津撩起车帘说了几句话,郑钦一面回答,一面暗暗给车内的宛儿递了个眼神。
宛儿手里抱着阿夏,脸色有几分无奈,似有话要说,然而车帘已经放下,没有机会了。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
十万大山当中, 最高的那一座名叫鱼蓝山。
鱼蓝山山顶终年积雪,雪水沿山壁汩汩而下,与山泉混合在一起, 渐渐形成河流, 河流在大山间蜿蜒流转,最终形成伽南国最大的河流,天河。
天河是伽南的信仰之源, 伽南人笃信神就住在鱼蓝山的山顶上, 天河的水是神为世人流下的泪水。
天河也是伽南的财富之源,河水所经之处, 处处都是蕴藏着美玉的矿场。
这一处矿场位于深山之中,周围已经有不少相同的矿场被废弃了,草木一点一点掩盖裸露的地面, 山林正在夺回自己的领土。
但这一处却依然是热火朝天,山腹的挖掘从未停止, 矿工们夜以继日,一筐一筐将挖出来的石块搬运到外面的大石场中, 那儿有专人分拣, 原石会被分成三六九等分别凿出来, 无用的石头则被倾倒在天河沿岸。
温摩来这里已经十天了。
她穿着破旧的衣裳, 顶着凌乱的头发, 弯着腰, 垮着双肩,跟周围所有矿工一样, 好像已经快要被劳作的重担压塌。
所有矿工都十分疲惫,矿洞中只有沉默的挥凿声。场主下面有大监工,大监工下面有各式各样的小监工, 小监工手里都握着鞭子,看见谁动作慢下,上手就是一鞭子。
喝骂和惨叫是这里的人们唯一发出来的声音。
矿场四周围着高高的围墙,墙外日夜都有人巡逻,以防矿工挟带玉石私逃,防守得十分严密。
逃出去难,混进来却挺容易,每天都有矿工病倒或死去,温摩找了一身破衣烂衫,把自己搞得逢头垢面,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走进领粥的队伍中,喝了一碗清可鉴人的稀粥,吃了一只黑乎乎的粗面馒头,就顺利进入了矿洞。
矿洞很长,狭窄,幽暗,隔很远才有一盏风灯,照明,她一直走了三四余里,还想再往前走的时候,监工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响亮的鞭哨:“干什么呢?!没睡醒么?!上哪儿去?!”
原来矿洞太过深长,光是运石头就需要好几组人接力运出来,她所在的这一队矿工只能进入到这里。
前面到底还有多长,谁也不知道,只知道里面那批人半个月才会出来轮换一次。
作为最外沿的一批,温摩注意到,她把石头运出来的时候,在矿石场中分拣矿的人越来越少,这两天的石头甚至不用倒在石场中,由矿洞门口的监工随便扫上一眼,就挥挥手让他们倒了。
河岸的石头快要堆成一座山。
温摩从山上下来,一心想寻找伽南军方的驻扎处,因为她一直觉得只有军方才有能力挖通大山,但山间寂寂,并没有看到一面旗帜,一名兵士。
她甚至都忍不住怀疑,也许阿祖是对的,根本没有人挖得透大山。也许她上一世听来的只言片语根本就是以讹传讹,她一直在冲一个虚无的目标挥拳。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座又一座矿场。
南疆从来没有这样的地方,但伽南产玉,天河两岸堆出一座座山石,山体则被掏出一个又一个窟窿,有玉脉则一直挖下去,挖到挖不出则废弃。
这一带是伽南国最早开采的玉矿场之一,到现在绝大多数已经废弃,有些洞口都被藤蔓遮了起来,一切恢复到蛮荒状态。
但这一处矿场是例外。
它挖出来的山石堆得比任何矿场都高,但挖掘一直没有停止。
在看到它的那个瞬间,温摩差点儿大吼一声。
谁说密道一定要秘密挖掘?一条挖了多年的玉矿洞,稍加利用便是现成的密道!
而且这条矿洞明明已经无法出产像样的玉石,却依然投入这么多人力在挖掘,温摩几乎可以肯定里面有鬼。
现在要做的,就是混进去看看这条矿洞到底有多长,又是朝着哪个方向。
悄悄观察了这么些天,她已经摸清楚了矿工们分队进矿洞的规律,于是找了一个机会跟上最先一拔出发的队伍。
一切很顺利,和她预料得一样,除非有人偷懒或逃跑,否则这些监工们对灰头土脸的矿工们绝不会多看一眼。
她混在队伍中一直往里走,越走越是心惊。
矿洞比她想象中还要深长,以这个长度,就算没有挖通,也离挖通不远了。
忽地,领路的监工抬手让矿工们停下。
温摩也跟着站住。
前方矿洞里出现了一团亮光,那是一只灯笼,光芒照出半截衣摆,发出缎子才有的柔亮光芒。
温摩的眼皮跳了一下。
中原的丝缎,在伽南只有贵族才穿得起。
“林爷。”
监工恭恭敬敬地躬身。
所有矿工都低着头,温摩低头之前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中等身材,削瘦,留着两撇小胡子,眼角微微上挑,眸子有股冷冷的光。
林爷的脚步忽然顿住,视线现这边扫过来。
监工见他注目,连忙解释:“小人正要带他们进去……”
“不必了。”林爷道,“全带出来。”
温摩的心往下一沉。
这个人真是敏锐得过分。
这个要求让监工愣了愣,“林爷,这一进一出,少说得近两个时辰,今儿的矿还没挖呢……”
“带出来。”林爷冷冷打断他。
林爷是这处矿场的场主,东家又不管事,这里全是林爷说了算,监工也不敢再说,连忙呼呼喝喝,如同赶牲口一般把矿工往外赶。
温摩一心想找个岔口脱身,偏偏为防矿工们藏身,所有的岔路都被封了起来。
往前逃立马会被发现,往后逃又正撞上林爷,温摩的心砰砰跳,只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在这里混了十来天,她的脏乱程度一点不下于身旁的矿工们。他也许只是有一点疑心,未必能把她找出来,如果真有异动,反而会暴露自己。
洞外天色阴沉,下着小雨。
矿工们慌乱地站成一团,温摩尽量让自己被挤到中间,并努力低着头,学习着身边人的茫然与慌张。
监工指挥着矿工们站成三排,林爷一个一个巡视过去。
温摩不敢抬头,只在有限的视角地看着林爷那双雪白的靴子一步步在前方移动。
紧张归紧张,心中更有一分笃定——被看一眼就如此警觉的人物,显然不应该只是一个管矿场的生意人。
靴子渐渐移到了她跟前。
“抬头。”林爷命令。
温摩暗暗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住脸上的表情,三分紧张,三分不知所措,外加三分畏惧,便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无知矿工。
但能不能瞒过这位敏锐的林爷,她自己也没有把握。
她故意迟疑了一下,监工的鞭子挥了下来:“林爷让你抬头,听到没有?!”
温摩心说,来得好。
她结结实实挨了这一鞭,跌倒在被雨水打湿的泥地里,发出一声粗哑的惨叫,泥点子溅了一头一脸,惊恐地叫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这番表演显然骗过了林爷,温摩看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厌恶——一个下矿都穿着丝袍和白靴子的人,洁癖当然甚是严重。
他越过她走向下一排矿工。
温摩悄悄松了一口气,爬起来。
可惜这口气还没松完,刚刚经过她身侧的林爷猛地回过头,死死盯着她的侧脸,“把脸擦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