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看来我今天的运气比较好呢。”她美滋滋地说,“先生,你要被我狠狠宰上一顿了。”
荣先生回过神,闻言嘴角上挑,十分阔气,“说吧,你又想要什么?”
“嗯,希望我未来先生的姓氏好听一点,比如说——”
她故意拉长了声调。
很迅速的,一只手掌摊在她的面前,里头静静躺着一枚银色怀表。
“你觉得荣姓好听吗?”男人含笑地问。
“那先生觉得荣施氏好听吗?”琳琅狡猾反问。
就知道她不会轻易答应,这个小毒物。
荣先生按了按太阳穴,“这个称呼是有点儿拗口,不过……”
他倾过身,将怀表郑重给她戴上,垂在胸前。细瘦的手指拨弄着,放正了位置,不偏不倚。
“施荣夫人,也未尝不可。”他轻描淡写地说。
这句话几乎等同于公开的求婚了。
妻姓放在夫姓前面,表明婚后他不会过多干涉她的自由,赞成她发展自己的理想与道路,并全力支持,哪怕是做一个背后的丈夫。
荣先生今年三十五岁,财势滔天,权柄在握,正是一个男人事业上升的黄金时间,如果是退居二线,不知多少人要扼腕叹息。
然而他仍然义无反顾的,给了她承诺。
美人乡,英雄冢。
荣先生隐隐觉得过度的沉溺与放纵并不可取,他已经处在一个危险的边缘,背后是悬崖,再退一步就是深渊。
但她勾勒的未来太美了。
夏日摇扇,冬日暖茶,偶尔听上几句枕边的叨唠,清闲又自在。
荣先生叹息一声,他也许是真的老了。
时间越长,就越向往简单的生活,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刀光剑影,安静守着一个人就够了。
几天后,一辆马车出了荣家宅子,朝着一处偏远的山村出发。
相较于方便快捷的汽车,念旧的荣先生仍旧喜欢马车、轿子这等传统的代步工具。
“先生,我们去哪儿?”
琳琅温顺枕在他的膝上,一头未束的青丝柔软披散在玄色长衫上。
“带你去看看我出生的地方,还有我的爹娘。”荣先生熟练而自然抚着她的脑袋。
他有着不堪的过去,也曾低贱如尘埃,希望这不会坍塌他在她心目中的高大形象。
轱辘轮子碾过了坑洼的黄土地,荣先生顺手揽住了人,不让她颠簸得厉害。
“不怕你笑话,我小时候家里很穷的,爹娘手上没有田地,打着零散的小工过活。我娘很能生,除了我,上头有四位姐姐跟四位哥哥,也因此,我们家一年到头来连些肉沫星子都没尝过。”
“等我五岁的时候,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爹娘为了减轻负担,把我转手卖给了牙子。那牙子看我长得丑,脾气倔,还很会顶嘴,天天琢磨着法子来罚我,要磨平我的棱角。”
一开始,他也没有多大的欲望与野心,只想攒够了钱,赎回卖身契,再回老家当一个安安分分的铁匠或者猎户,等年纪差不多了,就找一个会种菜会织布的婆娘,守着几亩田地过日子。
荣先生回想起那段生活,眼神晦暗,“后来我被一个大地主买走了,当了几年的上马石。”
“你知道上马石是什么吗?”他忽地问了一句,似乎也没想要人回答,自顾自地说,“就是碾碎你一身的傲骨,像条摇尾乞怜的狗,跪在地上,任由他人轻贱。”
他的背,地主的皮靴碾过,小姐的绣鞋踏过,沉重的,泥泞的,越来越弯,毫无尊严。
为了生存,他都忍了。
只是,人总是有底线的。
“有一次,大地主的儿子跟人打赌输了,败的一方要从胜者的胯下经过。”荣先生平静地说,“那位少爷觉得我当了这么多年的上马石,在卑躬屈膝、摇尾乞怜这方面炉火炖青,颇有经验,就让我代他履行赌约。”
“先生……”
荣先生抚着她头发的动作一顿,“那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生出的勇气,我死不屈从,自然,被打得很惨,我以为我都快活不下去了。”
而自那以后,那位眼高于顶的少爷逮住了机会就折磨他,手段残忍令人发指。
一只玉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无言的沉默,却有暖意蔓延。
荣先生神色放松下来,手指勾起她的一缕发丝。
斜阳在天边渐渐沉落下来,暮色四合,一辆马车缓缓停在田野边。
荣先生伸出双手,搂着琳琅下了车,示意车夫先在一旁稍作等候,他则是毫不避讳牵住了琳琅的手,两人顺着田埂往里边走。
秋天的风味藏在饱满金黄的麦穗里,散发着成熟的芬芳。田里的水源充足,不远处的山涧里,细听有溪流撞击碎石的声音。
几只厚实的老牛散在田边饮水,偶尔抬起一双棕色纯澈的大眼睛,好奇看着闯进桃源里的客人。
荣先生领着人到了一处倾颓的小木屋里,旁边立了两块墓碑。
“我回来的时候,这个家已经是人去楼空了,我联系不到人,也不知道他们至今在哪里,听附近的人说,闹灾荒那几年,我爹娘被活活饿死了。而我一直寄送回家的银子,原来落入了邻居的手里。”
他没有烧什么纸钱元宝,对荣先生来说,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再也没有来生可言。
“我呀,一直都在埋怨老天,为什么给我安排这么坎坷的命运,为什么一定要我经受那么多的苦难,为什么要我小小年纪就得背负起过于沉重的包袱。”
“我多羡慕那位少爷,衣食无忧,上得了学堂,吃得了热菜,还有一家人顾看周全,不似我,颠沛流离,命数衰微,孤苦无依,连说一句话都得在肚子里打上无数遍的稿子,省得讨人发厌。”
他手掌松开,叉开了手指,滑进了指缝中,与她十指交扣。
“不过,我想命运如此安排一定有它的理由。”
荣先生稍稍侧过脸,凌厉深邃的轮廓在夕阳的余光中愈发显得柔和。
因为它把最好的,全留给了我。
荣先生举起她的手,贴在了心口上。
“我比你大十七岁,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受过的伤,尝过的痛,始终比你先行一步。我不会刻意铺平你的未来,你也不用害怕那些未知的恐惧,我从来都在的。不会让你在黄昏时独自失落,不会让你下雨了一个人回家。”
起风了。
天黑了。
他轻轻拥她入怀。
我大你十七岁,没什么不好的。
三十五岁的我,能够从容的,给予你想要的温柔与成熟。
第250章 金丝雀前女友(16)
深红的暮霭在天际尽头燃烧着, 渐渐成了瑰丽的玫瑰色。
荣先生静静凝视着人。
他的容貌不似邵清和的清俊, 也没有孙英韶的英气勃勃,乍一看出彩不多。琳琅之前故意打趣他说长得太丑不能下饭, 实际上男人是属于耐看的一类,眉峰凌厉上挑着, 透着上位者的显贵气息。
即便是求爱,他亦有自己的气度。
不强迫, 不追问。
有些人的爱情飞蛾扑火, 剧烈燃烧自己以求对方一眼的青睐。
他不一样。
他跟琳琅的相识本来就存在太多的硬伤, 如果她不是脱颖而出,招惹了他的注意,也不会有后来的步步深陷。
她每走一步都恰好踩在他心口最痒的地方, 等他回过神来, 有些情绪就不是单用城府可以简单掩饰过去的。棋手对棋子怜惜,本就是荒唐的一件事, 但这种极小机率又不是没有, 他只是不走运,恰好中招了而已。
一头扎进了这头情网里,荣先生还庆幸自己稍稍年长,有足够的耐心去应对这一场猝不及防的风花雪月。
他与那些毛头小子不同,闹哄哄告白, 又急不可耐要答案, 像个扎手的刺头, 非得撞个头破血流才跟作罢。荣先生更明白, 不成熟的想法与行为只会把女孩子推得越来越远,恋爱要有激情这话不假,但一个温柔体贴能懂女孩子心意的男伴无疑更有优势。
荣先生不着急,他会让人慢慢习惯他的存在,用春风细雨的方式侵入她的世界。
“没关系,你用不着现在回答我,我也不会因为你的不同意就迁怒你。”他笑了,深邃的眉眼在暮色中晕染暖意,“这仅仅是我私人的喜欢,想让你知道,想让你听到,倘若教你为难,那就不是我表白的本意了。”
他攥着人的手,轻轻碰了一下心口的位置。
“要是不冒昧的话。”
“先生这里,始终有一席为你而留”
一缕凉风从她颊边擦过,凌乱了黑发。
他伸出另一只手,拨开了挽到耳边。
“起风了,再待下去就要着凉了。”
荣先生放开了她的手。
他既然说了这份心意是私人的,有些规矩他必须得守,哪怕他知道凭借着先生这个身份,他便利更大。
一股拉力扯住了他。
他诧异回头。
对方却扭过了半张脸,不看他。
“怎么了?”
他发觉异常,说着就想走上前。
岂料他进一步,她相应背着手退一步。
愣是不让他靠近。
荣先生皱起眉,正猜想着其中的缘故。
难道她以为自己是“欲擒故纵”?
“先生,我很任性的。”
他忽然听见这句话,视线滑到她的脸上,很细微的咬唇动作,他捕捉到了。
荣先生这一刻福至心灵,口吻含了纵容的笑意,“嗯,那又如何?”
“还有,我吃饺子不沾醋的。”
他迅速接上,“好,下次我匀开碗,不放一起。”
“烟味很难闻。”
“戒了。”
“晚上不睡觉能在屋顶看月亮吗?”
“可以,但只许看到亥时。”
“那……”
她转过头,脑袋往左边偏了一下,流露出委屈的表情。
“你为什么还不来抱抱我?”
纵然没有做嘟嘴撒娇的动作,荣先生也差点被这一幕萌惨了。
数百只的小蝴蝶在心口里扑棱飞舞,从某一个出口瞬间放飞。
话刚落音,琳琅本能“啊”了一声。
整个人被一双有力的铁臂举高了。
荣先生抱着琳琅的腿,毫不费劲,仿佛捧着一个轻盈的洋娃娃,她双手胡乱揪着他的衣服,好不容易才稳住了,漆黑的头发散了他一身。
“你干嘛呀?”女孩子嗔了他眼。
“不是要抱抱么?”他喉咙里溢出低哑的笑声,“你以为你爱上的是什么人?”
“呸,不要脸,谁说爱你了,施荣姑娘只是给你表现的机会。”她低头看人,手指头戳了戳男人的眉心,狡黠地说,“可别太得意忘形了喲,荣叔叔。”
荣先生这会儿开始头疼了,两人颇有差距的年岁不可能改变,他也做好了觉悟,但真的被恋人称作叔叔,那滋味……
“是荣九。”他纠正人,“我在家里排行老九。”
“荣九伯伯。”
“乖,是荣九。”
“荣九爷爷。”
“……”
心塞的荣先生最终放弃了自己的纠正。
这个小混蛋恃宠而骄,偏偏这份宠爱还是他自己亲手送上的。
“生气了?”她一手撑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攥了一缕发,故意去挠他的脸。
荣先生不说话。
“好嘛,跟你开个玩笑,别生气。”她又飞速来灭火,软软的女孩子语调仿佛一团棉花,让人想咬上一口。
荣先生心想,他像是那种因为一点小撒娇就立马原谅的人吗?
好吧他像。
他眉宇松开,便听见她说,“九哥,你抬头看看我嘛,好不好看?”
九哥。
这个小坏蛋。
荣先生的耳根子又被吹软了。
他撩开眼皮,“你好不好看,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嗯?我荣九的眼光能差到哪里去。”
夕阳的余光掩在云层里,她的长发在风中散乱,尤其那双粼粼生波的眼睛,勾人心魂,“我只是想问你风景好不好看而已。”她无辜地说,“既然九哥想要夸我,就直接说嘛,我又不会嘲笑你。”
“……”
又被摆了一道。
荣先生是哭笑不得,她这见缝插针的本事也算是活了。
“好看,你最好看,行了么?”
他单手稳稳抱住人,另一只大掌则是伸高,按住了她的脑袋。
黄昏里有一些风,稍显急促。
但这不妨碍他吻自己中意的姑娘。
耳鬓厮磨,浅尝辄止。
“走,回家。”
他十指交扣,牵着人从细细的田埂上走过。
荣先生没有回宅子,他几年前在父母的故居附近建了屋子,用的是寻常的瓦片砖头,平时回来也颇为低调。这次考虑到琳琅,荣先生特意选了一辆宽敞的马车。
屋子外边围起了栅栏,扎了一大片茑萝花,太阳落山后,花瓣朝里边娇怯卷起,别有几分缱绻的意味。
“今晚我们得在这里过夜了。”荣先生让车夫去别的地方休息了,他从袖口取了一串铜制钥匙,打开了门锁。
琳琅探头看去,朝着门口是一张八仙桌,搁着一套很普通的白瓷茶具,吸引她注意的是墙上一把落了漆的大弓,囊袋里装了几只铁箭,有淡淡的血腥气。
左手边是厨房,用青色帘子隔开,隐约瞧见一垛柴禾,而右手边自然是卧铺。琳琅还没进过荣先生的房间,趁着人去找蜡烛照明的时候,先去了卧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