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珠藏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还躲在树后,激动得几乎要鼓起掌来:“韫哥哥, 好厉害!”
玄玉韫本对正中靶心这种事习以为常了, 他不以为意, 正想走回箭亭喝口水, 忽地听到谢珠藏的声音, 他一个趔趄, 差点儿一头磕到箭亭的柱子上。
玄玉韫稳住心神,厉声道:“是谁——”
他完全没想过谢珠藏会出毓庆宫, 第一个反应还以为有人假扮谢珠藏说话。然而,他的呵斥声在看到谢珠藏时戛然而止。
谢珠藏几乎是连蹦带跳地走到玄玉韫的面前来,她双手放在胸前, 眼睛亮闪闪地看着玄玉韫:“韫哥哥,好厉害。”
玄玉韫的身上有薄汗,他还有些没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谢珠藏。
晚霞与灯火摇曳在谢珠藏的眸中,她看清了玄玉韫额上的汗。谢珠藏下意识地解下汗巾子,踮起脚尖,想给玄玉韫擦汗。
她的帕子熏过淡淡的兰香,轻飘过他的鼻翼。玄玉韫蓦地握住了谢珠藏的手腕,哑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玄玉韫没有很用力,他虚虚地一握,就从谢珠藏手中接过了汗巾子,自己胡乱擦了一下。玄玉韫本来下意识地要把用过的汗巾子交给松烟,但他的手才伸出去,又紧握了一下这汗巾子,若无其事地将它叠好收了起来。
谢珠藏倒是没太在意一条汗巾子的去处,她笑盈盈地看着玄玉韫:“我来找、找韫哥哥,兑现承诺!”
玄玉韫一听这话,立刻就知道这只小狐狸在心里甩着狐狸尾巴,那尾巴尖尖偏还时不时地扫到他的心上。
玄玉韫立刻道:“你先等等,不论孤承诺了你什么,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玄玉韫话音刚落,就有人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朝谢珠藏行了个礼,温文尔雅地道:“阿藏,久未见,近来可好?”
是程云溶。
谢珠藏一直将视线落在玄玉韫身上,竟没看到程云溶。
尽管程家跟谢家有通家之好,谢珠藏也知道。因为谢大夫人抚养了谢珠藏父亲长大,所以程家小辈跟谢家小辈也惯来亲近,连带着程云溶对她也像对谢尔雅一样,是把她当做妹妹来看待了。
可谢珠藏的脸还是一下子就红了,她完全没想到程云溶会在这儿,就像做坏事陡然被外人发现了。难怪玄玉韫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一瞬,她对身上桃红色的上衫,和有十种颜色的月华裙的在意,再一次涌上心头。
谢珠藏肤白如玉,她脸上飞起薄红时,正如含苞欲放的桃花。晚霞光暖,落在她桃红色的织锦妆花缎上衫上,透出灵动的、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美。
玄玉韫这才注意到她身上桃红色的织锦妆花缎上衫,谢珠藏甚少穿亮色的衣裳,玄玉韫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在别人身上穿惯了,显得有几分俗气的桃红色,穿在谢珠藏身上,是这般的好看。
程云溶怔愣了一瞬,尔后真诚地夸道:“姨母常期望能看到阿藏穿亮色的衣裳,如今一看,当真是极衬阿藏。”
玄玉韫面上露出了得色,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与荣有焉的骄傲。
“真的吗?”谢珠藏讶然地看着程云溶。她与程云溶并不熟悉,她遇到的小郎君太少了,还一直以为这世上所有的小郎君都像玄玉韫那样,什么欢欣心悦,都憋着不说。
程云溶颔首而笑,目光里满是坦坦荡荡的欣赏。
谢珠藏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程云溶,高兴得脸更红了些。
玄玉韫的脸色一下就黑了,他一个跨步走到谢珠藏和程云溶面前,“警告”谢珠藏道:“不过就是一件寻常的衣裳,有什么真的假的。你找孤有何事?阿溶要归家了。”
谢珠藏心中一刺,转而对程云溶的好感“蹭蹭蹭”地往上升。她下意识地歪着头,试图跟程云溶对话:“那程哥哥……射、射完箭再走吧?我还,没见过呢!”
她本能地好奇程云溶的箭术。
玄玉韫一僵:“天色已晚,射箭伤眼睛。”
程云溶温和地摇了摇头:“不碍事,天色未暗,灯火通明。更何况,阿藏难得一见呀。”
谢珠藏忙不迭地点头。
程云溶搭弓射箭,行云流水——
“正中靶心!”报靶的人高声唱道。
“好厉害!”谢珠藏脱口而出。
玄玉韫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程云溶回身,刚要谢过谢珠藏的夸赞,就瞥见了玄玉韫的脸色——早前半柱香,还跟他称兄道弟的玄玉韫,现在看着他像看仇人,那脸色臭的,活像是要来寻仇的。
谢珠藏还没意识到呢,正好奇地看着那个被抱过来的箭靶。
程云溶抿唇一笑:“阿藏,殿下的箭术犹在我之上。”
“是嘛?”谢珠藏唰地一下扭头就看向玄玉韫。
玄玉韫瞬间就微微昂着头,不跟谢珠藏对视。甚至还佯装漫不经心地点着自己手中的箭,声音冷淡地道:“尚可。”
“可都是……正中靶心呀,有什么不、不一样呢?”谢珠藏分不清这俩有什么好坏。
玄玉韫一听,这还了得,当即就撇开人群,预备拉弓射箭。
这一次,玄玉韫拉弓可不像先前那样云淡风轻,他的身体紧绷,像是预备使出极大的力气。程云溶一看,立刻悄声对身边的侍从道:“快收拾收拾,准备出宫。”
程云溶话音刚落,离弦之箭直射而出,程云溶赶在报靶的宫侍说话之前,就对玄玉韫和谢珠藏道:“殿下,阿藏,天色已晚,在下就先行告退了。”
玄玉韫脸色黑如锅底。
谢珠藏茫然地看着程云溶行色匆匆的背影,困惑地问道:“怎么……不等报靶呢?”
玄玉韫拔腿就走。
谢珠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莫名其妙地跟上去:“韫哥哥?”
她哪里知道,用力过猛,再加心思过乱,压根不可能射出比正中靶心更好的箭!
这最后的靶,是再也不会报的了。
*
“等、等、等等我呀!”
谢珠藏紧赶慢赶,想要追上玄玉韫的脚步,却发现自己受衣裙所累,压根就跑不快。她一个趔趄,要不是一手撑着树,差点儿就要摔跤了。
今日的玄玉韫,也不像以前,还会停下脚步来等她。他健步如飞,活像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一样。
阿梨连忙上来扶着谢珠藏,谢珠藏不等阿梨说话,先摇了摇头。她索性停下了脚步,看着玄玉韫的背影,微微地喘着气:“怎、怎、怎么……回、回事呀?”
阿梨和莲雾茫然地对视一眼,阿梨谨慎地道:“难道是最后那一箭,射得不好?”
“那……干嘛要对、对我生气呀。”谢珠藏撇了撇嘴,她低头看了眼掌心的擦伤,委屈地合上手,不高兴地扭头重新往箭亭走去:“我倒要看、看、看看……到底有多不、不好。”
她气鼓鼓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裙装,难过地甩了一下裙摆。什么她难得穿上的桃红色缎衫,什么应天城最时兴的月华裙,与她平日里穿的素净的衣裳,又有什么区别?
白瞎了她眼巴巴地跑过来!
*
谢珠藏回到箭亭,入墨还留在那儿收拾残局。他一看到谢珠藏,猛地窜到了箭靶面前,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对谢珠藏行礼:“谢姑娘,您怎么又回来了?”
入墨一面问,一面眼疾手快地把身后箭靶上的箭拔了,然后恭恭敬敬地问谢珠藏:“奴才拔完这最后一支箭,尽可听姑娘吩咐。姑娘要什么?尽管说来。”
“我要、要……”谢珠藏走路有些急,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入墨把箭拔出来:“……”谢珠藏指着松烟手中的箭,手都有点儿抖。
她就知道,玄玉韫把入墨留在这儿,是半点也不会给她机会。
谢珠藏连话都懒得说完,一甩袖,转身就走。
阿梨气得嗔入墨:“你好歹跟了我们姑娘一场,怎么这么笨!”
入墨耷拉着脑袋,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哪里知道谢珠藏专门是来看箭靶的……
更何况,他也没法啊!要是他让谢珠藏发现玄玉韫的箭离靶心十万八千里,他能被太子殿下活剐了。
入墨苦着脸看着谢珠藏远去的背影,把箭丢给身边的小宫侍,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
玄玉韫脚下生风地走了大半段路,本耳尖地一直听着身后谢珠藏的脚步声,可这脚步声不知何时忽地就停了。玄玉韫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在看到毓庆宫的前星门时,他近乎在原地踏步了。
松烟一直跟在玄玉韫身后,他这冷不丁地停下来,松烟差点儿一头撞上去。松烟刚稳住身体,就听玄玉韫低声道:“你回头看看,阿藏怎么了?”
玄玉韫说完,又极快地道:“别让她发现了。”
松烟茫然地眨眨眼,也不知道玄玉韫这闹得哪一出。但他极快地回头看了眼:“殿下,咱们身后没人了呀。”
“没人了!?”玄玉韫震惊地停下了脚步,转身一看——果然,他身后只有郁郁葱葱的树木,哪里还能瞧见谢珠藏的身影。
玄玉韫心中一咯噔。谢珠藏怎么忽然不跟着他了呢?玄玉韫一下子就慌了神,想都没想,拔腿就往箭亭走:“她是不是扭伤了?快点,还磨蹭什么!”
松烟看着玄玉韫如风一般的背影,他张了张嘴,无奈地跟了上去。就跟那蓝缎圈金铺绒绣葫芦桃子的荷包一样,遇上谢姑娘的事儿啊,就不能指望太子殿下能冷静多久!
*
玄玉韫往回奔走,没过多久,就迎面遇上了从箭亭回转的谢珠藏。
玄玉韫几乎是刹那就微微扬着下巴,若无其事地放缓了步子。
谢珠藏走到了他的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傲娇.jpg
(通常傲娇都会开启小型追妻火葬场剧本)
【引1-射箭要领参考《学射录》】
第38章 我心悦
“孤想起来, 孤有东西落在箭亭了。”玄玉韫不等谢珠藏说话,先冷冰冰地道。
玄玉韫等着谢珠藏问,这样他就好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可谢珠藏只是微微行礼, 淡声道:“哦。”然后就头也不回地, 往毓庆宫走。
他们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风吹来她身上的淡香,倏忽又飘远。玄玉韫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握, 可他侧身一看, 谢珠藏却已经走了。
玄玉韫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可他犟着脾气,不肯低头。反而一甩袖, 脸色铁青地奔向箭亭。
玄玉韫坐在箭亭里,眼神忍不住瞥向谢珠藏离开的地方——他一盏茶都喝完了,她怎么还不来找他?
当时他差点儿毁了她的《春日宴》, 她不是也一会儿就推门而出了吗?今日,也不用等太久吧?
而且!今日他哪里做错了什么?分明就是她一直冲着程云溶笑!
那她是不是因为看到了自己最后的那一箭, 所以才不想理他了呢?
玄玉韫的手不停地捏着杯沿,心神不宁地问入墨:“阿藏看到箭靶了吗?”
入墨跟谢珠藏跟了一半, 路上遇到玄玉韫, 只好忐忑地又跟着玄玉韫回了箭亭。他听到玄玉韫的问话, 恨不得指天发誓:“奴才保证, 谢姑娘绝对没有看到箭靶!”
“那她……”玄玉韫下意识地想问, 她怎么还不来。可话到嘴边, 他又立刻咽了下去。
这种时候,绝对不能低头认输。
松烟小心谨慎地看了眼玄玉韫的脸色, 斟酌了一下,努力给自家主子制造一个台阶:“殿下,这天色已晚, 您要找的东西……呃,也找不到了。不如先回宫用晚膳?”
玄玉韫面色松动,他有些迟疑。
入墨也忙不迭地点头:“谢姑娘不是说要找您有事儿吗?”
入墨本是好意,他觉得以玄玉韫对谢珠藏的在意程度,一准能劝得玄玉韫早点回毓庆宫。
可没曾想,玄玉韫一听,反而面色一凛,一点儿都不想动了。甚至他的声音里都带了些许不满:“她寻我有事?她人呢?”
松烟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好,狠狠地瞪了入墨一眼。
入墨也着实无辜啊,他哪知道为什么谢珠藏去而复返,返而复去啊!
松烟和入墨一下子都不敢说话了,俩人站在玄玉韫的身后,大眼瞪小眼。
天色如同玄玉韫的脸色一般,一点点地沉下来。
宫灯里灯火渐亮,而箭亭往毓庆宫的宫道上,始终不见人影。
*
谢珠藏一路怏怏地回到毓庆宫。
槐嬷嬷正在嘱咐宫婢们扫洒呢,听到谢珠藏回来,就喜笑颜开地走了出来:“姑娘回来啦。”
然而,槐嬷嬷才走出门口,就为委屈得几乎要泫然欲泣的谢珠藏一惊:“姑娘这是怎么了!?”
槐嬷嬷严厉地看着阿梨和莲雾:“你们怎么伺候的!?”
谢珠藏摇了摇头:“不、不关她们的事。”她说着,将被擦破的右手掌递给槐嬷嬷看:“嬷嬷,疼。”
槐嬷嬷心都要碎了,哪里还想得起来要追问玄玉韫怎么没跟她一起来,又或是到底发生了什么。槐嬷嬷小心翼翼地扶着谢珠藏:“我的好姑娘诶,您还疼不疼?快进屋来,老奴给您上点药。”
槐嬷嬷清洗伤口的时候,谢珠藏也不喊疼,只是耷拉着脑袋,没什么精神。
槐嬷嬷见她掌心只是擦伤,心底稍稍松了口气,也有余力试探地问道:“殿下还没下课?”
槐嬷嬷哪里知道,她才说了“殿下”这两个字,谢珠藏眼圈就红了。槐嬷嬷吓了一大跳,连忙岔开话题:“御膳房今儿来人,说替姑娘留了一盅血燕窝,姑娘要不要现在喝一盅?”
谢珠藏抿着唇,摇了摇头:“我要……换衣服。”
她一点都不想再穿着身上这身衣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