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不知道怎么了,就莫名地惹了玄玉韫不快。
她太累了,只想埋头睡觉。
槐嬷嬷哪有不肯的:“换换换!姑娘想穿哪一件衣裳?先前老奴给您挑的那件浅青碧色卷草纹绣暗花缎的襦裙?”
谢珠藏坐在铜镜前,没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铜镜里,她衣裙的色泽显得有几分黯淡,可瞧上去,还是好看的。谢珠藏忍不住低头,捏着自己的衣摆,又站起身,抖擞自己的月华裙。
月色与灯火一齐洒在这条裙子上,真如月华流转,清莹若水。
玄玉韫不喜欢。
可她喜欢呀。
槐嬷嬷急急地把那件浅青碧色卷草纹绣暗花缎的襦裙找了出来,她刚放到谢珠藏跟前,却被谢珠藏往外一推。
槐嬷嬷愣了一下:“姑娘?”
谢珠藏走到等人高的铜镜前,慢慢地转了一圈,然后又快快地转了一圈。她才遽然停下脚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少女恹恹的,眉宇间萦绕着挥不去的失望。可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裙上,却又忍不住轻轻地摩挲着这鲜亮的衣料。
她看见了自己眸中的迟疑——她还要当挑衣裳,对银红色衣料爱不释手,最后却选了月白色衣裙的那个她吗?
谢珠藏低低地,对自己道:“可是,我喜欢呀。”
槐嬷嬷没听清,又问了一遍:“我的好姑娘,老奴耳背,您说什么?”
谢珠藏摇了摇头,她回首,朝槐嬷嬷莞尔一笑:“不换了。”
一句“我喜欢呀”,不是撒娇,不是赌气,是真正地从铜镜里,窥探到了那个藏在心底的自己。
玄玉韫对她的爱,她珍之重之。
可他的爱,并不是她生命的全部呀。
她可以不用为悦己者而容。
她可以,只为己,而容。
槐嬷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阿梨喜不自胜:“姑娘穿这身衣裳,是真的很好看呀!”
谢珠藏的神色再一次飞扬起来,她原地又转了个圈,高高兴兴地点头道:“我……也这、这么觉得!”
她的眸中有熠熠生辉的灯火,笑容也愈发灿烂:“今天高兴呀。”谢珠藏笑道:“我们……西殿开宴!”
槐嬷嬷心里头高兴又迟疑:“姑娘,您先前不是说要喝殿下埋的那一坛松醪酒吗?”槐嬷嬷拐弯抹角地想让谢珠藏记起来,还有玄玉韫这么个人。
谢珠藏一默,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们也有冰、冰雪酒嘛。”
槐嬷嬷不死心:“冰雪酒常见,松醪酒可不多见。姑娘今儿得了宫令女官,是大喜事儿。要不,老奴去问问殿下?”
谢珠藏想了想,点了点头:“那就去……问问吧。”
玄玉韫来去匆匆,瞧上去不太愿意见她。若是槐嬷嬷去问,他也不乐意,那就算啦。
槐嬷嬷一听,也只当是玄玉韫当真是忙,心思便都放到了给谢珠藏安排晚膳上:“姑娘想吃些什么?”
谢珠藏脱口而出道:“江鱼炙!”
“姑娘怎么想着要吃河鲜了?”槐嬷嬷一愣。因为玄玉韫不喜河鲜海鲜,所以谢珠藏的桌上鲜少出现这两类食物。槐嬷嬷还当谢珠藏也不喜欢呢。
谢珠藏低着头,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衣袖,然后才抬起头来,对槐嬷嬷笑道:“喜欢。”
她今日反复提及这两个字,每一次说起,都好像比上一次要更笃定些。
槐嬷嬷琢磨着玄玉韫忙起来也不会跟谢珠藏一起用膳,当即就应下来:“正好,今儿御膳房送了好几笼开河鱼来,最是肥美鲜嫩。配上春笋、鲜菇、香椿,围炉夜话,当是极好的。”
“老奴去问问殿下,还得御膳房招呼一声,你们几个好生陪着姑娘。”槐嬷嬷也要关心一下东殿的晚膳,叮嘱了阿梨几声,便亲自去御膳房。
等槐嬷嬷一走,阿梨就叽叽喳喳地道:“姑娘,咱们等槐嬷嬷还得等一会儿呢。不如来玩点什么吧?”
谢珠藏难得这样活泼外向,阿梨简直高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一高兴,脑子里的鬼点子就多了起来。
谢珠藏茫然地看着众人:“玩什么呀?”
阿梨一噎。她跟着谢珠藏良久,也快不知道还有什么游戏可完了。
莲雾笑着建议:“姑娘,婢子们幼时玩过一个游戏,俗名‘摸瞎胡’。找一块开阔地,挑一个人蒙着眼,站在中间唱小调,在唱曲儿的时间里,其余人散开来。等小调唱完了,中间的人再开始去摸人。被摸到的那个人自饮一杯酒,当下一个摸人的人。”
阿梨眼前一亮:“姑娘,这个热闹又好玩。”
“要唱、唱曲儿呀……”谢珠藏望而却步。
桃枝连忙道:“姑娘,是很简单的两句调子。”桃枝说罢,便唱道:“和风吹的梨花笑,如雪满枝梢。杏花村里,酒气飘摇,春兴更高。”
谢珠藏从未唱过曲儿,闻言跟着桃枝哼了两句,有些犯难。
莲雾是个周全人,一眼就看出了谢珠藏的为难,她笑道:“姑娘头一回玩,可以让桃枝在旁边唱曲儿。姑娘只管当中间的人,捉住哪一个,姑娘就罚哪一个。姑娘您看,这样可好?”
谢珠藏跃跃欲试:“好!”
得了谢珠藏这一声“好”,向来安静的毓庆宫西殿院子,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
阿梨寻了一块汗巾子,小心地蒙住谢珠藏的眼睛,然后将她领到人群中去。
桃枝欣然开嗓:“和风吹的梨花笑……”
阿梨起哄道:“快走快走,快离姑娘远着些!”
阿梨是谢珠藏身边第一得意人,她这一说话,原本还拘谨的宫女一下就乐了,甚至还有人敢笑着打趣:“婢子可不想走,婢子想让姑娘罚呢。”
阿梨嗔道:“小心姑娘罚你一个月月例!”
宫女们哄笑着散开,连桃枝的歌声里都带着几分雪消冰融的欢欣:“……春兴更高。”
“哎呀呀,可不能动啦。”阿梨高声道:“姑娘,婢子在这儿呢!”
阿梨话音才落,莲雾笑着起哄:“阿梨自个儿才是最想挨罚的呢!姑娘,您往左边来!”
“姑娘,别听莲雾的,您往右边来!”
一时间,满园热闹。
谢珠藏的眼睛被蒙上,伸手不见五指,可她也不觉得怕,更觉得新奇。她寻声而去,间或路过了谁,却没有抓到人,反而得到一串银铃般的娇笑声。
循着这笑声,谢珠藏的脚步更快,心也轻快起来。
然后,她就一头扎进跟前人的怀抱里。
那人显然是一愣,下意识地伸手虚放在她的腰际。谢珠藏才没想那么多,她心中大喜——这可是她头一回玩这个游戏,头一回抓到人呢!
谢珠藏伸手解开蒙眼布,高兴地道:“抓到啦!”
她定睛一瞧,一下子就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姐妹们都能像阿藏一样,快快乐乐地“为己而容”。
【引1-“和风吹的梨花笑,如雪满枝梢。杏花村里,酒气飘摇,春兴更高。”《马头调》《春景》】
第39章 他心焦
玄玉韫枯坐在箭亭里, 脑海中演练了成百上千遍,自己该怎么傲气又妥当地接受谢珠藏的道歉,好让她明白, 她心里眼里都只能有他一个人。
然而, 玄玉韫从日薄西山等到墨色沉沉,也没等来谢珠藏一片衣角的影子。等槐嬷嬷摸来找他的时候,玄玉韫一听说谢珠藏居然自己在西殿开了宴, 差点气炸了。
他冷着脸让槐嬷嬷去御膳房布膳, 自己在箭亭来回踱步了十数次,最终一甩袖, 直奔西殿而来。
他还没拐进西殿呢,就听见西殿传来的欢笑声。每一声笑,都让他的嘴唇更抿紧一分。松烟和入墨亦步亦趋地跟着玄玉韫, 大气也不敢出。
然而,那笑声却也让玄玉韫有几分迟疑——他太久没有听到西殿这样欢快明朗的笑声了。
玄玉韫紧绷着脸, 却悄然无声地走入了西殿。
他站在人群外沿,一眼就看到了蒙着眼睛的谢珠藏。她依旧穿着来见他时的桃红色织锦缎上衫, 下着一条月华裙。他看不见她的眼睛, 却能看到她弯弯的嘴唇, 和脸颊两旁露出的两个小梨涡。
玄玉韫满腔的不忿, 在这一刻, 好像烈火被当头淋了大雨, 一下子偃旗息鼓了。
如果能看到她的眼睛……
玄玉韫的心底才刚刚冒出这个念头,谢珠藏就踉跄着、摸索着直奔他而来, 然后扑到了他的怀里。
“抓到啦!”
谢珠藏声音轻快,如同滴落山石的清泉。
玄玉韫被她轻轻这一扑,几乎是三魂丢了六魄, 下意识地就将手环绕在她的身边,却又在接触那如水的绸缎时急急地停住——他一时竟也无从分辨,自己到底是想护着她不要摔跤,还是……
只是想抱一抱她?
她身上有淡淡的兰花香气,那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淡香。他本该是常闻到的,可此时这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让玄玉韫陡然有些失神。
她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也长高了。
他怔愣地看着谢珠藏解下蒙眼布——她清澈若秋水的眸子里看向他的那一瞬,好像他心中的那一汪清泉,也无风而起了波纹。
谢珠藏惊讶地眨了眨眼:“韫哥哥?”
这一声“韫哥哥”,让玄玉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压了压心底的悸动,板着脸冷哼了一声:“这时候才想起孤来?”
玄玉韫是真想揪着她,先质问一下她对程云溶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再质问一下,怎么就不知道回来找他,害得他在箭亭吹了大半天的冷风!
谢珠藏困惑地蹙眉,她精心穿的裙子被玄玉韫无视不说,还莫名其妙地被玄玉韫甩下,这时再听到玄玉韫语带质问,一时心中拱火。
谢珠藏往后退了几步,咬了咬唇,气鼓鼓地欠身行礼:“殿下来……所为何事?”
玄玉韫差点儿就气笑了。
得,连韫哥哥都不肯叫了。
气氛一时有些紧张,好在槐嬷嬷正朝她们走来,阿梨机灵,立刻道:“姑娘,槐嬷嬷回来了。殿下正好也在,要不咱们进屋摆宴?”
玄玉韫“哼”了一声,甩袖大跨步进屋。
谢珠藏有些不高兴地将手中的蒙眼布收起来,递给莲雾。莲雾安慰她:“姑娘,咱们下回得空在玩呀。婢子还有不少小游戏,只要姑娘愿意,都可供您一乐。”
谢珠藏这才又露出了笑脸,又悄声对阿梨道:“在冰雪酒里……放、放一勺蜜。”
她才不要让玄玉韫喝她的冰雪酒!
*
玄玉韫率先走进西殿膳房,可他等了半天,也不见谢珠藏坐进来。他忍不住探头去看,就见谢珠藏跟阿梨和莲雾交头接耳,竟然还笑了!
玄玉韫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这时候站在谢珠藏身边的阿梨和莲雾都格外的碍眼。于是,等阿梨和莲雾跟着谢珠藏走进房门时,双双得了玄玉韫的横眉冷对。
莲雾一惊,低着头,恨不能屏住呼吸,就此凭空消失在这个房间里。
阿梨的胆子却比莲雾大上不少,她心中眼里也只有谢珠藏。等谢珠藏一坐下,她就笑着对谢珠藏道:“婢子去给您拿冰雪酒。”
谢珠藏狡黠地点头。
阿梨端了冰雪酒上桌,给谢珠藏和玄玉韫各倒了一杯酒。
槐嬷嬷从外头走了进来,她身后的宫侍和宫女手中都捧着菜。槐嬷嬷一直在御膳房忙忙碌碌,此时虽然察觉到了谢珠藏和玄玉韫之间略显诡异的气氛,但心里头还是愉快占了上风。
“我的好姑娘,这里头是御膳房才片好的生鱼片,最是新鲜……”槐嬷嬷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装着生鱼片的冰盒:“殿下,老奴……”
“噗——这酒怎么这么甜?”
槐嬷嬷话还没说完,玄玉韫就惊愕地放下酒杯,连连喝了好几杯水。这冰雪酒再添上一勺蜜,甜得发腻。
玄玉韫的目光越过酒杯,掠过冰盒里的生鱼片,最后落在谢珠藏身上:“你们都退下。”
玄玉韫声音压抑,槐嬷嬷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她刚想劝解,却见玄玉韫满脸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退下!”
槐嬷嬷一惊,不敢耽搁,令宫人留下饭菜,带着人连忙退了出去。
几乎是在槐嬷嬷合门的那一瞬,玄玉韫终于憋不住,痛声问道:“谢珠藏,你就这么讨厌孤?”
他的眉宇间尽是说不出的难受,整个人如阴云密布。
她的饭桌上从来不会出现海鲜与河鲜,她自己分明也不爱吃,如果不是不喜欢他,不是为了气他,又何必要在桌上摆上一盘生鱼片来膈应他!
谢珠藏错愕地看着玄玉韫。他的指责无端而来,让谢珠藏心里像堵了一大块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她想开口说话,可第一个字的音此刻变得那么难发。
可她的一言不发,却让玄玉韫误以为被他说中了。
玄玉韫本以为自己会暴跳如雷,可是事实,在这一瞬,先前的怒火和现在的不甘……那种种五味杂陈的情绪,都陡然沉寂下来。仿若世界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变得灰败,黯淡无光。
“哪怕如此。”玄玉韫紧紧地咬着唇,手下意识地攥紧系在腰间的荷包,试图透过荷包,去摸到荷包里小心珍藏的纸条。玄玉韫的舌尖几乎能舔舐到鲜血的腥味:“你哪儿都别想去。”
“你只能待在孤身边。”他的声音如月下的孤狼,狠厉而又透着无边的孤寂。
“……不……”谢珠藏终于吐出了第一个字,可玄玉韫害怕听到她的答案,转身甩袖而去。
“不、不是这样……”谢珠藏看着玄玉韫的背影,才堪堪低喃出心底的话。她面对严嬷嬷等人相逼时,也没有今日这样——因这虚妄之灾,她的舌尖发苦,不听她的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