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珠藏哑声指了指墙壁。
隔墙有耳。
玄玉韫顺着她的手指,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傻丫头,你没看高望临走之前把所有人都带走了,还特意让你跟我说说话吗?”
谢珠藏倚靠着玄玉韫坐着,把枕头抱在怀里,又双手抱着膝盖:“我来时也觉得困惑……”
她困惑,从高望的话里,玄汉帝明明知道扈昭仪会半夜来养心殿,那玄汉帝难道不知道扈昭仪如果遇上她,也一定会想要刨根问底吗?
如果玄汉帝猜到了,他为何要这么做?
然而,玄玉韫打断了谢珠藏的话,转而道:“困惑为什么孤半夜跪在这儿,又为什么半夜把你叫来吗?”
谢珠藏立刻把话咽了下去,只点了点头:“对。”
隔墙没有别人,却一定会有玄汉帝的人。
“因为我求父皇详查扈家。”玄玉韫咬了咬牙道:“但被父皇驳斥了。父皇……”
玄玉韫的表情出现了裂痕:“父皇大怒。”玄玉韫说完这四个字,好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阿藏,我有罪。”
玄玉韫看着地上的被褥,露出了苦笑:“我不配。”
他脸上的冰冷四分五裂,一半是深深的痛苦和自责,一半是深深的不解和不甘。
谢珠藏的心一下就揪紧了。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今日发生了什么——玄汉帝大病,且不论究竟是因何而起,但夜半紧急召见太医,是因为玄玉韫。
谢珠藏伸出手,环抱住玄玉韫。她把头埋在玄玉韫的肩上,感受着身下人颤抖的身体,哽咽着道:“韫哥哥……”
可她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扈家大害,玄玉韫请求详查扈家,何错之有啊!
可气病父君的声名,会如一条攀附的藤蔓,死死地缠绕着他,逼得他终生不宁,至死难安。扈昭仪就在养心殿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着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大块肥肉来。
难道就这样算了!?
“韫哥哥,你还有我呢。”谢珠藏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伸手握住玄玉韫的肩膀,神色郑重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还有我呢。”
玄玉韫愕然地看着谢珠藏——少女的脸,仿佛悠悠转转地回到了从前的岁月。那时,他跪在昭敬皇后的灵堂上一言不发,也是她怯生生地跪在他身边,只敢颤颤地递来一张字条。
谢珠藏此时的脸,好像与那个怯弱的少女重合,却又好像再也找不回从前零星半点影子。
“我还有你吗?”玄玉韫喃喃地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脸颊上。
谢珠藏用力地点头,她眼中泛着泪花,却掷地有声地道:“你还有我呢。从前有,现在有,以后永远都有。”
谢珠藏紧握着玄玉韫的手腕,马不停蹄地道:“高公公领我来这儿,又送来被褥——韫哥哥,你不只有我,陛下也忧心你。”
“韫哥哥,你放心,陛下是真龙天子,他还能腾出手来安顿我们,是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谢珠藏斩钉截铁地道。
她说得掷地有声,眸中的泪却早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玄玉韫默默地拭去她眼角的泪:“你怎么不怪我呢?”
又一次连累她,要夜半被惊醒,跪在这儿。
谢珠藏愣了一下,伸手抱着玄玉韫:“因为韫哥哥,也从来没有怪过我呀。”
她被千万人说不配,可他挡在了玄汉帝的面前,替她求来亲蚕礼的喘息之机。她被人嘲讽戏弄,是他宁愿跪在奉先殿,也要替她泼出那杯天翻地覆的酒。他国之贰储,却为哄她高兴开松醪酒,替她求靖如大长公主,替她系红线解难题。
他口中从不说爱,却笨拙而又真诚地,做尽了与爱有关的一切。
玄玉韫垂落的手,终于放在了谢珠藏身上,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用了如要将她溶入骨血的力度。
他附在谢珠藏的耳边,声音发颤,哽咽声是如此的清晰,几乎要淹没他说的话。可谢珠藏听见了,一个字不落地听在了耳中,装进了心里——
“阿藏,对不起。”
*
秋风山呼海啸,即便是养心殿也不能幸免。然而,在狂风嘶吼之中,跪在高望脚边的卫士却毫不受影响,从开始说到说完,卫士的脸上始终面无表情。
高望听罢,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对卫士挥了挥手,卫士便如一缕青烟,渺然与夜色融为一体。
“干爹,这些话要原原本本地跟皇上说吗?”高福恭敬地站在高望的面前,略有些困惑。
高望瞥了他一眼:“皇上命我们守在这儿,你以为呢?”
高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打了自己一个巴掌:“儿子该死。”然后他又膝行到高望面前,哀求道:“求干爹教儿子。”
“好好想想,皇上为什么把谢姑娘召来养心殿。”高望看向屋中的宫灯,外头风啸,这焰火虽然摇摆,却始终亮堂。他缓缓地道:“天家,也是有父子的。”
高福有些懵,高望扫了他一眼,只道:“你在殿下和谢姑娘跟前伺候,恭敬着点,记着自己几斤几两。”
高福立刻就知道,自己早些时候跟着玄玉韫去毓庆宫的事被高望知道了。高福又左右甩了自己两个耳刮子:“多谢干爹赐教!”
“你不是觉着在扈昭仪跟前伺候有大前程吗?”高望站起来,拂了拂袖子:“你去瞧瞧扈昭仪想不想打发人出去。要是她想,你就带着人出宫门。”
高望站到门前,像是附耳去听门外的风声:“我给你这个脸面。”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埋伏笔埋成习性了…
——
第68章 殿前峙
高福将信将疑地从小门走出去, 往扈昭仪歇下的院子听吩咐。他才刚刚走到院门口,就卫士叫住了:“高福公公,严嬷嬷说娘娘用的青玉安神枕得拿过来。”
高福心里头打了个激灵, 下意识地看向高望所在的小隔间。他跟着高望, 完完整整地听完了谢珠藏和玄玉韫的对话,却始终不解其意。更让高福心惊的是,高望竟然猜到了扈昭仪会派人出去!
卫士顺着高福的视线看去, 只能看到影影幢幢的树, 他困惑地又问了一遍:“高福公公,您看, 准还是不准?”
卫士的这句话,无端地让高福心里生了寒意,他搓了搓手, 点头:“准,准了。”
没一会儿, 扈昭仪院子里一盏小灯就飘飘然地走了过来:“高福公公大安。”严嬷嬷领着一宫女,给高福塞了一小袋银子。
高福接了银子, 嘴角多了点笑意。他点了点头, 眼见着那宫女隐没在夜里, 只有一盏小灯忽上忽下地浮着。
*
在高福去扈昭仪院子的同时, 高望去玄汉帝在的后寝殿絮叨了几句, 没过多时, 便再一次回到了玄玉韫跪着的偏殿。
玄玉韫很累了,但他听到开门声, 依然警惕地看向门口。看到高望来了,玄玉韫伸手比了个噤声的姿势。玄玉韫的目光落在一侧的谢珠藏身上,流泻出几分如水的温柔。
谢珠藏已是困极了, 头时不时地向前倾,便是听到有人开门,也只能勉励的正着身子,却还一幅摇摇欲坠的模样,实在是难睁开眼睛。
高望垫着脚,悄然无声地进来。见玄玉韫和谢珠藏都直直地跪在地上,膝盖下都没有垫着被褥,高望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榻上的被褥搬到了地上,小心地铺好,临走之前,又替他们拨了拨香炉里的灰。
缕缕淡香鎏金浮雕花卉纹三足铜炉里袅袅升起,没一会儿,玄玉韫就觉得有些困顿。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最终却也只能和谢珠藏双双往后栽倒,酣睡在身后的被褥上。
夜愈发深了。
高望蹑手蹑脚地替他们盖好了被褥,又开窗透了一会儿风,直至屋中闻不见一点儿香味,那窗户才又“吱呀”一声合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高望站在偏殿的门口,右手将拂尘一甩,搭在左手上,徐徐往后寝殿走。
高福早赶了过来,见状连忙殷勤地伺候在高望的左后,却终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偏殿门口守着的卫士。夜幕之下,他看不清这些卫士的脸。
但是,这些卫士里,难道会没有玄玉韫的人吗?
高福不敢问,只亦步亦趋地跟在高望后头。
“你去围房歇一会儿。”高望抬头看了眼天色,淡声道:“离天亮也没几个时辰了。”
高福连忙道:“干爹不睡,儿子不敢歇息。”
“我要去皇上跟前伺候,歇得住。”高望只往前走,没有回头:“卯时前,你得去养心门候着。甭管是谁来,都拖着,等我出来领。”
*
“姑娘,姑娘?”
谢珠藏被迷迷糊糊地推醒时,正对上阿梨的眼睛。谢珠藏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什么时辰了?”
“卯时了。”阿梨轻声道。
“韫哥哥?”谢珠藏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卯时是上朝的时辰,今日玄汉帝不上朝,他生病的消息必然即刻就会席卷三公九卿的府邸。而玄玉韫身上的担子,可想而知的沉重。
“孤在。”玄玉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沉着而冷静。
谢珠藏扭过头去看玄玉韫。
玄玉韫正坐在一旁的桌案前,有一个陌生的卫士正站在他的桌前,挡住了玄玉韫的身影。但听到谢珠藏的声音,那卫士悄然地退到阴影里。而玄玉韫则扭头来看谢珠藏,手中还拿着笔。
谢珠藏倏地松了一口气,才留意到自己身下的被褥,稍愣。阿梨连忙扶着她站起来,坐在一旁的绣凳上,心疼地给她的膝盖抹上活血化瘀膏,小心地揉着。
“不要涂药了。”谢珠藏连忙缩回膝盖,想要放下裙子:“陛下闻不得这样的气味。”
“谢姑娘还是涂药吧。”高望从外头走进来,虽然面色沉重,但依然好声劝慰:“陛下如今还见不得人,便是您二位也只能远远地隔着帘子问安。今晨陛下醒来,还问过奴才您跟殿下的身体。”
高望又朝着玄玉韫深深地弯下腰:“殿下,今日陛下不能上朝,还得您去文华殿,代掌朝政。”
玄玉韫攥紧了手中的笔,看着高望的眼神有些冷:“高公公,你来了几回,孤便说了几回——孤要给父皇侍疾。”
高望一时没有答话,只是将腰弯得更深了。
玄玉韫眸中厉光一闪:“高公公?”
谢珠藏连忙跛着脚阻止玄玉韫的质问:“韫哥哥,我们先去陛下跟前吧。”
玄玉韫见她站起来,吓得连忙放下笔,走过来扶她:“等你整顿容仪,我们立刻去给父皇请安。”玄玉韫说罢,又看向高望:“高公公这一次,总不会再拦了吧?”
高望弯着腰,叫人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低低地应一声:“喏。”
*
等谢珠藏和玄玉韫到了玄汉帝跟前,他们立刻就明白了高望的迟疑从何而起——扈昭仪和三皇子已经在后寝殿里殷勤候着了。
玄玉韫目不斜视,只和谢珠藏跪在地上向殿内的玄汉帝请安:“父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帷幕重重叠叠,叫人看不清里头的情形。但不多时,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敲磬。
高望连忙对玄玉韫和谢珠藏道:“殿下,谢姑娘,陛下让您二位起身呢。”
扈昭仪手中拿着半个剥好的橘子,见他们起了身,也只站起来微微欠身:“太子起得可有些太迟了。”
玄玉韫置若未闻,也没有动,只叩首道:“恳请父皇,留儿臣在身侧侍疾。”
三皇子局促不安地站起来:“二哥。”
扈昭仪看了他们一眼,将剥好的橘子放到宫女手中的托盘上,情真意切地对着眼前的重重帘幕道:“陛下,臣妾给您剥的橘子,您好歹赏脸吃两瓣吧。”
宫女手中的托盘,在一重一重的帷幕后转到一个又一个的宫侍手中,直至消失在众人的眼里。
扈昭仪拿帕子净了净手,对玄玉韫道:“太子,侍疾的事儿有三皇子在呢。三皇子可是天还没亮就起了身,从寅时末等到了卯时初。这般的诚心,你难道还不放心吗?”
谢珠藏都不用细想,就知道扈昭仪定是给三皇子递了消息,只是不知道,三皇子究竟是什么时候得知的。
玄玉韫没有说话。
扈昭仪吃瘪,将帕子扔到托盘里,将矛头直指谢珠藏:“昨日陛下召谢姑娘来劝慰太子,谢姑娘就是这么劝慰的?”
谢珠藏与玄玉韫并排跪着,不卑不亢地道:“娘娘,您又忘了吗?陛下与太子之事,是家事亦是国事,当由陛下定论,岂是臣女能置喙的?”
扈昭仪脸上没忍住露出了狰狞的神色。她在袖子里狠狠地攥紧自己的衣服,好不容易忍下一口气来:“本宫倒是不知,谢姑娘如此深明大义。”
“不过秉着宫规而行,当不得娘娘夸赞。”当抛开什么口不善言的羞耻之心后,谢珠藏的话直能把扈昭气得七窍生烟。就连一旁木讷地站着的三皇子,都忍不住看了谢珠藏一眼。
就在此时,那重重帷幕被撩了开来。一把雕龙刻凤的椅子,不疾不徐地被抬到了众人的面前,又在两重帷幕后堪堪停下。然而,那把椅子却是空的。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面对着那把空椅子,齐声迎贺。
“陛下口谕,命太子殿下归返文华殿,由三公辅佐,听九卿奏本。三皇子纯孝仁善,留养心殿侍疾。”跟在玄汉帝身边的宫侍,尖细的嗓音响彻了文华殿。
高望上前一步,伸手去扶玄玉韫:“太子殿下,大臣们都等在文华殿,您得起身了。”
玄玉韫神色凝重地对着那把龙椅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尽管眼下这局面,确实是扈昭仪所期望的——留三皇子侍疾与玄汉帝亲近,而隔开玄汉帝与玄玉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