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离开后又过了半晌,躲在柜台后的老板娘才终于起身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姣好的脸上哪有半分惊恐,只看着就完全不像一个普通人。她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身上的衣裙,提高声音往后厨的方向唤道:“当家的,当家的,出来干活了!”
话音未落,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便已经掀起帘子走了出来,左右两只蒲扇一样的大手上各拿了一把剔骨刀,憨笑着叫了一声:“娘子。”
老板娘抱着手臂,朝地上那群人怒了努嘴,嫌弃地说道:“当家的,快把他们清理出去。”
大汉为了方便体型娇小的娘子与他说话,一直低垂着脑袋,直到此时,才微微侧过脸来,朝他们看了一眼,疑惑地问道:“不做包子了?”
听到这话,原本还在哀嚎的几人顿时仿佛被点了哑穴一般齐齐噤声,一个个脸色变得煞白无比。
恍惚之间,他们才惊恐地意识到,自己许是进了一家做人命买卖的黑店了!
老板娘瞧着他们那吓得都快尿裤子了的怂样,风情万种地翻了个白眼轻哼道:“一摊烂泥,剁了喂狗都嫌磕碜,通通拉到后山去埋了当花肥。”
“哎!”
大汉应了一声,用手挠了挠后脑勺,忠厚老实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憨气。他也不再多问,提着两把剔骨刀便朝那群已经吓破了胆的人走去。
……
再说另一边,那日杨逍在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地伸手往旁边摸去,却只摸到了已经变得冰冷的被窝。
他倏地睁开眼睛,迅速扫视过整个房间,疑惑地叫了一声:“……敏君?”然而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起先他并没有太在意,以为丁敏君只是比他起得早了一些而已,还暗暗感叹着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毫无防备过了,然而当他打开衣橱却发现里面特意为她备下的衣裙少了好几件的时候,他眉心猛地一拧,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来人——”
他倏地转身,一边高声唤人,一边掀起袍角便匆匆走了出去。
最先跑到他面前的出人意料竟是顾惜朝。
“师父!”他急急地唤道。
杨逍脚步微顿,低头看着他,略有些不耐地问道:“怎么了?”
“师父!”顾惜朝仰头对他说道,“徒儿今日一早在花园里读书的时候碰到师娘了,师娘背了个包袱说是有事,便匆匆出门了。”
杨逍微微眯起眼睛,沉声问道:“什么时辰?”
顾惜朝垂下眼帘仔细回忆了一番,肯定道:“应当是辰时一刻的样子。”
现在才不过巳时刚过,杨逍敛下神色迅速推算了一番,想着丁敏君就算是骑马,以他的轻功应当也追得上。
思及此,他当即拂袖转头朝外面走去,然而还没能等他离开花园,却见红芜脚步匆匆地小跑了进来,见他形容有些仓促的模样,脸上不由得显出几分讶然。
杨逍头也不回地边走边问道:“有什么事?”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压抑在心底的急躁,红芜不敢多言,一路追着他语速极快地禀报道:“距离扬州最近的一支起义军首领徐达前来觐见,已经等在会客的雅间里了。”
听到这里,杨逍即将迈出门槛的脚步骤然停下。
如果换成别的事情,他都能一概不理,只管把那个趁他不备又一次逃走了的狡猾姑娘逮住好好教训一番,可是唯独这件事——
明教自从教主阳顶天失踪之后便几乎分崩离析,虽然各地起义军依然打着明教的旗号,但其实各自为政,只听从起义军首领的命令,就算是他贵为圣教的光明左使,能够真正如臂指使的,也只有下属天、地、风、雷四门所统领的光明顶教众。对于基层前线的义军来说,他这个左使也只不过是个高高在上的尊号罢了,根本不会归他所辖。然而明教内部若继续如同现在一般四分五裂,形如散沙,比起元人的朝廷,也不过就是一群数量比较多点的乌合之众而已,更遑论完成抗元大业了。
因此首先,必须得统一明教的势力才行,而如今,契机已到!
杨逍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了起来,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时脸上已只剩下了属于明教光明左使的责任和威慑,他倏然转身,拂袖大步往回走去。
红芜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肃容紧紧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丁姑娘脾气暴,但是很护短!
33、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丁敏君在潇洒地扔下银子走出茶寮后才回想起来, 自己原本不是打算进去喝壶茶解解渴的吗, 现在呢?教训了一顿鼠辈之后怎么就出来了?她这茶还没喝呢, 嗓子都干得快要冒烟了!
她沉着脸用衣袖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细汗,又转过头去看了眼已经快要分辨不清轮廓的茶寮, 犹豫片刻, 最终还是讪讪地转了回来, 泄气似的微微塌下了腰身,打消了再掉头回去的念头。
算了算了,她在心里宽慰自己, 大不了过会儿找条河打点水, 总不至于渴死。
这样想着,她又提了提精神, 刚要用双腿夹紧马腹催马儿快跑,却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清亮但略显中气不足的年轻男子声音:“姑娘!前面那位红色衣服的姑娘,请留步——”
丁敏君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水红色纱裙,轻拉缰绳控制着胯.下的马儿调转了方向,疑惑地朝着后头骑了一匹白马匆匆追过来的年轻男子问道:“可是你在叫我?”
仔细一瞧, 这人不就是方才同样在茶寮里歇脚的那个黑衣剑客吗?
“咳咳……”年轻男子在追上来后用手掩着口唇短促地咳嗽了几声,倒是让原本苍白的脸上增添了一丝血色。大约是身体不好的缘故, 他的唇色浅淡, 然而一双剑眉却生地极为英挺, 五官深邃立体,瞳仁泛着琥珀一样剔透的色泽,看起来似乎带了点异域的血统。
对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桃花眼中似晕着一汪水波,朝她缓缓张开握着的手掌,露出里面一枚金色的圆形小球来,说道:“姑娘,你掉东西了。”
丁敏君下意识地低头去查看束在腰间的金铃索,果然发现那上面缺了一枚金色的小球。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伸手接过,口中道:“多谢。”
“姑娘客气了。”那黑衣剑客收回手,将原本握着的佩剑挂在马上,朝她拱了拱手彬彬有礼地说道:“在下复姓西门,双字无决,方才失礼了。”
又是一个翩翩贵公子模样的江湖中人。
对方的言行举止让丁敏君不经意间想起了初见时的杨逍,暗自思忖怎么她好像总会遇到这类人。
她抬起手抱拳还礼,“在下丁敏君。”
一边说一边将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对方挂在马上的那柄长剑。
那剑约莫有三尺七寸长,剑鞘漆黑古朴,不像是采用现如今的工艺锻成的,倒更像什么古物,看起来丝毫不比她们峨眉派传说中的镇派之宝倚天剑逊色。
西门无决的感官比她预料中的要更为敏锐,在察觉到了她视线的落点之后,毫不介意地解下长剑托在手上,锃地拔.出了半截,朝她展示着显露出来的森寒锋芒,颇为自豪地介绍道:“此乃在下的爱剑,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由千年玄铁铸成,无坚不摧,吹毛利刃。对了对了,这玄铁还是在下当初历经千难万险才在雪山深处找到的,那里气候地势极其险恶,稍有不慎便会命丧黄泉,在下能够活着回来,当真是是极为不易……”
甫一开口,对方之前那种矜贵的气质顿时打了折扣。丁敏君有些无语地听着对方喋喋不休的话语,心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又不是什么相熟的关系?然而她张了张嘴,居然始终没能找到一个适合打断的时机?这当真是……
大约是她脸上的神色过于明显,对方似乎终于察觉到了不妥,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终于说尽兴了,重新将剑身收回了鞘中,驱使着马儿朝她更加靠近了几步,满脸严肃地举到她面前。
“嗯?”丁敏君柳眉微扬,有些搞不清楚他的用意。身为剑客,将视若半身的佩剑递到了她眼皮子底下是什么意思?是看出她同样惯使长剑所以打算对她下战书?
她微微动了动手指,摸到了佩在腰间的长剑。
西门无决定定地直视着她,毫不避让地与她四目相对。
丁敏君缓缓握紧了剑柄,却只见对方本该多情的桃花眼中满是清澈和坚定,然后他轻启薄唇,郑重地对她说道:“请恕在下冒昧,不知丁姑娘你愿不愿意与在下共结连理?”
“……什么?”
不知怎的忽然平地吹起了一股喧嚣的妖风,吹得旁边的树林猎猎作响。丁敏君一时怀疑方才是自己听岔了,不由得眨了眨眼,又问了一遍:“你刚刚说了什么?”
西门无决面不改色地、一如方才那般满脸真诚地再次重复道:“请问姑娘愿不愿意与在下共结连理——”
还没等他说完,丁敏君已经面无表情地拔剑出鞘,直指向他的咽喉,口中冷冷道:“我知道了,你这是活得不耐烦了所以敢来消遣本姑娘,很好,我现在就成全你!”
与她的话音同时到达的,是闪烁着寒芒的剑尖。西门无决用剑柄格开她的剑锋,驾着马连退几步,连忙朝她解释道:“姑娘你误会了,在下是认真的!”
丁敏君柳眉倒竖,哪里还能听得进他在说些什么,又是一剑刺过去,喝道:“本姑娘也不是来虚的,看剑!”
西门无决又急急地侧身避过,依旧没有还手,只骑马往前小跑着,边跑边说道:“丁姑娘你听在下解释!”
“多说无益!”丁敏君正在气头上,还以为他要逃跑,当即也打马追了上去,怒道:“躲来躲去算什么本事?!看不起本姑娘吗?是男人就拔剑应战!”
“等等,丁姑娘——”
西门无决见她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又不愿与她刀剑相向,万一伤到就不好了,无奈之下只得先跑了再说。
唉,他明明是很认真地在向丁姑娘求亲的,出师不利啊……
丁敏君怎么可能就这样让他逃了,当然是伏低身子夹紧马腹直追,她发誓,绝对要让这个竟敢出言冒犯的家伙好看!
“站住——!”
……
是夜。
月黑风高。
远离人烟的树林子里,一堆柴火燃得正旺,火星跳跃,发出哔哔啵啵的轻响。
丁敏君坐在火堆的这边,没好气地瞪着对面正默不吭声地折断枯枝扔进去的西门无决,手里已经收回鞘中的佩剑依旧在蠢蠢欲动。
今日要不是因为他来那么一出,她也不至于错过了下一个城镇,不得不露宿在这荒郊野外。
哪有人跟刚打了个照面连认识都算不上的姑娘请求结为连理的?这不是在找打还能是什么?明明就连杨逍那厮都还没有对她说过——呸呸呸!
她在想些什么啊?!
丁敏君用力摇了摇头驱散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想法,却压不住脸颊隐隐发热,好在有火堆照着不太明显。
坐在对面的西门无决在将火弄得更旺了一些后,放下手中的枯枝,犹犹豫豫地开口叫她:“敏君姑娘——”
“闭嘴!”丁敏君暂时还不想听他说话,故而没好气地将他堵了回去,不让他再开口。
西门无决默默地闭上嘴巴,俊朗的脸上似乎带了点儿委屈。
谁管你!
丁敏君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理他。
夜风徐徐地吹拂,西门无决好巧不巧正坐在了下风向的位置,烟气弥散,劈头盖脸地扑在了他的面上,呛得他用丝帕掩住口鼻弯腰不住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丁敏君这才回想起来,面前这个人似乎身体不是很好的样子。她抿了抿唇,似是若无其事地起身离开上风向的位置,走到另一边坐下,语气硬邦邦地叫他:“喂,你坐到那边去。”
她拣了根树枝指了指距离自己最远的对面。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终于暂歇,西门无决抬起头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角都呛得有些微微发红。他也没在意她说话的语气,顺从地起身离开下风向,坐到了吹不到烟气的地方。
一时无话,过了半晌,丁敏君有些受不了这种静默的尴尬,没话找话地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嗯?”西门无决意识到她在问自己的身体状况后,不太在意地摆了摆手,颇有些没心没肺地说道:“这都是老毛病了,在下未出娘胎便中了毒,从小身体就比较弱,前几年去西方雪山找寻千年玄铁的时候又不慎冻坏了肺腑,大约没几年好活了吧哈哈哈。”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剧烈咳嗽后的嘶哑。
丁敏君皱了皱眉,见他用如此轻忽的态度说着自己的死期,便以为他如同之前一样又是在开玩笑,因此有些半信半疑。不过他这身体不好倒却是事实,于是开口教训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更应该好好调理静养才是,而不是到处奔波。”
西门无决专注地听着,先是谢过她的关心,随后淡淡地一笑,释然道:“敏君姑娘无需介怀,生死有命,既然无法避免,那还不如在尚且活着的时候肆意度过,也算不枉此生。”
丁敏君没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只又想到了白日里他那荒唐的举动,没好气地数落道:“所以你就那么轻易地在路上随便找了个女子求亲吗?”
“咳。”西门无决虚咳了一声,苦笑着小声地嘀咕道:“哪里有随便找?在下明明就是被姑娘在茶寮中的飒爽身姿折服了……”
丁敏君轻嗤了一声,抱臂斜睨着他,冷笑道:“折服于我一言不合就揍人时的姿态吗?”
她的剑又在蠢蠢欲动了!
西门无决眼神游移,知晓这件事现在应当点到即止,不能够再继续下去了,不然的话说不得又会招来一顿打,便连忙转移了话题:“咳咳,不知姑娘接下来打算去往何处?”
丁敏君倒也没有再继续不依不饶下去,算是暂且放过了他。她想了想,暗道自己出来的时候本就只是随便寻了个方向便跑了,哪里有什么目的地,不过现如今他们既然已经进入了山西的地界,距离汾阳也已不远,因此她便随口说道:“就汾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