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尖地看到了被一块块水渍弄得一塌糊涂的灶台,有些忍俊不禁。
她舒了一口气,在心中对自己说道:算了,看在他帮忙把粥煮好的份上,这次就原谅他吧。
……
将粥端到杨二住的那屋后没多久,沈岳终于醒了过来。也许是昏迷了许久的缘故,又或者年纪尚小,他似乎还有些不太搞得清楚目前的状况,醒来后的第一反应便是下意识地四下张望寻找爹娘。听着那一声声注定无人再会应答的叫唤,丁敏君心中有些酸涩,走过去坐在床沿握住了他挥动的小手,尽量放柔了声音对他说道:“你醒了啊。”
那孩子猛地一怔,原本有些恍惚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直愣愣地盯着她喃喃道:“您、您是……”一边问一边仍然不肯放弃地用视线四下搜寻,还挣扎着小胳膊小腿想要起身。
丁敏君扶着他帮他坐了起来,简略地解释了一遍前因后果后对他说道:“我姓丁,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不过他现在去城里为你抓药了,等他回来,你便喊他杨伯伯吧。”顿了顿,她试着引他说说话:“对了,你是叫岳儿,对吗?”
小孩乖乖地点了点头,在明白不可能在这里找到爹娘后,他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微不可闻地叫了她一声“丁姑姑”后便再不肯出声,无论她怎么与他说话,他都只是摇摇头或者点点头,抱着膝盖表情木然地盯着自己的脚趾尖,再没有开口。
丁敏君叹了一口气,看到还热着的白粥,眼睛微微一亮,盛了一碗端到床边,在他鼻子底下拿起勺子轻轻搅动,好声好气地哄道:“岳儿,你病了一夜,才刚刚醒来,应当很饿了吧,丁姑姑喂你喝粥好不好?”
沈岳听到后却摇了摇头,哑着嗓子低低地说道:“谢谢丁姑姑,岳儿不饿。”依旧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蜷在床头。
也许是还生着病的缘故,又或者是家中突如其来的变故所致,年幼的孩童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一般,竟隐约显现出几分令人心惊的生无可恋。不过才五六岁的孩子,过早的聪慧让他清楚意识到了什么是家破人亡,从此以后,这天地之大,再也没有他们中原沈家了。
丁敏君拿他没有办法,正焦急着,杨二果然如他所说那般早早地回来了。看到他进门,她也顾不上之前还在与他闹变扭,连忙起身将粥碗放在桌子上,一把拉着他走到外间,凑过去低声与他如此这般地说明了一番关于沈岳的状况,蹙着眉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杨二低头看着她的发顶,鼻尖似乎萦绕着一股若隐若现的冷檀清香。丁敏君等了好一会儿,见他神色莫名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是有些嗔怪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臂,叫他:“你说话呀!”丝毫未觉自己下意识的举动中已带上了几分亲密。
杨二倒很是受用,他将手中的药包递过去让她先去煎上一副,口中说道:“这件事交给我吧。”便走了进去。
丁敏君见他似乎已经有了主意,心下有些好奇,想要看看他会怎么开解这个孩子,于是小心地跟了上去,隔着门帘探听里面的情况。
杨二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看着床上紧紧抱着自己的那一小团,淡淡地问道:“身体怎么样?”
将脑袋埋在双臂间的小孩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了陌生男子的声音,怔愣片刻后缓缓抬起头来,有些迟疑地看着他问道:“杨……伯伯?”
杨二听到他的称呼后微微挑了挑眉,没有否认。
尽管连开口都觉得疲累,但良好的家教仍然提醒着沈岳对于旁人的关怀要及时作出回应:“岳儿很好,谢谢杨伯伯……”
杨二没有像丁敏君一样耐心地劝他喝粥,而是忽然说起了今日去城里时听到的传闻:“听说‘九州王’沈天君半个月之前被仇家所杀,沈氏满门被灭,不过我倒是知道他还有一个独子活了下来,却不知所踪,关于这件事你怎么看,岳儿?”
他的语气平淡极了,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而已,但直面着他的沈岳却浑身一颤,如同察觉到了危险的小兽一般,整个人猛地朝墙角缩去,瞳孔剧烈震颤。
他明白面前这个莫名让他感受到巨大压力的男人已经清楚知道了他的底细。他的额头渗出大滴的冷汗,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掌肉中,如同被掐住了喉咙一般,抖着声音艰涩地问道:“您、也要像、那个坏人、一样、杀了我、吗,杨、伯伯?”
16、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听着里面小孩因为害怕而磕磕绊绊的声音,丁敏君忍不住了。才五六岁懵懵懂懂的年纪,又刚刚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惨剧,现在自己还生着重病,杨二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跟他说这些?!
她掀起帘子正要进去,却看到杨二在背后朝她做了个手势让她稍安勿躁,退出去等着看他怎么处理。
丁敏君:“……”
她迟疑地看了看全神戒备着杨二,丝毫没有发现她的沈岳,又看了看杨二不动如山的背影,最终还是咬咬牙放下了撑着帘子的手,心中默念道:那就再等等,但若杨二做地实在太过分的话,她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以后也不会允许他再靠近这个孩子!大不了,大不了将这孩子带回峨眉派去,她师父灭绝师太不收男弟子,但她可以去请求大师伯独孤一鹤,总会有这孩子的一席之地。
这样想着,她稍微冷静了一点,隔着门帘继续探听里面的动静。
等到确认丁敏君已经退出去后,杨二才轻轻一笑,算不上安抚地对沈岳说道:“你放心,我没兴趣对一个小孩动手,更何况……”更何况如果真的动什么手脚的话,外面那个暴脾气的丁女侠绝对会跟他翻脸,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不动声色地压下嘴角的笑意,淡淡道:“看在你叫我一声杨伯伯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机会——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岳儿,你知道该怎么选。”
沈岳敏锐地从他的话中察觉到了几分深意,关于自己从今往后的道路,是守着父亲留下来的庞大家财,如持金过闹事的小儿一般面对众多的觊觎独自艰难长大,甚至很有可能无法长大;还是找一个能在他尚且弱小的时候庇护他的靠山,等他长大成人再说其他。
该怎么选,根本无需考虑。
“看来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杨二在看到他的眼神之后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果然没有看错,虽然年纪尚小,但这是一个极其聪慧的孩子。他满意地暗暗点头,对他道:“既然如此,说说沈宅遇袭的经过吧,沈天君一代名侠,想杀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听到父亲的名字,沈岳眼神骤变,紧握着拳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唇微微抖动,半晌之后才满含着恨意娓娓道来:“那晚……”
……
杨二掀开门帘走了出来,丁敏君见状连忙走过去,轻轻扯动他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帘子后面,问道:“岳儿肯喝粥了?”
杨二点点头,任由她扯着自己的袖子,说道:“放心吧,他会比谁都要顽强地活下去的,毕竟身上还背负着那样的血海深仇。”
说到这个,丁敏君便想起了方才他冷漠逼迫的模样,瞪着他不由得有些生气:“你刚刚为什么要那么做?这孩子已经够可怜了。”
杨二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如果觉得这种程度就会被击垮的话,那你就太小看那个孩子了。”
丁敏君微微一愣,脱口道:“这是什么意思?”
“假若他是那么脆弱的孩子的话。”杨二顿了顿,勾起唇角颇有些赞赏:“乍然听到家破人亡的噩耗,那他就应该是歇斯底里地惊声尖叫,而不是用指甲掐破了掌心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似是而非地试探我会不会对他下手。只不过年纪尚幼,掩饰地还不够到位罢了。”
丁敏君听得有些怔然,她……完全没有发现,在她看来,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年纪就痛失所有亲人的可怜孩子罢了。
“那是因为他在你面前不设防。”杨二低头看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温存,“如同雏鸟会将破壳后第一眼看到的活物当作母亲,在失去至亲之人后,那孩子从昏迷中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你,他会本能地将你当作母亲一般来亲近,毕竟再怎么聪慧早熟,他始终还是个才只有六岁的孩子罢了。”
丁敏君沉默了下来,心中有些难过,又担心会辜负这份亲近,哪怕这孩子其实并不是她的责任。为了排解这股莫名的烦闷,她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道:“那你刚才又为什么要让岳儿重复一遍灭门之夜的事情?你也说了,他还只是个幼小的孩童,不一定能承受得住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惨烈记忆。”
杨二负着手淡淡道:“破而后立,伤疤烂在心里只会变成脓疮,挖出来,让毒血流干净,才能真正地痊愈,他也才能重新站起来继续走下去。”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有些悠远,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丁敏君专注地凝视着他的侧脸,总觉得这个时候她不应该出声打搅,只要静静地陪着他就可以了。好在杨二也没有沉浸在这种情绪中多久,他很快又恢复成了一贯风轻云淡的模样,开口说道:“我打算将岳儿收为义子。”
“嗯?”丁敏君有些惊讶地看过去,向他确认道:“义子?不是弟子?”
虽然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可弟子到底比不得义子关系更近,看他的性子也不像是鲁莽的人,更别说认下一个满打满算也不过才认识了几个时辰的儿子。她有些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会不会有些太草率了?”
杨二摇摇头,很快给她解了惑:“我很中意那孩子的根骨和秉性,并且足够聪慧,如果能够通过我的考验,我会考虑将来让他继承衣钵。”话音未落,他忽然促狭地看了她一眼,轻笑着意有所指道:“当然现在说这些事情还为时尚早,他不过还只是个离不开娘亲的小鬼罢了,且看十几二十年后会如何吧。”
丁敏君先是被他那一眼瞧地微微一怔,待反应过来他话中的调侃之意后,顿时耳根发热,粉颊微红,故作镇定地说道:“谁、谁是他娘亲了?”
杨二挑了挑眉,凑过去故意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语调反问道:“诶,这可奇了怪了,我都未曾指名道姓,你是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谁的?”
“你!”丁敏君抬头气鼓鼓地瞪着他,眼角飞起一抹薄红,柳眉倒竖,恼羞成怒地用手去推他,口中轻喝道:“你再这样拿我寻开心,我就不理你了!”
话音未落,她便已经呆在了那里,因为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用如此娇嗔的语气跟杨二说话。她忽然有些心慌,下意识地便缩回手想要逃离这里,却被杨二轻柔但不容拒绝地拦了下来,仿佛没有察觉到她此时矛盾的心情一般,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了方桌旁,按着她的肩膀坐下,对她道:“我给你带了点东西,你看看喜不喜欢?”
丁敏君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有些疑惑地拆开布包,发现里面竟然放着一面精致的雕花铜镜和一把挂着红色穗子的双面小鸟梅花木梳。
“这、这是……”她猛地抬头看去,有些不敢相信地指了指自己:“送给我的?”
杨二用手撑着桌面俯下身来与她平视,醇厚磁性的嗓音令人沉醉,他问她:“喜欢吗?”
17、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那双深邃的星眸距离她极尽,强势地攫取了她的视线,仿佛要慑走她全部的心神。
丁敏君有些难以招架,目光闪躲地避了开去,低头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铜镜上面的雕花,诱人的红晕却从耳根蔓延到了细嫩的脖颈。她为了掩饰自己被撩拨地慌乱无序的心跳而不敢与杨二对视,却听到对方在她耳边故意压低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怎么样,喜欢吗?”
温热的鼻息扑在此时分外敏感的耳垂上,她如同被烫到了一般浑身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抬起手捂住了耳朵,猛地起身拉开了距离,磕磕绊绊地话不成章:“你、你……”
杨二不紧不慢地直起了身子,知道目前还不宜逗弄地太过,不然人跑了可就不太美了,因此见好就收,转而提起了另一桩事:“再过十日便是七月初七,到时候城里会举办灯会,我们带岳儿去散散心,如何?”
丁敏君已经被他这一出接着一出地弄懵了,方才被轻易挑起的热度还停留在脸上,错乱的心跳亦尚未平复,她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人独自冷静一下,因而也不管他说了什么,只胡乱地点了点头,无意识地抓着那把双面小鸟梅花木梳逃也似地回了自己的里屋。
决定暂时停留在此地之后,杨二便在她的茅屋旁重新用竹子搭了一间屋子,又将外围的篱笆修葺后加高了一排,现在沈岳所在的就是他住的竹屋。
丁敏君在自己屋里坐下来,确认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之后,这才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一般,瘫下去斜趴在了桌面上,用稍凉的指腹贴着自己滚烫的脸颊,脑子里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全都是杨二那张脸。初识时冷淡的、狂傲的、戏谑的模样,现如今细心的、温存的、让人……手足无措的模样……全部都是他。
丁敏君啊丁敏君……
她忽然有些暗恼自己不争气,怎么那么容易就被人拨乱了心弦,明明不过才认识月余而已!
然而脑海深处却又好似有一道微弱的声音在反驳:可是,这一个月来,你们两人朝夕相对,又一同练功,早已亲密无间了……
另一个声音又不甚坚定地反驳:这、这只是练功而已……
可他又送了她镜子和梳子……这两样东西,普通男子会随随便便送人吗?更、更何况他还约她七月初七一起去看灯会……
那可是七月初七啊……
一时间,过于纷乱的思绪快要将她的脑袋挤炸,丁敏君将涨红的脸埋进臂弯中久久没有抬起来,无论她怎样自欺欺人一般找尽了借口,可心底那越来越明显的雀跃却怎么也压制不住。
等到她终于整理好心情能够若无其事地走出去的时候,却看到杨二挽高了袖子,正蹲在院子里灰头土脸地捣鼓着一个用石头砌成的炉子,原本雪白的布衫被抹上了几块黑灰,高高束起的马尾上沾了一片枯叶,整个院子浓烟滚滚,就是没生起火来。
丁敏君:“……”
她无语地沉默了片刻,憋着笑轻声细语地问道:“请问你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