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便感受到一股冷冽入骨的剑意。
白光乍起,剑气横生。宁宁的身法快得几乎看不清晰,星痕剑势如游龙,破开层层静谧的空气,发出嗡然铮鸣。
剑身之上的明珠点缀成线,留下一串冷然残影,凝聚成风樯阵马般的剑风,直直刺向人面蝎。
她并未动用杀招,下手的力道也并不重。然而层层叠叠的剑风冲撞在人面蝎身上,还是让它被击飞出一段距离,发出刺耳哀嚎。
这是个金丹期的剑修!
在所有修士之中,剑修是最具攻击性的一种。
一剑破万势,哪怕他们修为相同,人面蝎取胜的机会都少之又少,更别提以方才的剑气看来,宁宁要比它高上几个小境界。
——它一直追着那医修跑,绝不会料到黄雀在后。
那些吓唬人的狠话,竟全都成了她确定它位置的线索,只等守株待兔,让它自投罗网。
人面蝎气得快要吐血。
但它却又拿对方毫无办法,纵使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也只能压着满肚子怒气咬了咬牙,立马转身逃走。
它对这个洞穴了如指掌,加上身手敏捷、移动迅速,没过多久便将宁宁甩在身后。
那剑修似乎并不急着追赶,很快连灵气都遥远得无法感应。人面蝎在心里松了口气,然而一颗砰砰直跳的心脏还没有所缓和,便又兀地提起来。
在空荡狭窄的洞穴里,忽然响起一道女音。
那声音含了笑,不急不缓地在它耳边响起,犹如轰然炸开的雷鸣,把心肝都震了一震。
人面蝎听见她的声音,犹如鬼魅回旋于石壁之上,差点直接把它送走: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人面蝎:我○。
你妈的,为什么。
你有病吧!这不是它的台词吗!有趣吗?啊?这样有趣吗你这臭剑修!
幽冥般的女音越来越近,好似针尖狠狠扎在耳膜,被洞里的回音一震,就更显得诡异骇人,恐怖非常。
人面蝎快疯了。
如此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它,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要被命运如此挫骨扬灰。
随意乱跑反而会被对方察觉踪迹,人面蝎决定藏在一块磐石之后,安静如鸡地听着那一串越来越嗨的“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在心里吞下一口老泪。
那个剑修没有心的。
她现在说话连停顿都不带了,还各种花式变调,跟唱歌似的。
只不过这一晃神,连绵不断的声音忽然断了。
在寂静的幽暗空间里,一切都显得格外阴森可怕,让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本应该平静如死水的洞穴里,忽然掠过一阵冷冷的风。
毫无防备地,有股淡淡的热气笼上它耳根。
然后是贴着耳朵、近乎于耳语的呢喃,犹如恶魔低语,克苏鲁的呼唤:“找、到、你、了。”
和它当时的语气一模一样,跟双胞胎似的。
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儿吗。
人面蝎面无表情地转过脑袋,正对上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这一笑,它差点直接就去了。
“贸然打扰,还请原谅。”
与它近在咫尺的宁宁眉目弯弯,杏眼含笑,慢声细语地开口时,语气温柔又轻快:“我不会杀你,只是想知道天心草的位置。”
呸。
这臭剑修诡计多端又心狠手辣,它就算死,从悬崖上跳下去,也绝不会向她透露一点消息!
人面蝎刚要拒绝,却又听她继续道:“你能告诉我吗?拜托啦,漂亮姐姐。”
人面蝎:……
可、可恶!
看在你嘴这么甜的份上……!
第14章
宁宁打从一开始就没动杀心。
小重山秘境里的许多灵兽魔物虽然会无差别攻击人类,但归根结底,其实不过是为了捍卫领地、驱逐入侵者。
对于它们而言,突然出现的修士才是蛮不讲理的那一方。
因此,除非身处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其余时间她都不打算直接下死手。
人面蝎被她一顿天花乱坠地夸,没想到居然十分受用。别别扭扭冷哼一声后,不但指明了洞穴出口,还在宁宁的地图上标出天心草所在的位置,便于她前去寻找。
等离开那绿惨惨阴森森的溶洞,宁宁才算是真正入了小重山。
洞穴位于半山腰上,放眼望去,能见到四周层层叠叠的山峦。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皆是一片悠然碧色,远处浓雾掩映着青山如眉,近处鸟语花香,莺莺燕燕四处鸣啼,衔来树叶淡淡的香气。
人面蝎指的地方离洞穴很近,只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宁宁便顺利抵达目的地。
这是悬崖边一处被巨石挡住的小角落,石块与旁边的山壁紧紧贴合,只留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缝隙。
缝隙被藤蔓与枝叶遮挡,不留心观察便难以发现。如若扒开植被透过缝隙看去,另一边也不过是块十分狭窄的小空地。
寻常人见此大多没了兴趣,却万万不会想到,如果穿过缝隙朝右侧看去,会发现被巨石遮挡的角落里,生了株通体雪白、拥有四片心形叶子的灵植。
——传说每一片叶子都能解百病的天心草。
宁宁没料到的是,当她掀起巨石旁边厚重的藤蔓,居然在石头后面听到了一道陌生的女音。
那声音极为轻柔,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紧张,说话时轻轻发着抖:“前辈,我家人生了重病,若是没有天心草救命……”
她没说完,就被另一道明丽张扬的嗓音毫不客气地打断:“你这借口我见得多了,与其费尽心思骗我,不如想想该如何接下这个对子。”
这么隐秘的地方,居然有两个人?
宁宁心下生疑,把脑袋探进去。
巨石后面还真站了两道身影。
其中一个她有些印象,正是流明山里那位从不和陌生人讲话的云端月;另一名女子二十多岁的模样,五官平平却气质超尘,似笑非笑地靠在身后石壁上。
察觉到生人的气息,两人同一时间转过头来。
云端月像受了惊的兔子,在极其短暂的对视后立马垂下眼睫;倒是那女人一副主人做派,大大咧咧地笑了笑:“也是来取天心草的?”
见宁宁点头,立马粲然道:“我乃石中之灵,在此陪伴天心草已有百年,要想带走它,得先问问我的意思。”
她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拒绝意味,宁宁明白有戏,很上道地询问:“前辈的意思是?”
“这破地方很是无趣,这么多年,我唯一接触到的人间物件,就是本不知谁落在这儿的《拈花对》。”
石中灵对她的配合很是满意,扬起唇边:“可惜我看了那么多年的对子,却找不到有人来对。今日我出上联你作答,要是能对上来,便将这株草拱手相让。我不欺负你,允许平仄与意境皆不深究,只需字到即可,如何?”
这居然还是个非常文艺的妖怪,大概算是孙悟空的远房亲戚,都是石头生的。
宁宁点点头,看向身旁的云端月:“你先来的,我不插队。”
云端月还是低头没看她,仅仅是被搭了句话,耳根便涌起不自然的薄红,抿了抿唇。
“这姑娘对不出来。”
谈话间,一本泛黄的旧书出现在女人手中,在书页翻动的沙沙声里,石中灵不紧不慢的嗓音响起:“先来个简单的,魑魅魍魉。”
宁宁脱口而出:“馅饼馄饨。”
她清楚感受到,石中灵嘴角的笑僵硬了一下。
但对方好歹是块被文学熏陶长大的石头,很能沉得住气,顿了顿,又道:“小道西风瘦马。”
宁宁不知道想起什么画面,摸摸肚子低低笑了声:“大盘东土肥牛。”
石中灵:……
石中灵气极反笑:“你这丫头,怎么句句离不开吃的?”
宁宁一本正经:“不是说好平仄和意境都不深究吗?只要对上字不就得了。”
她倒还挺理直气壮。
石中灵许久没与人吟诗作对,这回好不容易遇上一个,结果却是名刺头。
既然这样,那她就加大些难度。在更高级的对子里,她不信这姑娘还能在对仗工整的前提下,继续摆出一堆吃吃喝喝的玩意儿。
“我的第三对,寒塘渡鹤脚。”
对方果然愣了半晌。
想来这姑娘也只是有点小聪明,一旦遇上难一点的句子,就难免原形毕——
这个念头堪堪划过脑海,还没完全浮现出来,耳边便响起少女清脆的嗓音:“热锅炖猪蹄。”
石中灵的脸抽搐了一下。
热对寒,炖对渡,猪蹄对鹤脚,不但偏旁字形相对,词义词性居然也十分合拍。虽然乍一听来没什么问题……
但她总觉得,自己的上联脏了。
——怎么想都有股炖猪蹄的味儿啊混蛋!你上辈子是个锅吗!脑子里成天都是吃吃吃!
“你、你这丫头!”
石中灵咬了咬牙:“平仄意境皆是错,倒像是在玩无情对!”
所谓无情对,是对联中一种极为特别的格式,不要求上下联内容相关、语法结构对称,只要求单字对仗。因此看上去难免别扭滑稽,产生一种奇诡莫测的落差感。
比如曾国藩作过“公门桃李争荣日,法国荷兰比利时”;民国时期亦有“三星白兰地,五月黄梅天”。
归根结底,这只是对联中的末流技法,一种咬文嚼字的文字游戏。
“无情对怎么了?无情对多好玩啊。”
宁宁承认得大大方方:“赤贫对乌有,借口对还嘴,水手对火腿,木耳对花心——你不是说字对上就行?”
石中灵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等深呼吸缓和了胸中无可奈何的闷气,才继续道:“再来!映山红映山红。”
映山红乃植物名,“映”字亦可单独作为动词用。
她说罢抬眸瞪一眼宁宁:“不许说炖猪蹄炖猪蹄,烤鸭掌烤鸭掌!这联意境得一样。”
“……哦。”
宁宁台词被抢,一时间有些失落,看她站在原地神色低迷的模样,石中灵不由从嘴角勾出一抹得意的轻笑。
这回耍不了小聪明,她总该无计可施了。
“这联很有意思,只是我才疏学浅。”
宁宁的声音如她所料轻轻传来,女人笑意更深。
其实这小姑娘还算有趣,无情对虽是末流,能被她玩得字字带食物也不容易。要是待会儿嘴巴甜一些,要想得到天心草,也并非不可能。
她想着颇以为然地点点头,没想到同一时间,还是那道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只想出来两个,不过都有些纰漏。”
石中灵猛地抬头。
“首先是‘迎春花迎春花’,以花入对,从意象来看,符合上联山花烂漫的景色;映山红开在秋天,一春一秋,同样是遥相对应。只可惜‘春花’与‘山红’的词性不是很搭,成了一处败笔。”
宁宁慢条斯理地说:“其次是‘虞美人虞美人’,虞字通娱,以花取悦美人,虽然也有灵动活泼之感,但比起上一联,还是差了一些。”
石中灵微微张了唇,缓声道:“不错。”
“既然前辈这么爱对对子,恰好我家乡的一位先生写了个对子,被称作下联难寻的绝对。不知前辈想不想试上一试?”
见女人眼眸发亮,宁宁笑了笑:“上联是,‘小偷偷偷偷东西’。”
这一联看似简单大白话,实则是场极有意思的文字游戏。四个“偷”字包含了三种词义,更不用说还要考虑叠词和句子的连贯性。
在宁宁原本生活的世界里,数百年里的后人千对万对,也不过对出个“史书书书书古今”。
上联一出,石中灵果然神色收敛,蹙了眉垂头深思。
然而左思右想,怎么也答不出来,沉吟片刻后大笑一声:“妙哉……妙哉!我本以为熟读《拈花对》,便不会再被对仗烦扰,结果还差得很远。也罢,今日算是你胜了我,天心草你就拿去吧。”
宁宁被夸得红了脸,连连摆手:“这对子不是我写的,更何况我也对不来,只是借用了前人的东西,谈不上赢的。”
石中灵面色不改,指尖悠悠一指,角落里的天心草便凭空浮起,直直飘往不远处的小姑娘手中。
宁宁总觉得受之有愧,又向她讲了几个类似于“烟锁池塘柳”、“游西湖提锡壶,锡壶掉西湖,锡壶惜乎”的千古绝对,听得女妖啧啧惊叹,眼睛瞪得像铜铃:“小友故乡的先生们真乃神人!”
宁宁比自己受了夸奖更开心,连连点头应和:“那当然啊!我家那边的人都很好的,大家都超级超级厉害!”
石中灵得了许多上联,心满意足地回到巨石中,一刹间便无影无踪。宁宁低头打量一眼莹白的天心草,没有察觉身旁少女异样的眼神。
云端月眸光一黯,下意识攥紧裙边。
她来小重山秘境,唯一目的就是取得天心草,好不容易问遍山中懂得人言的灵兽,才终于来到此处。
没想到石中灵考验人的方式竟是她完全不擅长的作对,更不曾料到,天心草会被另一个人抢先拿去。
都是她技不如人。
可是……
蓝裙少女暗自咬紧下唇,压抑住狂跳不停的心脏,用微不可闻的声线开口道:“姑娘,天心草——”
话音未落,便见到一只突然伸到自己面前的莹白小手。
握在手中递给她的,竟是两片晶莹剔透、仍然沾有朦胧露水的……
天心草叶。
饶是向来面无表情的云端月,也不由瞳孔骤缩。
她这是……要把一半的天心草拱手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