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小小声说道:“哥哥真好。”
顾玉轩听罢拐了个弯,拉着小姑娘往回走。
“不是要回家么,怎的又要去将军府?”
“退亲。”
“别啊,”小姑娘急急拉住顾玉轩,“我不要退亲。”
顾玉轩紧紧盯着小姑娘,眉心微皱:“为何?”
顾盼并未移开视线,直直望进顾玉轩眼睛里:“因为我想嫁给他。”
“你喜欢他?”
小姑娘抿唇想了想,神色郑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但是嫁给晏初哥哥,我心里是愿意的。”
顾玉轩没办法,只好闷闷道:“算了,那回家吧。”
但心里还是有些发苦,顾玉轩苦口婆心劝道:“只要盼盼真心想嫁,就算那人是个乞丐,我也不会阻止你。但是,盼盼,所谓的你情我愿两情相悦,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跟新年时放的烟花一样,美则美矣,太短暂了,转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哥哥是觉得如果我嫁给他,情意不会长久吗?还是说,哥哥认为他会移情别恋?”
顾玉轩只默默拉着小姑娘往前走,半晌没说话。良久,方轻声道:“盼盼,我只是怕你受委屈。哥哥不是有意把晏初往坏处想,可你以后嫁到将军府,若是受了委屈,哥哥心疼。”
小姑娘笑吟吟道:“从小到大,家里人都宠着我,我这人最受不了委屈,哥哥也是知道的。晏初要是欺负我,我肯定卷着铺盖卷儿回娘家,赖在丞相府再也不走了,等着哥哥养我。就算到时候嫂子不乐意了,烦我是个小拖油瓶,我也不管。”
顾玉轩终于扯起嘴角笑了笑,冲淡了方才沉重严肃的氛围:“你嫂子那么贴心贤惠,才不会嫌弃你是小拖油瓶。”
“我那个贴心贤惠的嫂子?是谢家的三小姐吗?”
顾玉轩霎时涨红了脸,没答话。
“哥哥还是别操心我的婚事了,多操心自己的吧,”小姑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都多长时间了,你们两个的婚事到现在都还八字没一撇呢!”
顾玉轩闷闷道:“快了快了。”
小姑娘火上浇油道:“人家谢小姐也有哥哥,说不定人家的哥哥也不愿意让妹妹嫁给你呢!”
将心比心,顾玉轩不得不承认,谢家公子也许真的是这么想的。
“别打趣我了,小心我把今日撞见的事情告诉爹娘。”
小姑娘听罢心虚不已,央求道:“好哥哥,别告诉爹娘。他们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要怎么罚我呢!说不定要我禁足三个月,还要我抄书!我最烦抄书了!”
“那你不许去见晏初了,这小子看上去道貌岸然,实则最是衣冠禽兽,平日里一副端正守礼的正经模样,其实心里藏了一堆坏主意。左右等你嫁过去了,有的是时间好好相处,成亲的日子定下来之前,不许去找他了。”
小姑娘乖乖点头,讨价还价道:“我不去见他了,那你也不要告诉爹娘。”
“好,一言为定。”
晏初房里那一叠桃花酥甜得很,小姑娘走的时候顺手牵羊拿了两块,此刻顺道往顾玉轩嘴里塞了一个。
顾玉轩嚼了嚼,满嘴香甜。
“这是什么糕点?”
小姑娘粲然一笑,娇声道:“这个糕点的名字叫,封口费。”
小姑娘答应了顾玉轩不去见晏初,便当真不见。晏初来丞相府求见了几次,都被小厮们挡了回去。晏初天天在丞相府门口堵着也不是个办法,顾玉轩便私下里警告他,若是成亲之前再来见小姑娘,便直接去将军府退亲。虽说知晓话里多少有几分威胁恫吓的意味,但晏初到底不敢冒险,当真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没再踏进丞相府一步。
最初那几日还算熬的过去,可时间一长着实让人受不了。晏初正沉心静气看书,读至“顾盼神飞”四个字,又想起小姑娘来。这一想便止不住地惦念,一颗心不上不下,像被羽毛左挠右撩直不得要领,非要去见见她不可。
且不说只离开了小姑娘不到半个月,只说看书时的心不在焉,已是绝无仅有之事。
读书时须心无旁骛,不为外物扰乱。晏初重新拿起札记,暗自告诫自己。
可思念如秋日里干燥的枯草,原本只是星星点点的小火苗,顷刻间便燃烧成了熊熊火海。“顾盼神飞”这一页,晏初已看了足足半个时辰。
正心烦意乱着,窗户边上忽然扑啦啦一阵响。晏初推开窗,外面雪下得狠了,视野所及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不知这雪何时开始下的,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地面上的雪已积了半尺厚了。几个小厮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扫雪,这一段路刚扫干净了些,不多时又落上了薄薄一层。
在这一片白茫茫之中,一只雪白鸽子融在里面,若不是一双幽黑豆豆眼朝晏初眨了眨,晏初恐怕会把它当成落在窗边的雪。
晏初一眼便看出,这是顾盼养的信鸽。别家的鸽子,没有这么肥,再胖一圈估计连飞都飞不动了。
晏初强压着心中欢喜,不动声色抱起这只肥硕鸽子,取下信笺。他倚在窗边将来信展开,一遍一遍、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不漏掉任何一个地方。来信一笔一划跟个八岁小孩练的字帖一样,字体不怎么飘逸,虎头虎脑的。但没什么假模假式跟他客套的废话,每个字都是小姑娘心中最真实的想法。晏初一眨不眨盯着来信看了许久,看完了仔细叠好放在桌上,没过多久又鬼使神差打开信笺,从头到尾重新都读了一遍。他反反复复看着这几行字,想象着它们从小姑娘那可爱的小嘴里说出来的声调。应该是娇娇软软的,晏初想。也可能是嗔怒的,稍稍带了些撒娇的味道。手指摩挲着最后的“顾盼书”这三个字,晏初的思绪早已飘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鸽子咕咕叫了一声,晏初才从信里回过神来。
鸽子约莫第一次见到如此磨磨蹭蹭的人,来信看了半天,回信一个字还没写。鸽子不耐烦地抖了抖翅膀,连咕咕声里都带了几分嫌弃。外面雪还在下,鸽子的身上积了薄薄一层雪白。晏初把鸽子大爷请进屋里暖和暖和,关上窗阻隔了外面风雪。
屋里烧了地龙,鸽子舒服得直打盹儿,小脑袋一点一点。也不知过了多久,晏初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把回信卷成一个小卷儿系到鸽子脚上。鸽子大爷在屋里待得暖洋洋的,闭着眼睛打算再睡一会儿。晏初却有些等不及了,捉起鸽子打开窗一把扔到外面的雪里,直把它冻得一激灵,睡意霎时散去了不少。
鸽子回来了。落在窗边的时候故意咕咕多叫了几声,控诉晏某人的不良行径。
可惜顾盼听不懂鸟语,把绑在鸽子脚上的字条取下来,再没去管它。鸽子又幽怨地叫了一声,蔫蔫耷拉着小脑袋。
回信一撇一捺力道略深,笔画收束时带着晏初独有的沉稳与端正。信上可以看得出晏初的小心翼翼,里面几个字甚至晕开了几处不自然的墨迹,想必是落笔的时候斟酌了很久。顾盼几乎可以想象得出晏初回信时的模样,绞尽脑汁在长度有限的字条上写满他的心意。
小桃凑过来看了看,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晏初写的。
小桃衷心夸赞道:“我家姑爷的字写的好生端正,不愧是年少有为的少卿大人。不说别的,只说这字,一看就是下过多年苦工的。”
小姑娘闻言也颇有些得意,眉眼间藏不住的骄傲,附和道:“晏初哥哥写字一向端正,从幼时便是如此。”
谁知下一瞬小桃话锋一转,笑盈盈道:“看看少卿大人的字,再看看小姐的字,比一比,小姐羞不羞?”
知道小桃又要督促她练字了,顾盼佯装生气,嗔怒道:“好啊,你竟敢笑我字写的难看,看我怎么罚你!”
小姑娘说罢便和小桃打闹起来,全然忘了再次给晏初回信的事。鸽子乐得自在,小姑娘的屋里暖洋洋的,鸽子缩着小脑袋把喙插在胸前的厚实羽毛里,索性把方才未睡完的一觉接着补上了。
晏初许久不见回信,在屋里等得越发焦躁,书又如何能看得进去。索性把窗户打开,晏初倚在窗边,久久望着外面的天空。
鸽子依旧杳无音讯,也不知是它在路上偷懒,还是小姑娘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晏初推开门,径直走到外面呼啸的雪里。
扫雪的小厮跑过来,急急道:“要死了我的爷!这是雪天,怎么能在外面坐着!快回屋去吧!”
晏初呆呆抬头望着天空,眉间落了雪:“我……等一封信。信来了我便回屋去。”
小厮劝道:“少爷,在屋里等也是一样的!”
晏初不回,执意要在外面等他的信。
第28章 风寒
小厮没办法,只好回屋去拿了斗篷,给晏初披上。
雪渐渐大了,落在晏初眼睫上。晏初眨了眨眼睛,伸手轻轻拂去了,一双眸子失了魂一般雾沉沉的。他刚好站在风口上,耳边呼啸的冷峭寒风跟刀子一样,裹着雪片子打在人冻得发木的脸上,又疼又麻。
小厮们不住搓搓手跺跺脚来暖和身子,晏初却和入定似的,一动也不动。冬日的寒风愈发刮得猛烈了,吹得晏初发丝凌乱衣袖翻飞,轻飘飘的,像是随风逝去的仙人一般。
天空乌压压一片黑云,闷闷的轰隆声从云层深处传来。一道闪电猝然划过天际,骤然的光闪映亮了晏初发白的侧脸。
是个风云变幻的时节。
“少爷,风大了,回屋去吧!”
晏初倔得很,任凭小厮怎么劝说,硬是不回去。他心里算着时辰,想着再等等,说不定很快就能等来盼盼的信。他心里正松快着,眼前猝然一阵发黑,远远瞧着天也在晃,雪也在晃,地也在晃,修长的身影摇摇欲坠。
小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一声声唤他少爷。晏初却觉得身边的声音渐渐远去,无论是风声雪声呼唤声,都听不见了。凉风渗着冷汗,浑浑噩噩半梦半醒间,隐隐听着有人喊道,少爷发热了。
噩梦纠缠不休,梦魇缠身之际,又梦见了他的小姑娘。
眼前是一个白茫茫的虚影,看不清晰,也遥远得难以触碰。晏初眨了眨眼睛,那虚影便被雾霭打散了。
晏初快步走过去,虚影渐渐清晰,迷雾散去,他终于分辨出一抹熟悉的身影。
大喜的正红色铺天盖地,锣鼓喧天满目红绸,十里红妆浩浩荡荡,本朝公主出嫁也未必有这样的气派。路边看热闹的姑娘瞧见了,少有不艳羡的。
晏初其实有些怵红色的东西。红色,太激烈,不顾一切,不计后果。
轿帘被人轻轻撩起,新娘步履款款走下软轿。一只小巧的红绣鞋露了出来,随之映入眼帘的是开满并蒂莲的红绸裙角。小姑娘盖着缀满流苏的大红盖头,由迎亲伴娘扶着朝晏初走过来。一身大红嫁衣格外美艳,腰间勾勒出一截细细的腰肢,衬得新娘愈发身段玲珑。
跨火盆,拜天地,奉热茶。
礼仪上的繁琐让晏初有些局促,迈台阶时总像踏空了一级,心里异常怔忡。
在这喧嚣喜庆的氛围里,晏初喝了许多酒。待与小姑娘共喝了那合卺酒,更是面颊酡红,像个粉墨登场的伶人戏子。
小姑娘抿嘴笑了笑。这笑和以往的笑不太一样,说不出的娇艳妖娆,一双春水粼粼的杏眼柔媚地向鬓角扫去,眼尾向上挑一下,直直挑在他心尖尖上。抹了朱的唇,在夜色下悄然绽放出花一样的姿态。
明眸皓齿,楚楚动人,冰肌玉骨,他恨不得把所有形容美的词语都用在小姑娘身上。
晏初大着舌头木着脑袋,不知所措地想给顾盼再倒杯酒,却碰翻了她面前的酒杯。酒水翻倒出来,恰巧泼洒在小姑娘的嫁衣上。他慌慌张张拿了帕子盖上去,用的力气很大,一只大手,结结实实捂在了她胸前。
晏初愣住,脑袋还是木的,酒倒醒了一半,手却没有移开。半晌,才惊觉似的弹起来,轻咳了一声,口中连连说着对不起,喉咙却沙哑的不成样子。
喜烛的火光微弱地颤抖了一下,似乎能听见灯芯燃烧的滋啦声,映在晏初的眼睛里,也有些小小的火苗在抖动。
他生就一副不争不抢无欲无求的性子,这辈子没什么想要的东西。他只想要她,只要那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便足够了。
晏初终于伸出手去,说不清是畏怯还是期待。手的剪影落在墙上,像一只鸳鸯的翅膀。
但小姑娘侧身躲开了。
晏初猛然惊醒。
“少爷您可算醒了!”
晏初只觉被太阳炙烤着,全身都像在冒火,连呼出的鼻息也是滚烫的。偏偏内里冷得很,冰火两重天的感觉着实不好受。
“有信来么?你有没有看到一只肥鸽子飞过来?”
晏初说罢接连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得像掺了沙子。
“少爷在雪地里站了一个多时辰,今日风又这么大,少爷得了风寒正发热呢,还管那劳什子信作甚。”
小厮本是好心,晏初却皱了眉,少有的用命令式语气开口:“我问你,信有没有来。”
小厮摇摇头:“没有,也没看见什么肥鸽子。”
小厮手中一碗汤药散着热气,晏初淡淡道:“药放下吧,我过一会儿再喝。”
“少爷还是趁热喝吧,少爷的热还没退下来,不能喝凉水。”
晏初本不是作践自己身体的人,只是今日有些魔怔了,才在雪地里等了一个时辰。小厮情真意切一番话说下来,晏初便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傍晚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大雪里,小厮起身点了一盏烛火,吞噬了屋里的黑暗。淡黄烛光落在晏初身上,墙壁上映出他墨黑的影子。
“你出去守夜吧。”
小厮应了一声,推开门走了出去。
许是夜凉入骨,也许是方才的梦魇尚未完全清醒,晏初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笼着双膝缩在床角,神思恍惚了许久。最终还是走下床去,推开窗等他的信。
手指猛不丁被窗户上的木刺扎了一下,十指连心的一痛。
油灯的火焰忽顺着夜风的方向往下一颤,晏初的影子鬼魅般晃动了一下,黑色又深了一层。
身体里有一头束缚了许久的野兽,在心中张着血盆大口饥饿地嘶吼。晏初知道,喂饱它唯一的手段,就是让顾盼嫁给他。除非光明正大拥有他的小姑娘,否则,这令人疯魔的空虚将永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