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楚何假装听不懂:“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顾盼强忍着把萧楚何胖揍一顿的冲动,声音里的气急败坏格外明显:“王爷若再如此,我就……”
顾盼的话突然止住,呼吸微顿,浓郁的龙涎香气息伴着一点淡淡茶香飘入鼻端,萧楚何一只手撑在长廊的石柱上,俯身凑近了她,声音低哑:“你就如何?”
萧楚何神色淡淡,并未露出他一贯如常的笑意,也没有往日的慵懒神情。顾盼这才发现,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并不纨绔,反倒透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意。可顾盼却隐隐觉得,这才是他卸下防备,终于显露出来的一点真实。
萧楚何堵在顾盼身前不动,小姑娘怒气冲冲瞪了他一眼。这一眼又气又媚,萧楚何只觉骨头都要酥倒,情不自禁俯下身。顾盼一把推开他。
他方才,是要亲吻她吗?
顾盼深吸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绪:“民女已有婚约在身,还请王爷自重。”
萧楚何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神情满是无辜:“定了亲,不是还可以退亲么?”
第39章 王妃
顾盼不可置信般瞪大了眼睛, 而后嗤笑一声:“王爷还真会说笑,民女与少卿大人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为何要退亲?”
萧楚何歪头想了想, 用手中折扇的扇骨轻轻敲了敲下巴, 漫不经心道:“你不愿退亲,又怎知晏初也不愿退亲?”
“阿初才不会退亲, ”顾盼当真有些恼了,“王爷如此挑拨我们二人关系,实在算不上什么君子。”
萧楚何不怎么在意小姑娘说他是不是君子, 紧紧盯着小姑娘,如丛林里的猛兽紧紧盯着自己的猎物:“盼盼又怎知, 那晏初就会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对你?盼盼可愿和我赌一把?”
面对萧楚何灼灼的目光,顾盼并未移开眼神, 毫不畏惧地直直看进他眼睛里:“赌什么?”
“赌……”萧楚何摇了摇折扇,慢条斯理说出下半句,“赌晏初一月内退亲,如何?”
顾盼霎时拧紧了眉心,不知萧楚何又在耍什么花招。她心底隐隐不安, 冷声道:“我为何要赌?我与阿初早已定了亲,不久便会成亲,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何须他人置喙。我看这个赌, 王爷必输无疑。”
顾丞相不知训斥过小姑娘多少次没心没肺, 顾盼依旧活得悠然自得,生就一副不记仇的性子,什么事什么人都不往心里放。可唯独今天,听了萧楚何一席话, 生出了一点杀意。
萧楚何逼近了一步,如影随形的是难以忽视的压迫感:“盼盼又如何能笃定,我必输无疑?你若嫁到我六王府来,做个王妃岂不更是逍遥自在?更何况,若我能夺嫡登上皇位,你便是我的皇后,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这话着实有些大逆不道,萧楚何敢在顾盼面前说出来,想必已做好了万全准备,不怕她故意说出去。况且当今太子昏庸无能,被废是迟早的事,众皇子暗中夺嫡已不是什么隐秘之事。
顾盼眯了眯眼睛,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王爷怕是太高看自己了,倘若被退了亲,我就算嫁给一个乞丐,就算嫁给一条狗,也绝不会嫁给王爷。”
顾盼说罢又有些后悔,为逞一时口舌之快得罪了王爷,以后怕是没她好果子吃。但立时又有些释然,丞相府与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谅他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萧楚何从小被娇惯的上位者脾气也忍不住有些发作,一出口便是教训人,一些话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我劝你不要不识抬举!还说什么宁愿嫁给乞丐嫁给一条狗,你如此任性耍小孩子脾气,顾丞相也绝不会答应!”
无边怒火中,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话已说出口,萧楚何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他说完才懊恼地意识到他再一次词不达意,可说出去的话却是收不回来了。他方才的语气是不是太生硬了?她会不会生他的气?
萧楚何身份尊贵,顾盼又何尝不是娇惯着长大的,何曾受过这等气,也呛声道:“我想嫁给谁,和王爷有什么关系?王爷和民女本就不是一条路的人,还是少来干涉民女的事。”
萧楚何又想了想,执拗地说:“盼盼,你还在怨我骗了你吗?你觉得我有心计有手段,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单纯的何楚吗?”
顾盼摇摇头,真心实意道:“我知你有你自己的难处,这件事我也从未怨过你。我知道你那么说只是想保护你自己,毕竟彼时我们不知对方身份,思虑周全没什么错。换做我,我也会这么做。”
萧楚何神情依旧有些低落,嗓音低的如同自语:“可我情愿你永远不要知道这些。心机权谋,不是什么好东西。”
声音消散在风里,顾盼没听清。萧楚何又低低开口:“你既不怨我骗了你,又为何不愿嫁给我?”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此时他眼神里那一丝期许是多么小心翼翼的可怜。
顾盼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我不愿嫁给你,不是因为怪你骗了我。”
萧楚何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他当真不懂。
顾盼还没见过比她还不开窍的人,急声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就算阿初骗我欺我瞒我,我还是会嫁给他。而你有没有骗我,对我根本不重要,我又何必因为这种事心生烦恼?”
只一句话,轻易便把萧楚何捅了个对穿,心口紧紧的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钳住了,深深勒出痕迹来。他几乎时时刻刻为此事担忧,生怕顾盼因为他的欺骗而疏远他,到头来她根本不在乎,他有没有骗她于她根本无足轻重。他以为顾盼对他冷淡是因为他王爷的身份,却原来只是单纯不喜欢他这个人。他早就料到顾盼会拒绝他的求娶,还以为这痛苦不过是干脆而猛烈的一刀,却原来是一种不见血的,折磨人的,与日俱增直至死亡的痛。
仆人在院里点了烛火,地上映出他一个扭曲的黑色残影,似乎要将他吞噬。心底的寒意,是这一盏灯火暖不透的。今日的他格外反常,无时无刻不揪着一颗心,害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不得体的行为。他也不懂该如何发泄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只能愈发手足无措无所适从。
顾盼的鬓边落了几缕碎发,萧楚何想要伸手替她去拂,还没碰到,又缩了回去。
其实顾盼说的也没错,二人本就不该相识,顾盼选择嫁给谁,他也无权干涉。
多年的勾心斗角早已磨砺了他圆滑的性子,自幼时他已学会处变不惊,但在内心深处,他只是一个害怕寂寞的小男孩罢了。奢侈浮华的宫殿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枷锁。如果那日顾盼不曾把他带到小木屋,他又何必拾起那些早就忘却的,该如何与人真心交往,该如何感知温暖,该如何像个普通又正常的人一样生活。
他这一生经历过许多夏天,却只记得那天的温度有多么灼热,仿佛能烙进人心里。
第40章 风雪
出乎意料, 萧楚何没再为难她。顾盼回府后愈发心慌,忖度了半晌,还是把这一切都一五一十写了下来, 遣信鸽捎带给了晏初。
不多时, 鸽子已捎来了回信。
第二日一早,小姑娘才醒来不久, 连头发也来不及梳,便跑到丞相府门口等着晏初。
冬日呼啸的冷峭寒风毫不留情把小姑娘整个裹住,脚下的雪已经积的很厚了, 寒意透过鞋子窜了上来。
远远的,晏初便看见了等待他的小姑娘。
雪花飘飘扬扬洒下来, 天地间皆是白茫茫一片,唯有一个红衣小姑娘是皎白雪地里唯一的色彩, 如同白纸上一抹浓烈朱砂。
小姑娘的唇一开一合,可声音却被呼啸的风雪给吞噬了,晏初看不真切,只好问他:“盼盼,你在说什么?”
顾盼弯了弯唇角, 用尽全力呼喊:“阿初!”
小姑娘呼喊的声音太大了,惹得长街上零星几个行人都侧过头来偷瞧。小姑娘一点也不害臊,迈着小碎步跑到晏初身边, 扑面而来的寒气让顾盼的身体打了个颤, 哆嗦着紧了紧衣裳。
晏初的余光瞄了她一眼, 脱下自己温暖厚实的毛茸茸斗篷,从头上把小姑娘给兜住了:“怎的穿得这样少,下次出来记得多穿一些,莫要染了风寒。”
顾盼缠的像个蚕宝宝, 手忙脚乱从斗篷中挣扎出来,探出一张红扑扑小脸来。头发也因此变得凌乱不堪,她连忙伸手抚了几下。像是周围一切都有了暖洋洋的温度,小姑娘忽觉在这风雪弥漫的冬日一丝寒冷都感受不到了,只能感受得到斗篷上残留的他的体温。
小姑娘好像是早上起的太急,不曾来得及梳头,一头乌发披散在肩上,黑缎子一样柔顺。许是小姑娘睡觉不老实,头顶上翘了几根头发,脸颊边上还有两道睡觉时被压出来的红印子。
晏初盯着小姑娘的呆毛看了半晌,原本严肃的神情绷不住笑了笑,迎面扑过来的寒风趁机钻进他的嘴巴里,呛得他疯狂咳嗽了几声。
他大概又是跑着来的,面颊一片绯红,额头与鼻尖还沁着点细细的汗水。小姑娘离晏初这么近,仿佛整个人都被晏初笼罩在他暖洋洋的气息里,好似连怒号不止的狂风也渐渐变得温暖。
因着方才咳嗽的缘故,晏初的眼尾红成一片,少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平添几分凌/虐美感:“回信上不是都和你说过了,外面太冷了,不用出来等我……”
铺天盖地的雪花在狂风中化成利刃,晏初的厚实斗篷还穿在小姑娘的身上,脸颊被冻的通红,不过晏初并不觉得冷,缓缓呼出一口白气。
小姑娘从怀里拿出一枚荷包来,递给晏初:“送给你!”
晏初伸手去拿,小姑娘许是手指被冻得没了知觉,手心一颤失了准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荷包啪的一声落进雪地里。
晏初急忙跟着蹲下,用手连着雪花一起捧起来,用衣袖擦干净了,宝贝似的放进手心里。
晏初惊诧问她:“是你绣的?”
小姑娘藏不住的得意小模样:“没错,是我绣的。”
晏初笑吟吟道:“你何时学会了绣荷包?”
“前几天刚跟小桃学的,绣了好多天才绣出这一个荷包。”
荷包上应当是两只鸳鸯戏水,但小姑娘大约是因为初学,两只小鸳鸯歪歪扭扭,看起来反倒像两只小鸭子。
晏初忍不住笑了笑,小姑娘立时有些跳脚,伸手便要抢:“你是不是笑我绣的不好看?”
晏初急忙塞进怀里:“你都送给我了,这荷包便是我的了,怎么能收回去?”
小姑娘还有些不服气,脆声道:“你等着,我以后定会绣个漂亮的送给你!”
晏初闻言更是笑得眉眼弯弯:“好啊,我等着。”
“走吧。”
顾盼说罢便往回走,晏初跟在她身后,每一步都踩在小姑娘走过的印子里,孩子气得像个幼稚大男孩。
他低头专心致志地跟着,直到撞上了小姑娘的后背。
顾盼在丞相府门口停了下来,歪头问他:“阿初,你现在慌不慌?”
“慌。”
顾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娇声道:“我不信。你看起来,和往常也没什么不同嘛。”
晏初握住小姑娘的手:“现在相信了吧?”
晏初的手心里满是冷汗,顾盼甚至能感知到他在微微颤抖。许是一路奔跑的缘故,晏初的手心无比温热,只这一点点相触的热度,便驱散了小姑娘身上因为在府外等待而带来的寒气。
晏初感受着他们相合的手心,小姑娘的指尖有些凉,让人直想放在心尖尖上捂暖。
经年累月的情意被一拖再拖,直到今天。他今日来,是要和顾丞相商量好迎娶顾盼的良辰吉日,免得夜长梦多。说起来,他还要感谢萧楚何的“插足”,否则这婚事不知还要被顾丞相拖多久。
顾丞相早已在厅堂里等着了,手里端着一杯热茶。氤氲而上的白色雾气模糊了顾丞相冷硬的眉眼,他垂眼望着杯中平静的水面出神,久久不语。
“爹,阿初来了。”
被顾盼的话惊醒,顾丞相捏了捏眉心,朝晏初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盼盼,你先出去。”
顾盼忐忑不安地退了下去,经过顾丞相身边的时候,顾丞相恍然惊觉,他的女儿又长高了不少。
是了,小姑娘长大了,留不住了。
顾盼走到门口时回头一暼,看见那个在她心里一直无坚不摧的父亲,正微微皱着眉,抬手一直揉着额角沉默许久,发出一声叹息。
顾丞相让仆人给晏初泡了茶,渺渺的茶烟迷蒙了晏初的眼前。他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默:
晏初沉声道:“伯父,算命先生已经算好了良辰吉日,下月初八宜嫁娶,是顶吉利的好日子。”
顾丞相似乎不知要如何开口,就这样静静听着窗外肆虐的风雪,直到手中的茶水凉透。良久,顾丞相才低低开口:“下月初八,未免太仓促了些。”
第41章 话本
晏初早已急不可耐, 想娶媳妇快要想疯了,老丈人竟还觉得仓促。他据理力争,正色道:“伯父若不愿下月初八, 再等到一个良辰吉日, 只能是过年之后的十五了,太晚了些。”
晏初一双掺杂着微弱渴求的眼睛可怜巴巴看着顾丞相, 反倒让他有些不忍心起来。
晏初这个后生,总是跟顾丞相想的不同。
幼时,他以为他娇生惯养幼稚无知。
少时, 他以为他性情跋扈肆意妄为。
长大后,他以为他别有用心另有图谋。
可每每他都错了。
直到今日他才发觉, 他根本一点都不了解晏初。晏初在官场如鱼得水,顾丞相误以为晏初的儒雅温润只是做给别人看的, 为自己披上一件温柔的外衣,内里其实冷若冰霜得很。他看不到晏初内里的一腔赤诚,但顾盼看到了。
顾丞相虽不了解晏初,但他了解自己的小女儿。他看着顾盼长大,对她的了解甚至比自己还要多上一些。顾盼从小不爱胭脂水粉, 针织女红,明明该是柔软脆弱如水的女孩子,偏偏脾气倔强又执拗, 一旦她认定了人或事, 就绝不会回头。
顾丞相幽幽叹口气, 指尖轻轻敲了几下桌面,皱眉思索了半晌,应道:“那便下月初八吧。”
晏初也不曾想到他会如此干脆果决地答应,在听到他说出话尾最后一个字时, 迷茫地眨了下眼睛。晏初呆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反应过来,神情里满是不可置信。顾丞相清晰地看清晏初那双浅褐色瞳孔里的微弱的光,像烟花般恍然炸开,眼中隐隐有泪光晶莹地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