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墓中不知沉寂了多久的名家之作,终于众人面前露出了真容。
宁王站在屏风畔,他已经将这放在他书房中的屏风看过了不知多少回,对着上面的字也不知揣摩了多少次,尽管次次看都还会生出新的体会,可是却不像这些初次见到岑安真迹的大人们一样激动。
他回头,朝着湖面上望去。
那些在盛夏盛开的荷花与接天莲叶现在大多枯萎了,在湖面上只留下少许残骸。
当秋雨落下的时候,依稀还能让人听见一些盛夏的回响。
岑安记录在这屏风上的《月明赋》写的也是他与友人在一起饮酒赋诗的事。
在此刻看来,显得颇为应景。
众人看第一遍的时候都屏息凝神,未曾稍有出声。
他们见过岑安成名之作与他的绝笔之作,再见着他这风华正茂的二十六岁时写下的《月明赋》,心中都不由得勾勒起书者在这个时期意气风发的模样,同稍显青涩的少年时期跟缠绵病榻的中年时作起了比较。
“真迹,这果然是岑安真迹!”礼部侍郎一边看一边捋着胡须道,“比起他少年时期来的作品,此赋更加顿挫自然,潇洒流丽。”
“不错。”他身旁的人应和道,“比起他的最后之作,这个时期的字又更加的意气风发,这布局犹如天机错落,实在是难得,难得啊。”
众人纷纷点头,哪怕岑安只活了三十六岁,比他们在座众人的年纪都要小,但是他的一生写下这三幅字流传于世,所取得的成就就已经超越了他们大多数人。
此刻见了这屏风的真迹,他们再想起那日在朝堂上见到宁王手中的扇子,就越发觉得上面的字临摹得好,无论形神意气都学了七成。
虽然宁王在他们面前毫不客气地承认了那是他的临摹之作,但是不少人心中都还是有怀疑的。
有人看着含笑站在一旁的宁王,对他说道:“王爷,这屏风说到底还是霍大师送给永泰郡主的,郡主作为霍大师的爱徒,霍大师想来定然已经为她讲过这屏风上岑安笔法的妙处。我们今日来也很想听一听霍大师的分析见解,这霍大师不在,是不是请郡主来替我们说一说?”
宁王看着这说话的人,这是在朝堂上跟镇国公向来一个鼻孔出气的吏部尚书。
他说话的时候,镇国公就站在一旁,眼睛望着外面,不看宁王。
而在他身边,秦小公爷也跟他爹一样,眼睛往别处看,在宁王的目光扫过来时,眼角心虚地抽搐了一下。
宁王在邀请镇国公来的时候,分明就说过这一次只许镇国公携着夫人一起来,儿子别来。
可是镇国公却当没听见,把儿子也带了来,就是看准了来到门前,宁王也不能让人给他打出去。
现在他授意吏部尚书开口,让宁王把宝意叫过来,这怀的是什么心思,宁王还能不知道?
偏偏吏部尚书这个老狐狸一开口就踩到了痛点,让一群王公大臣都眼睛一亮,期待地看着宁王,就等着霍大师名下唯一的弟子过来,给他们说说这现世的岑安真迹。
宁王“呵”了一声,对侍立在一旁的小厮道:“去,把郡主唤来。”
小厮领命而去。
他穿过了荷园,来到桂园,见到了正在同徐氏说话的宝意,立刻快步走上前来,行礼道:“郡主,王爷让小的来请您到隰有荷华去。”
宝意闻言看向了徐氏,徐氏对她说道:“王爷叫了,你就去吧。”
“是。”宝意这才带着画眉从桂园离开,跟着小厮过了桥,往着另一边的荷园走去。
望着宝意离开,徐氏才又在一群少女中找到了小女儿,然后走了过去。
方才宝意拉着她将手串往她手上套的动作,洛芷宁看得清清楚楚,现在见母亲一过来,她也不同身旁的人说话了,只站在原地等着。
等到母亲一来到面前,她就拉过了母亲的手,将那手串执到自己眼前看了看,接着挑眼看母亲:“是宝意表妹送的,什么名堂?”
徐氏道:“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做什么?”
她说着把手收了回来,自己带着几分欢喜地欣赏了上面的石榴与蝙蝠一阵。
宝意是个有福的,这孩子一回来,易行的腿就好了,而且这一阵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宁王府也是逢凶化吉,这么个有福气的孩子,送了自己这“多子多福”,说不定自己也能沾上她的福气,真的能够得偿所愿,生个儿子。
洛芷宁看着母亲,娇哼一声,道:“娘你别怕我抢你的,不光你有,我也有。”
说着抬手在衣襟上抚过,将徐氏的目光引向了她的衣襟。
徐氏望着这两日她都佩戴在身上的压襟,看清了那串珠子串的粉色桃花纹样的玉雕,反应过来,原来这是宝意送的,难怪女儿近日天天带在身上。
母女俩对视着,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样一看,倒是人人都以得了宝意送的玉雕为荣了。
徐氏抬手抚过女儿的衣襟,问她:“宝意什么时候送你的?你就收妹妹的礼物,你有没有回礼啊?”
洛芷宁道:“自然是有的。”
她送了宝意一匣小玩意儿,虽然不值钱,但是都是她记着的她们跟柔嘉从前有过,宝意却没有的。
她真心对起宝意,自然就想起从前诸多事情。
过去的事无法改变,她就想把宝意从前缺的都补回给她。
果然得了这么一小匣玩意儿,宝意开心得很。
徐氏听了很满意,含笑抚过小女儿的发髻,说道:“这就乖了。”
夸着小女儿机灵的时候,她不免也想起自己的大女儿。
芙儿怎么就不知道跟着妹妹,同宝意多亲近呢?
她想着,看向了跟柔嘉待在一处的大女儿,然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洛芷芙正好看着这个方向,见着妹妹同母亲说话,然后又触到母亲的失望目光,顿时整个人都失落起来。
她们这一边刚才也是看着宝意送她的玉雕给徐氏的。
之后又见着宝意被宁王身边的小厮叫去,去了隰有荷华。
那边都是王公大臣还有各家俊彦,更有三皇子跟四皇子,她们在这里,谁也没有机会过去,只有宝意这样去了,真是叫人嫉妒。
柔嘉看着她们这副嫉妒却又无法说出口的样子,想着自己平日若是将心情显露出来,怕是也跟她们一样。
她一边想着,一边抬手拿起了茶杯喝了一口茶。
自己现在是不如宝意,而这些人又是个个都比不上自己,真是在这里坐着都觉得无趣。
她们这是嫉妒什么呢?就连今日有这宴会,都是因为宝意得了那屏风,若是没有她,她们现在还在各自家里想着今日要做什么呢。
柔嘉这样淡然,倒让她们见了觉得自己低了一等。
往常见到宝意这样出尽风头,最嫉妒最应该跳脚的是柔嘉才对,怎么她就能这么不在意?
这样想着,便有人开口问洛芷芙:“阿芙,我瞧着永泰郡主醉心雕刻,这雕出来的小玩意儿可是四处都去送了一圈,你的母亲跟你妹妹都得了,那你呢?”
洛芷芙在暗地里可以黯然神伤,可是在这场面上却不能输人。
她望了那说话的人一眼,淡淡地开口道:“这样的好玉,岂是人人都有的?”
柔嘉听到她的话,抬了抬眼皮,想着这是要怎么说?要陷害一把么?
那发话问她的人听了这说辞,脸上已经露出了一点嘲弄的笑意来。
结果还未再开口,就又听洛芷芙说道,“宝意表妹自是考虑周全,没有忘记我的。就是那手串今日同我这身衣裳不相配,所以我没带来,不然也定然要叫你们看看。”
问话的人原本是想从她这里下手打开个口子,然后再把火引到柔嘉身上,没想到却出手就在洛芷芙这里碰了个钉子。
她这样说了,谁也不能说她就真的没收到宝意送的玉雕。
挑起话题的人只好同一开始所打算的那样,又将同样的问题对着柔嘉问了:“那宝意又送了你什么,柔嘉?你也跟阿芙一样没有带出来吗?”
言下之意便是如果她用的跟洛芷芙一样的说辞,那就叫人有些不相信了。
这等低端的手段,柔嘉连接招都不需费神。
她微微一笑,抬眸看向这颧骨有些高的少女:“我妹妹知道我喜欢兔子,送我的是一对白玉兔子摆件,就放在我的院中。你若是想开开眼,等到宴席之后,也同我一起到我院中去赏一赏这摆件好了。像你这般不爱读书,不爱练字,岑安的屏风你看不懂,但我想这兔子你总是看得懂的。”
被她这样刺了一句,那少女的脸胀得通红。
柔嘉这才收回了目光,听到从桥上来的动静,却是在隰有荷华欣赏岑安真迹的众人终于告一段落,移步向桂园来了。
桂园以一桥为隔,右边是为女宾设置的席位,左边则归属于男宾。
柔嘉望着同宁王一道向着桂园走来的萧璟,忍不住站直了身。
可是等看到行在宁王左侧的萧琮,见到他今日也来了,柔嘉就感到心一沉。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萧琮的一双桃花眼朝着这里扫来。
等见到柔嘉,他一挑眉,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第168章
桥边两株桂花开得正好。
风一吹,金桂就簌簌地往水里落,顺着桥下的流水朝着远处飘去。
宝意刚才被宁王叫到隰有荷华去,明白了父亲让自己过去的意思,便站在那屏风前,同朝中的王宫大臣、才子俊彦款款地讲起了关于屏风的事。
少女声音清悦动人,连带这故事也变得动听了几分。
这屏风的来历,在出土的时候,赵钱孙严四家就已经有了断定。
而在把屏风送来的同时,万宝奇珍楼同时也附赠了一份奇珍名录,上面的第二项正是这写有岑安《月明赋》的屏风,排在第一的就是赵显清的两幅画。
在那册子上剩下的,要么就是被送往别处,要么就是没有展示出来的其他产品。
连同三样真迹,集成了一本《青龙奇珍册》。
岑安的《月明赋》原本只是挥洒在纸上,后来却被制成了屏风,与青龙山主人做了陪葬品,再到今日被这样挖出来。
有两位大家的作品做陪葬,足以见青龙山主人的不凡。
挖了他这墓穴的赵钱孙严四家都说对他的身份没有具体的推断,霍老是嗤之以鼻。
这几个老鬼这一手玩得厉害,是怕沾上干系,所以干脆说人家身份不明。
宝意在屏风搬回家中的第一日,于扇面上缩小了尺寸,临摹了一遍《月明赋》,那扇子就被宁王带去了朝堂,之后又进献给了成元帝。
而在之后几日,宝意于帖上临摹的《月明赋》,就是为了今日。
等女儿说完霍老对这幅月明赋书的评点之后,宁王就抬起了手,对众人道:“宴席差不多就开始了,等吃过宴后,大家还可以回来再欣赏,而且今日我还准备了三份摹本。”
“摹本?”
听到这两个字,众人就立刻想到了他那天拿在手里的扇子。
宁王示意小厮拿了一份摹本来,在手中展开给大家看。
宝意见到上面自己写的字,觉得离岑安的真迹还是差了许多的火候,被父亲这么拿起来同旁人炫耀,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目光往旁边一转,就见到了站在镇国公身旁的秦小公爷。
当旁人都在看屏风,都在看摹本的时候,只有秦小公爷,自宝意进来之后,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见少女朝自己看来,他想起的也依然是那日她在高高的杆子上拉弓射箭的模样,心脏又在胸膛里突了两下。
宝意看见他,也想起了那日在秋狩的时候,他那突如其来的请求赐婚。
看着秦小公爷现在这个心思像是也还没熄灭,宝意就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往旁边一看,正好同萧璟撞上。
萧璟同萧琮站在一处,这龙孙凤子站在这里,同周围的人就是不一样。
宝意的目光落在萧璟的腰间,然后微微一愣——那不是自己送给二哥的玉佩吗?
怎么在四皇子身上?
萧璟见了成元帝手中那把扇子,再见到宁王此刻手执的摹本,猜到这应当都是出自少女的手笔。
宝意两手正垂放在身前,指尖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来,萧璟的目光在少女的手指上扫过,想起好友说她近日是在学雕刻,雕了许多玉雕,四处地送。
谢临渊得了那枚竹报平安的玉佩,原本喜爱得很,可是那日在同萧璟切磋的时候,一下子没把控好力道,把他腰间的玉佩给劈成了两半。
玉佩碎裂,在地上摔成了两半,正在过招的两人动作都停了下来,目光看向了那落在沙地上的玉佩。
这是萧璟的爱物,陪伴了他好些年,现在碎在谢临渊的刀下,虽然可惜,但就算是让再好的能工巧匠补回来,上面也会留下裂纹。无论是皇后娘娘也好,还是萧璟身边的侍从也好,都不会再让四皇子带着这么一枚玉佩。
尽管萧璟说了刀剑无眼,这样切磋过招,会损伤一些东西总是难免。
要怪就怪他今日没有将这玉佩先解下来放在一旁,可是谢临渊对自己毁了他的这么一件爱物还是十分过意不去。
“有了!”
谢临渊猛地冒出一个好主意,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给了萧璟。
萧璟手中握着他塞过来的翠竹玉佩,感到这玉石棱角温润,触手生温,让人一握着就不想再松开手。
听谢临渊说道:“我弄坏了你最喜欢的玉佩,把我这个最喜欢的赔给你。”
萧璟抬起手,望着躺在掌心的玉佩,听好友又道,“这是宝意送给我的,自从得了它以后,我感到自己的运气就好了很多,阿璟你看起来这么倒霉,这个玉佩能给你带来好运,这就戴上吧。”
至于谢临渊自己,他打算回头要向妹妹再讨要一枚玉佩。
如此盛情难却,萧璟才将他赔给自己的翠竹玉佩戴上了。
而今日来赴宴,侍从给他选的玉佩恰巧也是这枚。
他不知道谢临渊还没有跟宝意讲起过转赠了玉佩的事。
谢临渊正在想着寻了礼物,先讨好了妹妹,再告诉她自己把玉佩赔给四皇子了。
不过宝意也就是初见的时候迷惑了一阵,很快便意识到这是二哥转送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