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嘉听着她们这些车牯辘话,半分用处都没有,又不打算再进食,于是便让目光在四下散漫地扫着。
在扫过厅门外的一个角落时,她忽然浑身一震,从一双眼睛开始,整个人凝固住了。
午后阴沉的天色下,在那沉闷的雷声中,厅门边现出了一个身影。
那人身上穿着的衣服被火烧得碱烂,十指焦黑,一张脸也被烧毁了一半,露出黑红的血肉来。
在那张脸上,一只眼睛藏在门后,只有一只露出来。
就是那样一只眼睛,在死死地盯着桌旁的柔嘉,令她不能稍动。
柔嘉的手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碰到手边的筷子,令筷子滚到一旁,撞到盘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这样轻的声音,旁人都没有多分神去看一眼,唯有被众人包围的宝意朝着这边侧目了一刻。
只见柔嘉像是被莫大的惊恐攫取住,脸上失去血色,看着门的方向。
她的全副心神都被门边的幻影占据,对旁边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察觉。
不,这不可能。
柔嘉想。
她亲手勒死了陈氏,又亲眼看着她在火中焚化,她怎么可能还绕过琮王府这么多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厅外?
可是那个人影就在那里,在烧得焦黑的血肉之中,一只血红的眼睛睁得极大,令人恐惧地瞪着她。
柔嘉无法掩饰的反应落在宝意眼中,令她知道自己的药奏效了。
她这样惊恐,哪怕自己看不到她眼中所见,宝意也知道她是在那个方向最可能看到了谁的幻影。
席中其他人还没有注意到柔嘉的异状。
原本柔嘉中毒的时候尚浅,还不至于出现这样的幻觉,只不过宝意今日来,带了那样一只香囊。
京中今日流行起来的香料,出自监察院之手,单独用的时候就是寻常的香料,而配上香囊中的草药,就会变成催发药性的东西。
柔嘉闻到这味道,觉得自己比起前两日来要耳聪目明、要清醒一些,实则是毒性被催发了。
宝意知她这两世手上定然不止陈氏一条人命,只不过杀死自己的亲生母亲,即便对她来说,也不是能够轻易就揭过的事。
原本觉得自己一离开京中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实时掌控她的信息的宝意,在见了柔嘉这般惊慌失措的表现后,感到心中咆哮着要复仇的野兽重新收回了爪牙,同自己透过同一双眼睛看着她为曾经做过的事付出相应代价。
门边的人影动了。
柔嘉的瞳孔猛地一收缩,见到在两个婢女的身影晃过之后,那原本站在门外的陈氏朝着这个方向靠近了几分,被焚烧过的残躯立在面前,再无遮挡。
在和乐融融的众人之中,止不住颤抖的柔嘉显得分外的不和谐。
随着天上再次一声惊雷响起,她霍地起身,突兀得令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砰的一声,她坐着的那张凳子随着她急急起身的动作翻倒在地。
正在跟宝意说话的于雪晴停下了话头,转头皱着眉看向柔嘉:“你——”话还没说完,柔嘉就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一手扯到了桌上的布。
她面前的盘子打翻下去,里面的油污沾到了她的衣裳,柔嘉也没有在意,依旧面色苍白地看着那个方向。
宝意不动声色。
而被她的异常反应吸引了目光的众人则是看着豁然起身的柔嘉,见她目光直勾勾地望着门外,不由得交头接耳道:“这是怎么了”“那边有什么东西吗”见到柔嘉的表现,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这个,于是纷纷朝着她所看的方向看去,就见到那边空落落的,雪还没有下下来,只有庭院中的树影萧瑟,心中顿时泛起了疑惑——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何她反应这么大?
众人交换着眼神,虽然没有说出口,但眼里写得明明白白:她这般模样,活像是见了鬼。
这些窃窃私语钻进柔嘉的耳朵里,变成了一阵嗡嗡的声音。
于雪晴没有错过其他人的反应,看着谢柔嘉这副表现,只觉她这是要故意碱坏今日的宴席。
她原本想发怒,但却想到萧琮昨日的叮嘱,才勉强将怒气压下了,起身问柔嘉道:“妹妹在看什么,那边有什么?”柔嘉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站在原地丝豪没有反应。
外面的风声呼啸,她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儡直地站立了许久之后才像是缓缓地回过神来。
宝意见到那些消失的血色渐渐地回到了她的脸上,变成了一种异样的潮红。
“没什么……”柔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所有人听她低哑地道,“是我看岔了……”
而在厅中伺候的婢女也连忙上来,扶起了她身后的凳子,然后又收拾掉了打翻的东西。
柔嘉重新坐回了桌前,没有提出要先走,就像是害怕从这厅中一出去,立刻会被她所看到的鬼魂缠上一样。
厅中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柔嘉的表现这样古怪,让人联想到她在这府中,是不是于雪晴对她用了什么手段?
于雪晴憋着一股气却不能发作,说了一声“妹妹小心些”,然后看了坐在身旁的宝意一眼。
见衡阳郡主脸上没有不喜的模样,她才稍稍放松,可再看到众人的神色,意识到她们以为谢柔嘉这副模样是自己害的,心中怒火就更炽了几分。
她压下怒气,对看着依然不对劲的柔嘉说道:“你若是不舒服的话,就先回去休息吧。”说着扬声叫了自己的大丫捻,命令道,“送侧妃回去。”
“是,王妃。”
她的大丫慧领了命,走上前来就要来扶柔嘉。
而看似已经恢复镇定的柔嘉在准备把手交给于雪晴的大丫鬟,由她扶着起身的时候,一抬头看清来人的脸顿时色变,又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疼人的尖叫:“走开!”她不光尖叫,还作势要去推开那丫慧。
“别靠近我!滚!”那丫鬟的手顿在原地,脸上的神情有些尴尬。
于雪晴见着她这样子都有些烦了,才要发火让她不要再装神弄鬼,就见到往后退了两步的柔嘉转身就要往外跑。
“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背影,于雪晴见自己好好的宴席被柔嘉破坏成这个样子,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
“还愣着做什么?!”她的恼火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一甩袖子对着厅中这些没用的人怒道,“还不快追上去!”宝意始终不动声色,看着这些人听了于雪晴的命令追上去。
厅门口,柔嘉已经跑到了门边,迈过门槛就要往左边的回廊上去,从转角处走过来的萧琮见着面前一个人跑来,撞在了自己身上。
他一把抓住了来人的手腕,刚要开口斥责,就发现撞自己的是柔嘉。
“柔嘉?”看清撞过来的是她以后,萧琮的神色就缓和了几分,“你跑什么?慌什么?”听见萧琮的声音,柔嘉抬头看清是他,又稍稍镇定下来,叫了一声“王爷”。
虽然她见到那丫鬟的脸变成了陈氏的样子,可等跑出来之后,离了厅中催化药性的香气,就又恢复了几分清醒。
萧琮见她在看到自己之后,两行清泪就立刻流了下来,第一反应就是于雪晴今日又做什么了。
他握着柔嘉的手,抬头朝着那设宴的大厅望去,就见到于雪晴跟今日与宴的夫人们都从里头走了出来,在其中还有穿着玄色衣裙的衡阳郡主。
“王妃。”他看着于雪晴,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于雪晴看了又在萧琮面前做出那副楚楚可怜样的柔嘉,暗暗磨了磨牙才道:“回王爷的话,我也不知道。”
站在她身边的赵夫人也佐证道:“是啊王爷,方才我们吃宴吃得好好的,谢侧妃就像突然害了井症一般,尖叫着往外跑。”
萧琮低头,他握着柔嘉的手,感到她朝自己靠过来,还在瑟瑟发抖,于是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叫御医。”
于雪晴还没有应,宝意就从人群中出来,向前走了一步,对着萧琮说道:“让御医来府上只怕还要耽搁,王爷若是放心,就让我先替刚妃看一看吧。”
今日邀她过府,萧琮原本就是做的这番打算,要借请她为柔嘉诊治来拉近关系,当下便从善如流道:“有劳郡主了。”
萧琮要命人把柔嘉送到附近的厢房去,柔嘉却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萧琮没有办法,只能同她一起过去。
宝意跟在他们身后,一起从厅外离开。
天空中下起了雪,寒风卷着雪花飘进廊下,剩下其他人依旧站在这里,轻声细语地交谈:“不知道衡阳郡主会瞧出什么来,也不知严不严重。”
于雪晴听着她们的话,心中想着最好是什么都看不出来,让她直接病死才好。
但转念一想,又担心这是谢柔嘉装的,要对自己不利,她于是把这里交给了周乔看顾,自己也去了厢房。
第288章
厢房中,柔嘉已经被安置在了榻上。
那刺激药性的香气一远离,对她的影响就减轻了不少。
萧琮见她不再抓着自己的袖子不肯放,于是从床边退开,看向宝意:“郡主请。”
他退到一旁,给同他们一起进来的宝意腾出了位置,让她好为柔嘉诊断。
侍女搬来了凳子放在床边,宝意在上面坐下了,伸手搭上了柔嘉的脉搏。
外间,厚重的门帘再次掀开,于雪晴从外面踏了进来,抛绕到屏风后,来到萧琮身边叫了一声“王爷”。
萧琮看她一眼,没问她如何放下厅中的宾客过来了,只与她站在一起看衡阳郡主为柔嘉把脉。
宝意的指尖一搭上柔嘉的手,躺在床上的人就睁开了眼睛。
柔嘉的眉头仍旧皱着,目光仿佛没有焦距,宝意看她这样子,像是一时分辨不清在床边给她把脉的人是谁。
“侧妃。”宝意开口道,“是我。”
萧琮在旁也道:“是衡阳郡主正在为你把脉。”
听到他的声音,柔嘉似是安稳了一些,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宝意看着她为焦躁和幻象所困,显出疲惫和憔悴的模样来,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指微微地动了动。
眼下她在这里,说是给柔嘉诊脉,实际上不过是搭个空架子。
有玉坠在手,百病消除,她也没有这样的时间和心情再去学一门医术。
等过了片刻之后,宝意就将手收了回来,从凳子上起了身。
见她只是稍稍把脉就知道柔嘉这是患了什么病症,萧琮与于雪晴都只觉她医术精湛。
于雪睛还未开口,就听萧琮问道:“郡主,如何?”而在他身边的于雪晴只愤愤了片刻,便表现出恰当的急切来:“柔嘉妹妹这病如何,那主不妨直说。”
两人的急切相似,但传达出的意思却不同。
宝意看得出萧琮对柔嘉不同,到底是两世的夫妻缘分,而于雪晴却是盼着柔嘉能被诊出什么重病来,直接了结了这个对手。
床上,听到他们二人的声音,柔嘉也睁开了眼睛,望着那背对自己的衡阳郡主,等着她诊断的结论。
都说她的医术高明,柔嘉也想知道自己这段时日来身上的反常,甚至刚刚看到陈氏的鬼魂要来向自己索命是怎么回事。
只听那背对着自己的人平静地道:“侧妃没有大碍,瞧着只是先前感染的风寒未好,又有失眠之症,雅免烦躁。”
萧琮看向站在一旁的侍女。
她是柔嘉身边的贴身侍女,方才柔嘉―被送过来,她就也被召到了这里来。
此刻见王爷看向自己,那侍女连忙点头道:“确实如郡主说的,侧妃近日都睡得不好,哪怕睡着了也不停做梦,今日起来还咳晕。”
有她作证,萧琮跟于雪晴都信了宝意的诊断,只有躺在床上的柔嘉心有疑虑,若她这样只是因为风寒跟失眠多梦,何以出现那样的幻觉?
“那,这要紧吗”于雪晴在短暂的失望后,握住了手帕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宝意道:“虽算不上什么严重的病症,但却不是一时半刻能调理好的。”
她说着看向萧琮,然后又微微侧身,垂下目光看了躺在床上的柔嘉一眼,“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不知侧妃方才在厅中见到了什么,会吓得大惊失色,夺门而去?”心病?
听到这两个字,于雪晴眼中精光一闪。
对啊,谢柔嘉这是看到了什么,才会吓成这样在宝意提到“心病”的时候,柔嘉就已经心里一突。
等到看着这位衡阳郡主转过了身,要再来探自己的脉搏,一双沉沉的黑眸仿佛要探穿自己所有的秘密时,柔嘉就本能的想要避开。
没有人知道她做了什么,这个来自南齐的郡主也没有神通广大到这种地步,与人对视就能看穿人心。“侧妃可否说一说方才在幻觉中所见?”宝意一面倾身,身上残余的香气一面逸散向柔嘉,“若是能告诉我,我便能对症一—”“我——”看着她的手朝着自己的手腕靠近,柔嘉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来,仓促间一抬眼,却见到随着面前的人倾身的动作,有什么从她的衣襟里滑了出来。
柔嘉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等看清那在黑色的布料上被衬托得分外凝润的玉坠之时,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玉坠!
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衡阳郡主也停下了动作,低头朝着自己的胸口看去。
“我的玉坠!”所有人就听见她忽然大叫一声,然后猛地从榻上坐起来,一伸手就用力拽住了衡阳郡主脖子上的白色玉坠。
正站在床边的衡阳郡主猝不及防,被她拽得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摔去。
萧琮顿时上前,在稳住衡阳郡主的同时怒喝一声:“柔嘉!你做什么?!”于雪晴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发展,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随后也匆忙地上前来:“妹妹!不可冒犯郡主!”厢房中的所有人都没有防到柔嘉会这样突然暴起,一时间都慌忙朝着床榻这边涌来,就怕神智明显不清醒的侧妃伤到了衡阳郡主。
尤其是于雪晴,她在短暂的欣喜之后伸手去掰柔嘉的手指,却感到她拽着那玉坠的力气无比之大,顿时生出了一丝恼怒与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