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和警幻仙子点头,表示理解,三位评委商量了一番,给出了乙上的成绩。
宝玉站起来,带着一抹抱歉的笑意,向黛玉作了个揖,“绛珠仙子,这一回小考中,你所带的队排名最末,只能在旁人选择后,领取最后一个剩下的出场顺序。”
黛玉此刻心中早有准备,当下得体的笑笑:“谢谢神瑛侍者,多谢老祖宗和警幻仙子。”
进了训练室,几人仿佛松了一口气。
黛玉见今日心头大事卸下大半,遂从怀中取出随身携的手帕,打开来,将早上捡的盐渍蜜饯拿出来与几人分享。她口中咀嚼着梅子,口齿含糊不清,仍坚持要带头道:“古人有言,绝处逢生,或许这垫底的小考排名并不是件坏事儿。”
众人皆笑着点头,忽有一个剑眉星目的仙君敲了敲门,对着黛玉道:“绛珠仙子,方才第三场公演的出场顺序已经定下来了,您这一组是第二个上场,接在湘云组的《直到世界尽头》之后,宝钗组的《文森特》之前。”
黛玉点点头,又见这位仙君有几分面熟,这才想起第一轮公演的小考后,黛玉在训练室外掉落了扇子,被北静星君捡去,便是差这位仙君将扇子送还回来。
那仙君已经将门带上,脚步向着远处,黛玉忙站起身,打开门追了出去,“这位仙君,烦请留步。”
那仙君尚未走远,便转身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黛玉,“绛珠仙子还有什么吩咐?”
“请问……仙君与北静星君可曾相识?”
那仙君皱着眉头,“自是相识的。”
黛玉从怀中取出那把提了《簪菊》诗的团扇,郑重交予那仙君,“有一事须得请仙君相助,可否替我把这扇子送至北静星君出处?今儿我见他没有来,想是有公事,耽搁了。”
那仙君看了黛玉半晌,见她言辞诚恳,便沉声道:“绛珠仙子不知?北静星君偶感风寒,病了几日,故今日未能前来。”
黛玉未曾料想是这个原因,心中一惊,那仙君已走过来,接了她手中的小小圆扇,道:“仙子的物品我定会转交给北静星君,且放心吧。”
黛玉回过神来,那仙君又转身向洞口走去。
她提着裙角,小跑几步,方追了上去,“北静星君乃是神仙体质,并不是□□凡胎,怎么会偶感风寒?”
那仙君并未转身,只是回过头看她,轻声道了句:“听说是前阵子夜里去人间散心,被寒风吹着了,纵然是神仙体质,也禁不住人间寒毒。”
黛玉怔怔道了声谢,想起那夜,北静星君带着她去人间深巷中吃了顿牛肉粥夜宵。北静星君给黛玉带了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而他自己却只一件轻薄的狐皮袄子,想到此处,黛玉眼中差点落下泪来。
北静星君所居的桂魄仙宫里,因在病中,又方从榻上起身,他只穿了一件纯白缎面荷花暗纹的褙子,见有人敲门,便披了件外衫,才遣人开了殿门。
来着正是那仙君,见面后施礼道:“星君身体可好了些罢?像是清减了不少,怎又穿得如此单薄?”
北静星君让他就坐,微笑道:“不过是小病一场,适才睡醒,故只穿了一件,仙君费心了。”
那仙君点点头,将随身带来的那柄团扇取出,放到桌上。
北静星君看了一眼,见黛玉的蝇头小楷婉转其间,惊喜道:“这是绛珠仙子的扇子?”他凝眉顿了顿,“啊,是了,她上一次说要送给我的,只是我从第三次公演分组后便忽然病倒。”他抬头望向那仙君,道了句:“难为仙君替我送来。”
那仙君冷静道:“不过顺手。”
二人稍坐了片刻,饮了一壶君山银针,那仙君便要辞去,北静星君送至殿门外。
那仙君温声道:“在下斗胆问一句,北静星君与绛珠仙子这失扇、拾扇、还扇、赠扇的缘分,怕是你二人之间……”
北静星君愣了片刻,道:“眼下……并没有什么。”
那仙君深深看他一眼,方点点头道:“放心,我不会告诉警幻仙子等三位评委的,那三天后的公演现场,星君可还到场吗?”
北静星君低声答了一句:“我身体无碍,自然是要去的。”
那仙君点了点头,已兀自踏着仙云去了。
流光宝殿桂魄仙宫外的天光变了又变,星河时而璀璨,时而黯淡,转眼便到了第三次公演当日。
北静星君还是穿那身纯白缎面荷花暗纹的褙子,外加一件白色的狐皮袄子,衬得颧骨处一片凹陷,他叹了口气,拿了枚玉冠,待黑发全部束了上去,脸型方看着圆润些。
他乘了自己的车驾,窗外的风比前几天转暖不少,往放春山去的路上,有春柳夹道,鲜花绽放,一片融融冶冶的绿色,夹着暗暗淡淡的红。
水帘洞外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如缺月初弓一般。
北静星君踏着涧水走过去,走到跟前,才想起今日是公演,应去灵河岸畔的公演殿堂。
他暗自摇头苦笑,当真是昏了头了,待要重新坐到自己乘舆上时,却见黛玉一行六人从水帘洞中走出来。
他几日未见黛玉,见她面容憔悴,眼光无神,大约是在训练室里熬了一宿,又要赶着去公演场,他不忍黛玉分心,便连忙躲到一旁的山石后,趁着黛玉没看见他,忙静悄悄地驾车走了。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章
北静星君水溶从放春山水帘洞赶到第三次公演的现场时, 比预计的时间要晚了一刻。
过了那金碧辉煌的楼牌,北静星君匆匆下了车驾,已有仙子仙君在殿门外站着等了片刻, 进了大殿后台的暖阁, 脱下外头披着的袄子,一面接过仙子奉来的提词卡,一面对着走过来穿赭色长衫的宝玉解释道:“瞧我这脑子,不过是病了几日, 竟糊涂了, 走到训练室那边去了,又忙赶了过来, 希望没耽搁什么。”
宝玉忙命一个仙子点了铜手炉,又接过来亲手递给了北静星君,命他放在怀中, 好生捂着, “星君身体可大好了?那人间的寒毒热毒最是邪异,若不小心染上,最是难以完全康复, 那人间夜摊的小食,星君可别再独享了,下一回也带我去尝尝, 指不定我还能替星君分毒解愁。”
北静星君笑笑道:“下回再说吧。”
又因他问道:“警幻仙子约得这样早,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哦,是那第三次公演的个人对决环节, ”宝玉皱眉道,“警幻仙子同我和老祖宗商定,说是这一环节将由评委和导师打分, 只有团队赛才是由五百名现场观众投票决定。”
北静星君惊讶道:“评委和导师打分?”
宝玉掰着手指头,“喏,拢共有四场个人对决,每一场安排了三十张票,芳官她们十二女官一人一票,柳湘莲、蒋玉菡和咱们四个一人三票。”
北静星君点点头,闭目揉了揉太阳穴,宝玉热情地走上前,与他并着肩,向那边的公演大堂走过去。
台下观众已经进场,一片热闹,来者多是年轻姑娘,或为仙界各个殿中修行的仙子,或为人间娇俏可爱的妖灵,幻化作人形,或为人间中了奖在梦境里飞升来到现场的女子。也有王夫人、赵姨娘、贾雨村、甄士隐、冷子兴、贾政、贾赦、贾琏、贾蔷、贾芸、薛蟠、薛蝌、曹雪芹、李汝珍、纳兰性德等与宁荣二府交往密切之人。
甚至有一穿着朴素的老妪,正坐在前排的贵宾席上,引着脖子东张西望,却是刘姥姥。
评委席间,宝玉坐下喝了口杯中茶水,贾母和警幻仙子正在笑道:“让评委和导师打分,也怪有意思的,咱们最是清楚这几个丫头的专业实录,竟是比观众投票更客观些。”
北静星君走过来,拉开椅子坐下,脸上看不出情绪,“我自是有我的评判标准。”
只听贾母笑道:“我见黛玉那丫头前几天去那后浪C站直播秀,我身边珍珠丫头拿给我看了,嗳哟哟,真是好诗才,说惊艳四座一点儿不夸张,难为她这么个爱静的,上了这节目,还有成日成日地练唱歌跳舞。”
警幻仙子笑道:“怎么了?老祖宗是觉得那日小考我给绛珠仙子低分,替她委屈了?”
北静星君端起茶杯,心中一动,一言不发,只是竖着耳朵听。
贾母笑道:“那倒没有,只是那丫头最是个心里要强,小考得了低分,指不定怎么在背后刻苦练习呢。”
北静星君听毕,含在口中的茶水方轻轻顺着喉头滚了下去。
一边的宝玉抓了把瓜蒌子,一边磕,一边笑着瞧他,又凑到他脸前来问:“明明是个大冷天,你今儿穿的那狐皮袄子下面,怎么还放了把团扇?”
北静星君看宝玉一眼,正想把此事搪塞过去,就听见场上仙乐叮咚。警幻仙子站起身来,催促发起人宝玉赶快上场,宝玉便把那带着不明笑意的眼神收了回去,拿起提词卡,缓步踱到场中。
“欢迎各位来到【乘风破浪的十二钗】第三次公演现场!”
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连刘姥姥都不住地和身后的王夫人相视点头。
“现在我要同各位观众介绍一下此次公演的规则。”宝玉朗声道,“首先请薛宝钗、林黛玉、贾探春、史湘云四位队长上台,她们将表演单人舞台。四人全部表演完毕后,由在场的导师和评委,即十二位红楼女官、柳湘莲、蒋玉菡以及警幻仙子、史老太君、北静星君及不才投票。”
场上掀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欢呼热浪。
灯光暗下,一束光柱打在场中央,只见背景的水幕上亮起,是一栋雕梁画栋的绣楼,朱红的廊柱,霜色的帘纱,一个披着白蟒、挂着黑色髯口,头戴纱帽的身影慢慢浮现,场内渐亮,那人面庞圆润,圆眼怒睁,额间一抹嫣红,正是宝钗。
“论男儿壮怀须自吐,焉肯空向杞天呼!”[1]
雌音乍现,浑厚柔亮,便是一片掌声,黛玉在候场的碧纱橱间听她长音贯耳,心道:宝姐姐出奇招,论理该是扮作杨妃,哪知她竟演了回郭子仪。细细想来,这郭子仪“所莅以清白见称,居常以经济自命”[2],倒是符合她一贯品格。
“笑他每似堂间处燕,有谁曾屋上瞻乌!
不提防柙虎樊熊,任纵横社鼠城狐。
几回家听鸡鸣,起身独夜舞。”[1]
昆笛呜呜咽咽,吹得台下凄然,宝钗轻移方步,一挽水袖,提了一口气。
“想古来多少乘除,显得个勋名垂宇宙,不争便姓字老樵渔!”[1]
评委席间,北静星君赞叹:“气完神足!”
碧纱橱里,黛玉站到出口候场,心下也忍不住赞叹:“好嗓子!”
宝钗这边退下,黛玉深吸一口气,徐徐登了台。
台上是一片古典园林的布景,假山、青石、亭台、翠轩,光投在地上,泛着水光,是一泓春水,当中开了一朵红莲。
北静星君定定看着黛玉,她穿了杨妃色的对领帔,绣着缠枝牡丹的纹样,头上顶着些许珠翠,一双浓黑的眉毛扬入鬓角,眼周铺了桃红的胭脂,却丝毫没能掩盖她的灵动光彩。
琴声泠泠淙淙,是他熟悉的《牡丹亭·皂罗袍》。
只见黛玉拿着把折扇,正是那日用脂砚斋所赠的油烟墨写就,但她没有展开,只是双手轻挥,做了几个身段,提一口气。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3]
一句念白,如珍珠翡翠落地,如烟丝翠软荼蘼。
台下静了静,才爆发一阵“好!”
黛玉用长长水袖遮住半幅脸颊,纤细身段轻动,分明是个文静淑女,却又满含春色。
警幻仙子向贾母赞道:“看来那日咱们提的意见,绛珠仙子听进去了。”
黛玉开腔接着上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3]
北静星君只觉得那身姿袅袅婷婷,眼周的桃红胭脂更添妩媚,真真的“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3]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3]
黛玉这一句唱得气韵婉转,咬字地道,掷地有声,余音绕梁,是雅致醇厚的千年古曲,也是娇媚动人的深宅少女。
宝玉叹了句:“即使入了仙境,绛珠仙子也称得上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呐!”
黛玉一抖水袖,扇子展开,徐徐轻抖,又用扇子遮住了半边脸。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他春归怎占的先!
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3]
一曲罢了,黛玉轻轻鞠躬,然后退下。
她在台上,向来都是胆大的,四处张望,这一回,她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放在评委席的方向。
黛玉回到碧纱橱里,紫鹃过来帮她卸了头上的珠翠,网纱拿下,一头青丝抖落在肩。
“姑娘可见着那个人了?”
黛玉回头拿折扇打她的手,“又胡说八道些什么!”
紫鹃笑道:“罢了,罢了,不问你了。”
这会子探春已上了场,唱得是《春江花月夜》。
也是反串扮了个小生,带着白色的绸缎方巾,脑后一对翅,白蟒袍,没挂髯口,倒是显得整个人清俊非常。
那紫鹃笑盈盈问黛玉:“都是白衣,怕是不如那个人好看罢?”
黛玉连着被紫鹃玩笑了两次,也不想拿话打趣她了,只是苦笑:“且看你的戏罢。”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4]
干净漂亮得一段唱,又是众人耳熟能详的诗歌,自然也博得了满堂喝彩。
探春回身下台,湘云登场。
那昆笛声一转,鼓声点点,史湘云穿了件绿蟒,口悬灰三髯口,顶着“夫子盔”,面勾红脸,手持青龙偃月刀,神气十足地阔步上了台,一个关公亮相,台下立即是掌声如雷。
且听她开口,那声儿清脆透润,透着雌音,不像宝钗那般混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