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愈看着乔安欢快的笑脸,生生打了个寒颤。
…………
李稷回到营帐,刚放下佩剑,方愈就悄悄掀开帘子进来。
李稷随意看他一眼,一边解袖口的护甲,一边低低说:“我的药丸没了,你再给我一些。”
方愈一瞪眼睛,张嘴刚想说“前两天才给你怎么又没了”,低头看见手里的药碗,又生生咽了下去。
“那个药丸先不吃了,我研究出来了一种新药。”
方愈端着药碗给他,含糊说:“新配的,你喝这个试试。”
李稷看着那泛着热气的汤药,本没有怀疑什么,端过药碗正要喝,突然隐约闻到一丝甜腥气。
他每天战场上腥风血雨,自然闻得出,那是血的味道。
他皱了皱眉:“有血?”
方愈瞬间心虚,强作镇定:“是,放了点麋鹿血,做药引子补气的。”
李稷:“麋鹿血?”
“是啊。”
方愈怕他再问,自己被问得露了陷,故作着急看一眼帐外,催促说:“你快喝,要不然一会儿乔安回来,怀疑起来就完了。”
李稷一听“乔安”,心里微沉,不敢耽误,想不了太多直接仰头一饮而尽。
方愈紧张地看着他:“感觉怎么样?”
这次的药一入腹,瞬间一股沸腾的热气从肚中升起。
李稷眉头逐渐舒展:“你从哪里来的药方?”
“机密,你别问了。”
方愈见有效果,大喜过望,夺过药碗匆匆就走:“我知道了,我回去再调整一下。”
李稷见他举止颇为怪异,眸色微微思量,拧了拧眉,正想追几步叫住他说什么,门帘已经被掀开,乔安轻快地走进来。
李稷步子顿住。
乔安与方愈打了个招呼,笑着朝他走来:“回来了?”
李稷看着方愈已经远去的背影,不敢多说,怕露出破绽被她发现,低低“嗯”了一声。
乔安走过来,笑眯眯给他脱甲胄,别提多温柔贤淑了:“热水准备好了,去泡个澡吧,我亲自下厨烤了半只羊,你尝尝。”
李稷隐隐感觉哪里不对,但是看她笑靥如花的样子,生不出半点拒绝的心思,只任她把自己安排个明明白白。
他洗了澡,换上雪白绣繁复祥云银纹的中衣和外披,跪坐在案桌旁,芝兰玉树,如玉如竹,清俊美丽得像一张美人图。
乔安亲手割下来热腾腾的羊肉,喂到他嘴边,像哄孩子一样:“张嘴,啊——”
李稷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拗不过她,僵持了片刻,只好启唇。
乔安看着他从自己手上咬住羊肉,淡色的薄唇被油光染上一层油色,格外诱人。
乔安笑眯眯地:“大哥,好吃吗?”
李稷点点头。
“那就多吃点。”
乔安笑得更欢快了,还去摸他劲瘦平坦的腹:“大哥这么辛苦,身体这么虚弱还要受我的欺负,所以一定要吃饱啊。”
李稷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她的语气,只觉莫名的羞耻,抿着唇往后避了避,她也不强求,就托腮笑嘻嘻看着他吃。
“别看了。”无论多少次,李稷都不太受得了她这样火辣辣的目光,不自在地偏过头,给她夹了两片肉,低低说:“你也吃。”
乔安摇摇头:“我看大哥就能饱了。”
李稷:“……”
李稷压了压唇角:“不要总说这样的话。”
乔安就只是笑。
李稷在她看小猪崽子的灼灼目光下,艰难地吃完了一顿饭,放下筷子。
乔安立刻:“大哥吃饱了吗?”
李稷点点头。
乔安顿时兴奋:“那我可以开始吃大哥了吗?”
李稷:“……”
李稷全身都是僵的:“安妹……”
乔安突然凑过来,鼻子几乎快贴上他的。
“大哥好可爱哦。”
乔安眼睛弯弯,挺翘的小鼻尖自顾自蹭着他鼻梁,理所当然地戏弄他:“大哥知不知道,每次我叫你大哥的时候,你的表情都特别羞耻,眼睛是慌乱的,还泛着水色,却又那么亮,又压抑又羞耻又隐隐亢奋,特别可爱,让人一看就格外的想欺负呢。”
李稷不自觉地往后靠,双臂撑着地,浑身僵得不像话,耳颊烧得滚烫,嗓子嘶哑:“安妹,你今天怎么——”
“大哥真是太不听话了,总是让我特别生气。”
乔安笑了起来,慢条斯理:“所以今天一定要好好惩罚大哥呢。”
第121章 白切黑布衣皇帝的打脸日常(三十六)
李稷没多久就发现了她给他换药的事情。
当乔安走进营帐, 看见李稷沉沉坐在案桌前,面前摆着一碗已经凉了的药汤,旁边缩着鹌鹑似的瑟瑟发抖的方愈的时候, 她没有多少诧异。
李稷会这么早发现,乔安坚持认为这是因为李稷本身的聪明才智——反正她绝不承认是她最近突然把他欺负得太厉害才给他发现了。
李稷缓缓抬起眼, 长长的睫毛如鸦羽, 幽黑的眼睛沉沉盯着她,翻涌压抑着惊涛骇浪。
方愈缩在旁边, 心惊胆战地看了看一脸阴沉的李稷, 又看着轻快走进来的乔安,很怕他们一言不合就打起来。
乔安却是出乎意料地淡定。
她走进营帐, 先把药箱放下, 径自去水盆洗了洗手, 扭头随口问方愈:“殷云晏他们被困在山上十来天了吧, 是不是发生暴动了?殷云晏死了吗?尸体抬回来了吗?”
方愈:“……”
方愈:姓李的都他妈快炸了你还有闲心操心别人尸体?你能不能先操心一下咱们自己?!
方愈疯狂向李稷那边使眼色。
“安妹。”
李稷突然叫她的名字, 低沉沙哑的嗓音, 像是隐忍着什么:“你……就没什么想与我说的?”
乔安这才看了他一眼, 懒洋洋说:“大哥,你很闲吗, 现在不应该趁胜追击快把江南道收复回来嘛。”
李稷猛地站起来,端着那碗凉透了药,走到她面前。
“这里面的, 不是麋鹿血, 是你的血。”
他盯着她, 一字一句,风雨欲来:“谁允许你割自己的血为我治病。”
“你瞧你这话说的,当我愿意割血似的。”乔安挑眉看他:“这不是得治病嘛, 不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嘛。”
李稷紧紧抿着唇,好半响,嘶哑着开口:“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喝。”
乔安好整以暇:“然后我眼睁睁看着你一年后就死掉?”
“安妹,这没有用。”
李稷不想和她争执,他低低与她解释,不想再让她伤害自己,更不想给她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你的血会对我渐渐失效,这没有意义。”
“怎么会,我觉得很有意义。”
乔安笑眯眯:“如果一点血失效,那就多喝一点,这不就可以苟得更久一点。”
李稷不想她这样执迷不悟,脸上隐忍着怒气:“安妹——”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乔安突然冷下脸:“李稷,你别忘了,你不是一个人,你身后还有我,还有母亲,还有天下亿万万的臣民!你好不容易结束这个乱世,天下终于得以休养生息,母亲还等着我们回去,百姓们还殷殷期待着未来的太平盛世,如果你这个时候死了,母亲怎么办?天下怎么办?!”
李稷一滞。
“虱子多了不愁,我已经懒得和你计较你瞒我的事,但不代表你可以想怎样就怎样。”
乔安猛地夺过他手中的药碗,重重放在桌上,灼灼直视着他的眼睛,冷笑:“我们既然在一起,你的命就不只是你的,也是我的!我还没有腻歪你,你就不能死,放点血算什么,否则我白给你折腾几年,又白给你玩几个月,你就一死了之,人都没了,我才是真正亏大发了?!”
方愈:“……”
方愈在墙角缩成一团,塞住自己的耳朵,恨不得瞬间变成空气,当场屏蔽他们俩的打情骂俏!
她一脸理直气壮,李稷被堵得哑然无言,乔安看他气势默默弱了下去,眼皮懒懒一抬,扭头直接朝方愈喊:“你把药碗拿出去加热完了再端回来给他喝,我辛辛苦苦放的血,我看他还敢不敢给我再放凉。”
话是朝着方愈说,可是意思却分明是朝着李稷去的。
方愈小心翼翼抬起头,看见李稷攥着拳,紧抿着唇站在那里,却硬是说不出话,一时对乔安升起排山倒海般的钦佩。
真是一物降一物,他还以为今天他们俩要大打出手呢,结果三言两句,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李稷愣是被堵得无话可说。
方愈心里高兴,但是也不敢多待,生怕被殃及池鱼,应了一声抄起药碗颠颠就跑出去。
营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乔安转过头,看着李稷。
他绷着脸看她,眼睛幽黑深邃,像是星夜无垠的天空。
他不像那九重天上的帝君阴沉倨傲,不像那杀父兄夺位的帝王那样戏谑成熟,不像那美丽高贵的神明那样傲慢而娇纵任性。
他更像一个普通人,一个真实的、因为从来饱经苦难,而被迫从出尘的青竹磨砺成铁血烈刃的青年。
他身上总是有一种复杂对立的气质,深沉又清高,冷酷又脆弱,骨子里是本能的强硬霸道与掠夺,却又努力地克制住,努力地改变着,学着温柔与体谅,学着妥协与让步。
“安妹,我后悔了。”
他低低说:“我该忍住的,我该离你远一些……我不该拖累你。”
乔安看着他,突然走过去,用力抱住他。
他全身僵了一下。
“我不觉得是拖累。”
乔安轻轻说:“在我看来,我们能一次次在一起,就已经很幸运了,即使是死,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不怕死,甚至也不怕你死,谁都会死,说不定就是你两辈子把别人的一辈子都用完了,所以老天才要提前把你收走,如果这就是命运的公平,那就没什么可惜的。”
乔安拉低他的脖颈,踮起脚,用额头抵着他的,轻笑说:“我只是希望,所有的命运,我们都一起承担,我们努力地活,多活一天就赚一天,到哪一天,再也无力可施了,我们也能没有任何遗憾地坦然离开,你说,好不好?”
李稷怔怔看着她。
他看见她明亮干净一如往昔的眼睛,看见她眉眼间温柔又坦荡的勇敢和笑意。
她像一团火,历尽风雨,却仍然明媚又蓬勃,炙热得可以烧尽所有阴霾与晦暗。
李稷看着这团火,也像是被这火烧着。
他慢慢回抱她,低低道:“好。”
乔安终于弯起眼睛。
…………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乔安拢着镶雪狐毛的厚绸披风,溜溜达达去看热闹。
穿过重重围守的禁军,她掀开营帐,入鼻就是一股浓郁的血腥气,被挟裹在苦涩刺鼻的药味里,冲得人眼晕。
乔安捏了捏鼻子,把帘子掀开一个小角夹起来,透透气。
她揣着袖子走进去,方愈正拿着一个药瓶,有点忧愁地看着面前人。
乔安探头一看,看见盘坐在床上,瘦弱艳丽到不可思议的青年。
薄薄的唇,冷厉入鬓的剑眉,艳丽张扬到妖异的眉眼,曾经绝艳高傲到睥睨的楚王世子,绝代风华的“小太子”,如今瘦得不成样子,盘坐在那里,手腕脚腕都拴着粗重的铁链,破败肮脏的甲胄空荡荡挂在削薄嶙峋的肩膀上,活像是挂在一个骨头架子上。
他们十万人的军队被河水围困在荒山上整整三十七天,没有粮草,没有干净的水,十万几方归属势力各怀心思的军队在饥饿和恐惧中暴动,三十七天后,大批大批形容枯败的溃军狼狈冲下荒山,争先恐后向朝廷军队投降,而殷云晏趁乱带着亲军突围,因为体力不支,连中数箭昏迷倒下。
然后他就被抓到了这里。
可偏偏,这个都狼狈成这个鬼样子了,他仍然能抬着下巴,用那双装满了冷漠和嘲讽的浅碧色眼睛冷冷看着人
——桀骜得欠揍!
乔安慢悠悠地走过去,两个人的眼神同时转向她。
殷云晏一瞬间脸色极为难看,他眼中闪烁过强烈地屈辱,猛地扭过头,留给她一个倨傲的侧脸。
方愈看见她,却如蒙大赦:“你可算来了,李稷让我留着他的命,可是他不吃药也不吃饭,说啥都不听,要搞死自己,你有啥办法不?”
乔安闻言,挑眉看向殷云晏:“要自杀啊,挺有志气啊。”
殷云晏慢慢转过头,用杀人般的眼神死死瞪着她。
乔安忍不住想笑,对方愈摆摆手:“你走吧,我和他聊聊。”
方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看了一眼一看见乔安情绪就格外浓烈的殷云晏,走的时候特意在她耳边小声说一句:“你注意着点时间,别太久……李稷知道该不高兴了,别把我供出来,我可不想被他拉去校场操练。”
乔安对方愈无时无刻不强烈的求生欲简直无语了:“……知道了。”
方愈心满意足地走了,乔安看着殷云晏,一手转着药瓶,放到他面前,另一手把放在旁边的食盒朝他推了推。
殷云晏冷笑:“滚。”
“真要自杀啊。”
乔安也不生气,想了想说:“其实你死了也挺好,听说那时他重伤的那一箭就是你亲手射的,他险些就凉了,我还一直记着这事儿呢,你死了也算给他出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