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到,这年轻姑娘拿的草药天差地别,药性有温有烈,却有大半都是他曾在疫病古方中看见过的,其他的也多是他曾在用药时犹豫过是否要加入最后又放弃的。
只是……
吴先生忍不住捏起两根草药:“姑娘,这龙胆草与甘草同为清热燥湿之效,两相叠加寒性过重,我之前便是如此考虑,才去龙胆草只留甘草,姑娘将之都加进来,可是有什么典故?”
乔安:“……”
乔安哪知道什么典故,她就是闻着那个药就觉得该加进来。
乔安含糊说:“我家里配药都是这样的。”
吴先生惊奇,连忙拱手:“竟然还是家传绝学,斗胆敢问姑娘家传何处?家父乃方大家之三代徒,曾供职御前,或可与姑娘父兄相识?”
乔安:“……”
乔安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扯了,只好深沉脸:“别问,问就是量子力学。”
吴先生:“…?”
吴先生还想问,乔安赶紧低头做忙碌状,吴先生见状也不好再多问,只好自己心中暗暗猜测。
乔安把所有已有的药材都翻了一遍,还是差了些东西。
问题是她只知道差了东西,根本不知道差的都是什么东西,她认识的药材也就是知名品种人参灵芝什么的,刚才的龙胆草要不是吴先生说乔安都得当成草根。
乔安纠结了一下,对吴先生说:“我还需要一些草药,但是我不太确定它们的药性,需要挑拣尝试,所以我跟你大概说一些药性,你把含有这些药性特质的药都举例出来行吗?”
吴先生已经把乔安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也不在乎她说得有多少疏漏,直接拿出纸笔:“姑娘请讲。”
乔安用一种做美食测评的口吻:“第一种是辛辣的……回口应该有点甜;第二种是某种甘甜的……草?汁水很丰富,可能还带着一点肉香……”
没有人说话,懂医的不懂医的都默默看着她。
小雪狐趴在她肩膀上,吧唧了一下嘴,悄悄吞了吞口水。
这怎么越说越饿了……
秦王定定盯着蹲在那儿的乔安,眼神莫名。
许先生低声说:“乔姑娘的言辞,颇有些怪异……殿下可信?”
秦王没有说话。
乔安巴拉巴拉说完,说得自己都饿了,对面的吴先生抹了把汗,颤着手把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纸给她:“姑娘看,可还有需要补充的,”
乔安当然没有啥能补充的。
乔安似模似样地看了两眼,转头直接递向秦王:“秦王殿下——”
秦王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位置,居高临下,狭长的狐狸眼尾垂下,看不清神色。
乔安又往他那递了递,认真说:“得快点凑齐,瘟疫传播性很快,这里有了别处肯定也有了,在这里做出治疗药还得实验才能广泛用呢。”
秦王抬了抬眼,直勾勾盯着她,眸色晦暗难明,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乔安怕他不信自己,有点急,正要再说什么,秦王突然伸出手,紧抿着唇扯过她手上的纸,转身就走。
乔安空着手,愣愣看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挠了挠头。
算了,反派的心思你别猜,猜也猜不明白。
秦王坐镇的效果是很明显,本来已经因为瘟疫快被放弃的秦城一下子成了西南的另一个中心,大量的药材、衣粮和大夫们往这边集聚。
乔安第二天就开始陆续拿到药材,她一一比对后,选出最合适的,然后开始测试计量。
秦王原本欲与朝廷开战,在秦城附近调拨了大量兵马,只等着某一个契机就大举进攻益州;结果广江堰这一决堤,洪水险些没把兵营给冲了,除了离散的军队编制,还有许多士兵染上瘟疫,西南战力大损,秦王为此每天都阴着个脸,天天连轴转召见各方的将军和官员,走路都是带着要杀人的阴郁气场。
不过乔安他们倒是因此受益了,这些精兵虽然也患了病,但是身体素质显然比普通人强,乔安他们正好用他们试药,通过他们的治愈反应调整剂量,免得药效过量普通人受不住。
当第一个士兵病情又好转迹象的时候,整个秦城一片欢呼,吴先生直接对着乔安俯身叩拜,神色激动:“姑娘真乃大才也,神医也。”
乔安很是羞耻:“没有没有,都是大家一起的功劳。”
吴先生愈发恭敬:“乔姑娘为了试药,与病患朝夕相处,通宵达旦夙兴夜寐,大仁大义,实乃我辈楷模,当受老夫一拜。”
乔安连忙扶住他:“真不用不用,大家也都很努力……”
其他人也感慨:“正是,若不是乔姑娘,谁知这般偏怪的药方何时才能研究出来?”
“有乔姑娘,真乃我万民之福。”
“多亏了乔姑娘,我孙儿才能逃过一劫,也请受老朽一拜……”
秦王掀开帐帘,正看见这一幕。
乔安特别羞涩地左右推拒,还蹭着熏灰的小脸泛着红晕,眼睛更显得水灵灵的明亮。
秦王顿在那里。
众人看见秦王,表情瞬间都僵住,默默低下头去不敢言语,场面顿时冷清下来。
乔安看见秦王,却眼前一亮:“秦王殿下,我正要去找您呢。”
秦王眉心微微跳了一下,面无表情走进来,周围的大夫们见状纷纷告退,最后就剩下乔安和秦王。
秦王缓步走向乔安,乔安看见他眼下两团青黑,他眼中尽是猩红的血丝,也不知道多久没休息过了。
乔安看着他这张脸,就忍不住想起皇帝,益州受灾更重,皇帝还要担心她,只会比他更辛苦。
乔安摇了摇头,指着那个还在昏迷但是面色好转了许多的士兵:“我们已经研制出治疗药了,有明显改善,只要再加几味药,就可以彻底治愈。”
秦王停在她不远处,负手而立。
他在来之前许先生已经告诉过他了,谁也没想到这看起来不太靠谱的药方真的能成,整个秦城都陷入狂喜,城中百姓跪地欢呼,听说是个年轻姑娘研究出的药方,都奉她为九天神女,要为她塑金身立生祠。
神女?呵。
秦王淡淡侧眼,看着乔安随意用袖子蹭了下脸,脸上的灰渍没有擦掉,反而被蹭成了长长一道,像一只脏兮兮的花猫。
哪有这样的神女,根本不像个女人。
秦王偏过脸去,抬了抬下巴,冷冷说:“你想要什么做报酬,金银珍宝,本王都可以给你。”
乔安非常不理解他脑回路怎么长的:“我是皇后啊弟弟,皇后啊,你觉得我还缺金银珠宝?”
秦王一滞,随即不知道被戳到哪根筋不对,勃然大怒,阴森冷笑:“是啊,他富有四海,能给你更好的,你当然瞧不上本王这些东西,是本王自作多情了!”
……乔安觉得秦王就是个炮仗,心眼贼小,一点就着的那种。
秦王还在冷叱:“如果你是想走,本王劝你死了这条心,本王说过你就算死——”
“死死死,就知道死,永远不能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好听的。”
乔安不耐地从兜里摸出来一个封好的密信,递给他:“这是瘟疫的药方,我要你把它送到对岸益州府去,交到陛下手上。”
秦王声音一顿,看着那药方,几乎想笑。
“益州瘟疫,朝廷大乱,与本王有利无害,本王乐得隔岸观火,怎么会把从本王这里千辛万苦研究出的药方送过去?”
秦王几乎是嘲笑地对她说:“是什么让你误解,觉得本王是这么一个心慈手软的好人?你自己蠢,难道觉得本王也和你一样蠢?”
乔安心想她就知道,反派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幸好她还留着一手。
“我不是说了,这药方还欠几味药,那我实话告诉你,你要是不把药方送过去,我就不会把这几味药说出来。”
乔安特意补充说:“这几味药只有我知道,别人配不出来的。”
秦王脸色一下子沉下来,森冷盯着她:“你是在威胁本王?”
“是你先不干人事儿的。”
乔安才不怵他,理直气壮:“你们这些坏人都莫得良心滴,像我这种好心人就得学会保护自己,要不然被你们坑了你们还嘲笑我傻,我呸,凑不要脸!”
秦王:“……”
秦王怒极反笑:“你——”
“你什么你,别给我来这套。”
乔安叉腰:“我早看明白了,跟你们不能讲真善美,就得看谁狗得过谁;那好啊,你不送,那大家就一起同归于尽吧,反正我算过了,朝廷的人数是你们西南封地人数的六倍以上,你们死绝了我们那儿还有人呢,到时候照样一统天下,再来个减税送粮鼓励生育,十年二十年的人数又能涨上来了,那时候谁还记得你秦王算个什么鸟!”
秦王:“……”
秦王从没听说过这种清奇又别有一番歪理的论调,一时间愣是给噎住了。
等反应过来,他恨不得把乔安生撕了:“你敢!”
“我怎么不敢,我敢给人治病,我也敢要人的命。”
乔安一把把信封塞他手里,直接把他推出去,秦王猝不及防,竟然被她生生推出门外,他在门槛绊了一下,听到后面她大声说:“一个鼻子两个眼大家都是天生父母养的,你都想杀我,我还冒着生命危险给你的百姓治病呢,你好歹是个亲王,一邦之主,一点心胸都没有你还想坐个屁的江山,就你这样的还想跟我们陛下争天下?梦里啥啥都有,你可快滚犊子去吧!”
“你——”秦王怒目转身,房门“啪”地一声阖上。
秦王:“……”
秦王站在门口,气得浑身打颤,那封信纸被他握在手里拧紧,他暴怒地正要一把撕开,眼前却突然闪过那天乔安蹲在病患面前,认认真真观察着那人脸上丑陋斑疹的画面。
没有人想到她那时会站出来,没有人敢像她那样,明知道有多危险,还是毅然把手伸了过去。
她就是一个蠢货,明明与她毫无关系,明明她可以置之不理,她还是强自镇定地在所有人质疑不屑的眼神中,坚持着一个字一个字说着那些听起来就很可笑的配药。
秦王的胸口剧烈起伏,暴戾的怒气混杂着某种说不出的情绪,让他死死捏着那封信,那封轻薄脆弱的、他轻松就可以碾碎成尘埃的信。
他的手越发用力,骨节发出咔嚓咔嚓地轻响。
只要他稍微用些力,他稍微用力……
“……殿下?”
许先生有些迟疑地看着秦王僵硬的背影,半响,他看见秦王阴沉着脸转过来,一把撕开信封,露出里面两封白纸。
秦王打开其中一张,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笔秀气的:陛下我被秦王抓了我在秦城……
秦王冷笑一声,二话不说把信纸碾碎。
细微的碎屑从他指缝间滑落,他面无表情地打开第二张白纸,上面没有写字,而是一串串莫名的数字,最上面用某种奇怪的文字写了几个字,秦王隐约认得一个“书”字
显然这是她和皇帝的特殊暗号,就是故意防着他。
秦王紧紧攥起纸,在许先生以为他会把纸直接撕烂的时候,他却直接把纸甩给自己。
“送去益州府。”
秦王冷冷说:“直接快马扔到门口,爱谁捡走捡走,便是丢了也与本王无关。”
许先生愕然地接住纸,反应过来,秦王已经大步要离开。
许先生来不及多想,连忙说:“殿下,突厥使者已经在府邸等您,他们诚意颇足,您可要见上一面?”
秦王背影顿了一顿,漠然说:“本王知道了。”
…………
“这是哪儿来的?”
范斌看着这张皱巴巴的信纸,皱起眉:“皇后娘娘找到了吗?你不抓紧找娘娘,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是生怕脑袋太沉了不想要了?”
“是府门口刚有人快马经过扔下的,我正巧看见,就赶紧拿了回来。”
禁军统领看范斌面露不悦,连忙说:“并非我大意,我是真的觉得有异,这纸上写得颇为怪异,我觉得不对,赶快拿来给你看看。”
范斌诧异地折开纸,当看清上面一行字的时候,脸色瞬间一变。
禁军统领:“你看我就说哪里不对……嗳嗳,你到哪儿去?!”
范斌没工夫再搭理他,匆匆就往书房走。
广江堰决堤,益州瘟疫甚至还牵涉到其他几州,各地乱得一塌糊涂,陛下亲自下旨从江南昼夜不停运来衣粮药草,如今局势才勉强稳住。
但是瘟疫仍然是朝廷的心头大患。
民间的名医们通宵达旦研究药方,刘御医带着一众宫中御医都来了,仍然没能研制出解药。
各地朝政繁杂,陛下已经几天没合过眼,更何况皇后娘娘还……
范斌紧紧捧着手中的信纸,心中激动又忐忑,他快步走进书房,看见满室宫人低头噤若寒蝉,皇帝正撑额斜靠在软榻上,阖眼小憩。
皇帝眉目低垂,神色漠然,冠冕垂下的帘珠打下一片晦涩的阴影,明媚的阳光顺着窗边打进去,却似乎被他周身晦暗的冰冷吞噬,空气中尽是让人喘不过来气的压抑。
皇后落水失踪,陛下没有疯,没有恼,他只是下令把负责广江堰修缮的一众官员全部抄家腰斩,就继续处置朝政、安抚百姓,似与往常一般无二。
但是他们这些御前的人都看得清楚,皇后的离开,就像是抽掉了陛下身上所有的人气儿。
他不再笑,不再生气,像被抹去了所有情绪,重新变回了之前那个冰冷晦暗无情无欲的帝王,看人不像是看人,而是在看东西,不值一提,又无关痛痒。
范斌知道,现在撑着陛下的就是一口气,要么有一日皇后平安归来,陛下这口气就又能被顺回去;要么有一日得到皇后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