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你该。”
乔安瞪他:“谁让你造反,打仗死了多少人,那都是你的罪,你得一辈子背着,越受折磨才越是偿还,一气儿死了一了百了,那才是懦夫。”
秦王闻言顿住,神色有些恍惚。
好半响,他意味不明垂眼,轻笑一声:“你说的对。”
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的承认,乔安也愣了两秒,倏然笑道:“你真的变化好大啊,早知道早给你来这么一下。”
秦王立刻死抿住唇,眼神凶狠,乔安笑得更欢快,站起来:“我得回去啦,你要好好吃药,不要白费我们一片苦心呀。”
秦王的目光下意识随她而去,看着她脚步轻快地走到门边,用力拉开门,瞬间鹅毛般的飘雪卷着飞入,风吹起她的袍角,旖旎地宛若一场幻梦。
“哇!”
乔安高兴说:“下雪了!”
下雪了?
秦王看着漫天飞雪,神色微微茫然。
他已经不记得多久没见过雪了。
也或者每年都见过,只是他从不在意。
“下过雪,冬天就要过去了,春天就要来了。”
乔安突然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再严酷的冬天也会过去,而接下来的春天还有无限可能,秦王殿下,你要相信,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一起都会好起来的。”
秦王看着她真诚的脸,沉默了很久。
乔安知道他性情有多倔,也不在意,摆了摆手,轻快地往外走:“你慢慢想,我走啦!”
“娘娘快打上伞!”
“不想打,雪根本不大,冰凉凉的多好玩。”
“风大,娘娘快披上衣服——”
“不披啦兰芳,我就玩一下雪……”
“不行,娘娘您忘了之前风寒——”
侍女们簇拥着她而去,秦王只听见银铃般鲜活的笑声,他定定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漫漫的雪花中,才垂下眸子,半响,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救了他的命。
他答应她,会好好地活。
………
乔安在路上玩了好一阵雪,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寝宫,刚抖了抖身上的雪花,美滋滋说:“兰芳,给我烧热水,我要好好泡个汤。”
“泡什么汤,朕给你烧。”
“当然是泡玫瑰——!!”
乔安惊悚扭头,看见皇帝阴森森的脸,当时腿就发软,面露惊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是出去巡视军营了吗?”
“是啊,巡视完朕快马加鞭回来,想给皇后一个惊喜,没想到皇后就先给了朕一个大惊喜。”
皇帝慢慢走过来,捏起她发顶几片还没融化的雪花。
乔安心头一个咯噔。
皇帝捻了捻手指,皮笑肉不笑:“看来皇后玩得挺欢啊。”
乔安还试图蒙混过关,支支吾吾:“我就是看外面雪太大,出去玩了一下……”
皇帝笑眯眯说:“然后顺路就走到秦王那里了是不是?”
乔安:“……”
这怕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吧!
乔安立刻低头耷脑作小可怜状:“陛下我错了……”
“你还知道!”
皇帝这次可不惯她,冷笑说:“你是朕的皇后,他一个废王,你天天看他去干什么?”
乔安小声嘀咕:“我给他配药啊。”
皇帝冷哼:“太医都死了?用得着你?”
乔安委婉强调现实:“太医医术不行……”
皇帝眼皮子不眨一下:“那管他去死!”
乔安:“……”
亲兄弟,绝对亲兄弟!
这惨绝人寰的言论,让乔安一时没能控制住自己扭曲的表情,皇帝看见了,怒气更盛:“朕早就看出来了,你对他不一般,之前看他要死了还掉眼泪,还积极给他配药,朕一不看着你你就偷摸往他那儿跑,还从朕这里给他薅人参……”
皇帝越说越觉得心里醋海翻腾,酸得直冒泡,猛地一拍桌子,怒吼:“乔安你个小混账,你有朕还不够,你竟还敢朝三暮四!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要红杏出墙了?你简直反了天了!”
乔安:“……”乔安:“???”
乔安愣是没听明白这个逻辑链。
“你这是怎么得出来的结论?我能暮谁去?秦王?”
乔安简直邪了门了:“我图他啥?图他又狂又暴没有脑子?你简直无理取闹。”
皇帝冷笑:“怎么没图的,图他年轻健壮还是个小白脸!”
乔安:“……”
乔安看着他宛若看一个神经病。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小姑娘都喜欢他这样的。”
皇帝妒妇附体,怨气冲天:“以前就是这样,他从街上打马一过,给那些小姑娘迷得什么似的,就吃他冷着脸不说人话的那一套,他有什么好?不就长得张好脸吗?那狗脾气看谁受得了,朕经天纬地文韬武略一个能打他八个!”
“…”乔安觉得脾气这方面不好说,但是论起不要脸来,皇帝的确有资格傲视众生吊打秦王。
不过她不想再火上浇油,所以果断略过这一茬,委婉说:“我真对秦王真的一点心思没有,而且我不是看脸的人……”
“还狡辩!”
皇帝愤怒指责:“他要是没有那张脸,是个丑八怪,你还能心疼他?你还能给他哭?哼,你个肤浅的看脸的女人!”
乔安愣是被他怼的无言以对。
说不对吧…好像又有那么点道理,说对吧,那又完全是扯淡。
乔安疲惫地到椅子上坐下,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你开心就好。”
“怎么,你没话说了?”
皇帝看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心里酸得冒泡,跟在她后面,委屈地絮絮叨叨:“你这是什么态度,和朕这样不耐烦的,你还说不是喜新厌旧?”
乔安深切怀疑他是更年期提前发作,崩溃说:“不要闹了吧,一把年纪的人了你撒什么娇,你这让我怎么好意思配合你演出?”
“你还敢嫌弃朕老!”
皇帝立刻抓住重点,勃然大怒:“朕不过比他大几岁,你看了他回来,对朕就挑眉竖眼,又嫌朕老又嫌朕长得不好,乔安!你没有良心!”
乔安:“……”
乔安呆滞地看着他,皇帝看她木着脸,一点也没有过来哄自己的意思,“嘭”地把茶杯叩在桌子上,站起来,拂袖怒气冲冲就往外走。
乔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来:“你去哪儿啊?”
“朕也去赏雪!”
皇帝怒声:“范斌!把秦王也给朕弄到城墙上去,朕要和他兄弟俩一起赏雪!”
这大雪天的到城墙上赏雪,就秦王那黛玉似的虚弱身子骨,是生怕弄不死他是吧。
乔安仰头望天:“你是不是闲的?”
皇帝扭头凶她:“闭嘴!你再敢护着他,朕现在就把他砍了!”
乔安:“……”
乔安无语地看着皇帝气势汹汹的背影,失力地跌坐在椅子上:“男人心,海底针,他今天怕不是吃炮仗了。”
“陛下是醋了。”
兰芳掩嘴笑,小声说:“好娘娘,陛下向来看秦王殿下不顺眼,秦王殿下既然已经醒了,您也算报恩了,以后也不用您操心了,以后可离着远些,一会儿再去哄哄陛下,陛下舍不得和您生气的。”
“ 他个心黑的,我就知道他是故意找事儿。”
乔安翻了个白眼:“这么大一人,还是个皇帝,用这种招儿,矫情不矫情,他也好意思…”
虽然这么吐槽着,但是男朋友闹脾气也不能不管,她想了想,扭头对兰芳说:“你把我那个东西拿来,还有针线盒什么的也拿来,我赶快给缝好了,拿去哄他。”
兰芳笑着应声:“是。”
…………
秦王踩着石阶而上,
鹅毛般的飞雪飘散,寒风刮过,他低低地咳嗽,伤口微微崩裂,喉咙里泛着浓郁的血腥味,可他却眉目冰冷,恍若未觉。
他走上城墙,一排排禁军持戟而立,明黄的旌旗中间,皇帝正背对着他,静静负手而立。
秦王看着他,半响,他慢慢跪在地上,嗓音嘶哑:“参见陛下。”
皇帝转过身,眼神定在他后背上,看了很久。
“你这样心甘情愿地向朕叩首,朕还有些不习惯。”
皇帝颇为感慨:“这么多年,你魏元琛竟也有一天能知道什么叫识相,真是世事无常。”
秦王神色漠然,没有被戳到痛楚的难堪,也没有不甘和怨恨。
成王败寇,他图得起胜,自然也担得起败。
“起来吧。”
皇帝转过身:“到朕旁边来,再最后看看你的王都。”
秦王缓缓站起来,走到他身侧。
西南王都繁华显赫,王宫也是出了名的奢华磅礴,这一场大雪,落在金碧辉煌的雕梁画柱上,更显出苍劲的浩大壮阔。
秦王看着这熟悉的宫廷楼阁,知道从今天开始,将再与自己毫无关系。
而奇异的是,他竟然并没有多么失落,反而像是卸下了什么一直压在心头的东西。
从今以后,他再不是秦王,不是那个曾被母妃和全天下寄予厚望、背负着整个西南的野心家。
他突然问:“为什么不杀我?”
“杀了你,让你那么凄美地死在她面前,以后成了她的白月光朱砂痣,以后都压在她心口?”
皇帝冷笑:“恶心谁呢?你想得美!”
秦王想过许多原因,却唯独没想过这个。
秦王轻扯唇角,像极了自嘲:“你才是她的夫君,她一心向着你,又怎么会把我压在心口?”
皇帝冷笑:“她当然向着我,你算是什么,便是死了,在她心里也只能占指甲盖大小的阴影。”
秦王:“那你还——”
“但是指甲盖大小,也不行,一点阴影都不行。”
皇帝口吻笃定而云淡风轻:“她心里只能有朕,只能为朕哭为朕喜,朕不会让任何人被她烙在心上。”
她是个傻姑娘,心里太干净,所以越是悲伤的、遗憾的,她越是记得深,也就更难过,更会感怀。
所以秦王、裴颜,他们都得活得好好的,就如浮光掠影掠过她心口,固然美,却美得轻描淡写、无动于衷,轻飘飘就吹过去了,不留下一点痕迹。
秦王无言,半响哑声说:“我终究不及你。”
不及他心思深沉,不及他霸道强硬,不及他步步为营。
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折首了。
秦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要把我圈禁在哪里?”
“谁说朕要圈禁你。”
皇帝神色戏谑:“你堂堂秦王,战神之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是一把好剑,朕怎么舍得压到箱底吃灰。”
秦王瞳孔一缩,第一次面露惊愕:“你……什么意思?”
皇帝遥望着西边连绵的山川雪原,眼神悠远。
“西南是个好地方。”
他轻声说:“西通西域,有大小异域之国;南抵巫江,毒瘴部族零落;北上突厥,远连匈奴,在更远处,还有虎视眈眈的北蛮诸国。”
秦王似有所悟,眼神渐渐动容。
“魏元琛。”
皇帝平静说:“朕给你兵马,由你训练精兵,封你为将,出征四方,你敢不敢应?”
秦王浑身一震。
“你敢给我兵马?”
他面色古怪:“你就不怕我再反了你?”
皇帝轻笑起来:“你是秦王的时候,都是朕的手下败将,更别说是现在,当然,朕自会准备手段限制你,不给你惹麻烦的机会。”
这秦王是信的。
但这不该是一个谨慎多疑的帝王的理由。
他沉默了一下:“你为什么自找麻烦?”
这天下有的是将才,并非唯他不可,圈禁他,才是最放心的选择。
皇帝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秦王听见他笑道:“朕在她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把眼光放广一点。”
秦王眸色骤然凝固。
“所以朕会用尽每一颗可用的棋子,朕会给豺狼虎豹绑上镣铐让他们为朕所驱使。”
皇帝眺望着天边,幽深的目光中像是山海的线条在勾勒:“因为朕要的从不是一时的安稳,朕要的是更广阔的江山,是更繁华的盛世,是万国来贺九州一统,是未来史书上最光辉灿烂的一笔。”
他慢慢侧首,眉目说不上是笑还是凉薄,漫不经心地问着:“所以,你愿意吗?”
秦王一直没有说话。
他静静凝视着这位陌生又熟悉的长兄,眸色闪烁,眼神复杂莫名。
很久,他终于低下头,一字一句,像是美酒淌过烈火,熊熊灼烧:“臣,遵旨。”
皇帝敢用,他自然也敢应。
将来如何还未可知,至少这一刻,对于这个俯瞰着整个天下的男人,他俯首得真心实意。
他也想看看,天长地久,来日方长,大周,是否真能有那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