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瞳孔一缩。
“殿下,切莫在意一时之气。”
许先生急促地咳嗽着,声音越来越虚弱:“只要我等突围,来日自可卷土重……咳咳——”
秦王紧紧抿着唇。
“臣愿为殿下殿后,请殿下即刻率军往西面……西面突……”
“别说了。”
秦王冷不丁打断他:“许衡,本王不走了。”
许先生目露愕然,当看见他的神情时,脸色大变:“殿下——”
“事已至此,没必要这么多西南儿郎与本王陪葬。”
秦王冷漠说:“传本王号令,停止进攻。”
“殿下!”
“臣愿为殿下殿后!”
“臣必以性命护送殿下突围!”
“殿下不可——”
一道道焦急的呼喊声中,秦王却抬起头,遥望着对面巍峨的城墙。
明黄的旌旗随风飘扬,他对上皇帝深邃默然的视线。
直到西南叛乱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也许自己真的不适合那个位置。
至少他做不到,隐忍着那么多年,蒙蔽了所有人,用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图穷匕见,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辉煌的胜利。
帝者诡也,这个男人的心思之深沉莫测,他大概一辈子也比不上。
皇帝负手而立,遥遥俯瞰着秦王,半响,他突然吩咐范斌:“取朕的弓箭来。”
“秦王殿下终于要投降了?”
裴颜冷笑一声:“殿下这一辈子,眼高于顶,颐指气使,恐怕从没想过,会沦落到今日的境地吧。”
秦王却收敛了所有怒意,淡淡扫过他一眼,勾起唇角:“成王败寇,本王既然敢赌,就自然输得起,至少比起你从一开始就放弃所有可能、永远屈居人下,本王此生无憾,输也输得痛快。”
这时,他余光瞥见城墙上,皇帝握住一柄大弓,搭上一支长箭,正对准自己。
裴颜眸色微暗,刚要说什么,秦王反手横过长剑,剑尖抵在自己的喉口,倏然一笑,语气森然嗜血:“若不是还要本王那皇兄容下我这些臣下的命,裴颜,今日本王死,也必然要你陪葬。”
裴颜一怔。
他看着秦王,沉默片刻,承诺:“马革裹尸还者,就是我们裴家人敬重的英雄,我裴颜虽与您有仇怨,但是绝不会牵累无辜,西南将领兵卒但凡归降,无论是陛下还是我,都会保他们无恙。”
秦王阖了阖眼,半响冷冷道了一声:“……谢过。”
裴颜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能从秦王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他看着秦王,默然勒马转身,号令众军:“退!”
那支城墙上的大弓已经拉满弦,箭矢锋芒毕露,蓄势待发。
秦王心头冷笑。
他便是死,也不可能死在别人手里。
少年离京,母妃夺权,金戈铁马,镇守一方……半生荣辱如画影在脑海中划过,他昂起头,却看见那一道纤细的身影。
她站在皇帝身侧,穿着一身比雪还干净的白衣,满城铁甲冰冷寂然,唯有她,长长的裙摆随风摇曳,秀美的容颜,丝缎般的青丝,安静地站在那里,鲜活柔软得像是一帘美梦。
他能看见她复杂的神色,她向来明亮灿烂的眼睛微微黯淡,让人忍不住想抹去她眼中所有的阴霾。
一支长箭挟着万钧杀意,骤然破空而来。
秦王猛地横剑,锋利的剑刃破开脖颈的皮肤,迸溅出的鲜血在阳光下浓艳得刺目。
“不要!”
“殿下——”
无数人惊惧的呼声在耳边响起,箭锋斜着撞在剑刃上,撞出清脆的鸣音。
他的身形往后仰倒,最后一刻,他眼中是她不忍侧开的脸和她眼角微微的晶莹。
他从未见过她落泪。
她在为他落泪。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那一日,秦城外山顶上,那个指着山下荒土如春光般明媚的姑娘,笑容灿烂地朝他跑来。
算了。
他缓缓阖上眼,心想,她还是不要哭了。
他其实……更喜欢看她笑。
第55章 皇帝他下限深不可测(完)
秦王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少年时离京下的那一场雪, 梦见母妃说起皇位时贪婪而充满欲望的眼神,梦见他第一次杀人时那人恐惧的表情,梦到他自西南奔丧归来看见的一重重惨白的白幡…最后梦见的就是血, 无穷无尽的血。
那血从他的脖颈中喷出来, 溅在他的脸上、手上、衣服上, 当他倒在地上时, 那些血就像是沸腾一样涌动, 将他整个人包裹,最后淹没了他的嘴、他的鼻子, 窒息般的痛苦像蟒蛇盘绕在心脏上一圈圈收紧。
他阖上眼,漠然地放弃挣扎,几乎就要这么死去。
然后他就听见了声音, 一个姑娘细细软软的声音。
“这个药得磨成粉加进去。”
“雀灵草, 五花葵……还差啥来着,等我闻一下啊……对对, 是白及,这个止血。”
“血止住了, 伤口愈合得怎么样了?”
“得一天换五次药, 中午那次药量加大……”
她一直在说话, 像一只小黄鹂在他耳边不停地叽叽喳喳。
他很烦, 很想让她闭嘴, 可是听着她的声音, 却又觉得莫名地安心。
就像以前秦城瘟疫的时候,她每天灰头土脸地絮絮叨叨着各种草药和病患,他走向书房时,却总会不经意地从那座药房经过,从那扇半掩的散发着浓浓药味的大门, 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她忙碌的身影。
她身上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真实又鲜活的、让人忍不住侧目的人间烟火气。
就像是现在,他感觉自己在下沉,像是缓缓沉进万丈的深渊,可是她就像一根软却柔韧的线,绑在他手腕上,紧紧拉着他,慢吞吞的、软绵绵的、却执拗地把他拉上来。
意识像是浮出海面的礁石,阳光明媚的温度在脸上跳跃,他忽然觉得脖颈一阵尖锐的刺痛,那种痛苦像是一泼冰水浇在他脸上,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真实地活着。
“真是奇怪了,按理说该醒了……不会昏迷太久,把脑子给睡傻了?”
他又听见细细的嘀咕声,那一瞬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猛地睁开眼,刺目的光晕在视线中聚拢,又慢慢涣散成虚浮的背景,那片灿烂的背景中,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她秀美白皙的脸,明亮澄澈的眸子,精巧的鼻梁,小小的像是天生翘起的唇瓣,就那么简简单单的看着你,就会让人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不是梦。
是真的。
秦王怔怔看着她,无意识地慢慢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脸颊。
乔安正探手过去想探一探他的脉搏,别自己给人治死了,就看见秦王突然睁开的双眼。
他眼中尽是血丝,黑黝黝的瞳仁嵌在因为失血而极度惨白的脸色,乍一下跟厉鬼还魂似的,给乔安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往后仰,险些没把药碗扣在他脸上。
乔安反应过来,赶紧抱住药碗,汤药倒是洒出来不少。
乔安低头拽过自己的裙子,发现乌漆漆的药汁都洒在他被褥上,没有染脏自己漂亮的新裙子,才算是松了口气,接着高兴说:“你可算醒了,我还以为给你治死了呢!”
秦王:“……”
秦王的视线直勾勾定在她身上,没有血色的薄唇抿了抿,刚要开口,乔安已经娴熟地找了双筷子,夹起不明黑色药汁中一直泡着的薄片,直接塞到秦王嘴里,快活说:“别说话,先吃药,泡了三天的千年人参片,可是我从陛下私库那里偷摸拿出来的,大补,你可千万得好好珍惜。”
秦王一个愣神,嘴里已经被塞进了人参片,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辛辣苦涩冲进喉咙和鼻腔,他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已经红了眼睛——被冲的!
乔安没想到秦王竟然哭了。
卧槽,这是发现自己还活着,终于意识到生命来之不易,喜极而泣了?!
乔安看着秦王脖子上一圈圈缠着的绷带,看着他消瘦得尖尖的下巴和深陷的眼窝,叹了口气:“嗳,你要是早这样多好,是饭不好吃还是觉不好睡,是银子不好花还是麻将不好打,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非要造反,你看看,白给自己开了一口子,还留疤了,以后都得穿高领袍子,到了大夏天蒸笼似的,指定热得你悔恨难当,恨不得倒出自己脑子进的水。”
秦王:“……”
秦王紧紧闭了闭眼,才把那股涌上来的反胃感和灼烧感压下去,他开了口,嗓音如同被刀片割过般嘶哑:“本王……为什么还活着?”
“那可不嘛,还是陛下救的你。”乔安继续搅拌着药碗里的药,确保要让人参片吸足药汁里的每一寸精华,用说评书的口吻兴奋地说:“那时候,说时迟那时快,陛下一箭就把你的剑打歪了,没有把你脑袋给割下来,不过到底也划破了你的大动脉,瞬间那血就跟小喷泉似的突突往外喷,能喷到半米多高,那场面,啧啧,老壮观了。”
秦王:“……”
秦王捂着脖子,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乔安赶紧又抄起一片人参:“别激动别激动,快,来吃片人参冷静一下。”
秦王这次拦住了她的手,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哪里?”
“我们现在在你的王都。”
乔安突然想起什么,遗憾地看着他:“哦,不对,你没有王都了,现在秦王已经死了,你的王都也收为国有了,是大周中央朝廷的私有资产,包括你麾下的那些将领和军队,陛下也给打散重编了。”
秦王像是早有预料,闻言神色淡淡。
换位处之,他也会这么做,甚至会做得更绝,因为只有竭力抹杀对方所有存在的痕迹,至高的权力才能重新掌握到自己手上。
曾经西南是秦王的封地,现在这里是朝廷的州府,在他战败那日,他就看明白了这一点。
秦王撑坐起来,只是这简单的动作,他额头就开始冒出冷汗,脖颈间缠着的白布上隐隐渗出血痕,像是用尽了力气,削瘦的手背根根青筋暴起,触目惊心。
看着之前弯弓舞剑不可一世的秦王变成这样,乔安感觉颇为唏嘘。
但是这也没办法,每个人做事总要承担代价。
秦王谋反,皇帝没有杀了他,已经是不可思议了。
显然秦王也知道这一点。
他面带嘲色,冷笑一声:“该做的他都做了,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本王?”
乔安对他的语气很不满意:“你这什么态度,留你一条命,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感恩。”
秦王又是一声嗤笑,刚要说“他不稀罕”,乔安已经继续说:“你知道你伤得多重吗?你知道我们多不容易才把你救下来吗?刚开始两天你的血都止不住,血都快流干了,我不得不给你尝试输血;太医们通宵商讨药方,多少珍贵的药材不要钱地往里搭,我还悄悄跑到陛下的私库里把他那棵宝贝千年人参剃了好几根须子,才给你吊住了命;
陛下抹杀你的身份,不让人知道你还活着,悄悄把你护送到这儿来,他不让我来看你,我还得大半夜悄咪翻墙过来给你配药看看你死没死……我们这么多人努力不让你死,你居然还不想活了,你说你是不是欠揍。”
秦王微微怔住。
他知道自己伤得多重,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自刎,哪怕是前一刻醒来,意外发现自己还活着,他也并不觉得如何激动,甚至觉得可笑。
他是秦王,先帝之子,一方诸侯,荣耀和骄傲早已融进他的生命,比起被圈禁被折辱着苟延残喘,他宁愿堂堂正正地死个干净。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看见她坐在自己面前,这么认真地絮叨着多么费劲儿才救下他的时候,他心里升起难言的滋味。
从来没有谁这么努力想让他活着。
不是因为他的权势,不是因为他是秦王,而只是单纯想让他这个人,活下来。
秦王看着她愤愤不平的表情,垂下眼,那些已经涌到嗓子眼的讽刺,又被他咽了下去。
以前他从来不屑一顾的东西,现在他却不是那么想推拒了。
乔安感觉秦王有些变了。
要是以前,他这个时候一定已经特别不知好歹地嗤笑发飙,但是现在,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脸色虽然不太好看,也一声不吭,没说什么让人生气的话。
他身上那些尖锐冷厉的棱角像是渐渐软化了,那种让人心里发寒的凉薄戾气淡了,这让他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舒服了很多
——不再是狗得让人想打死他的样子了。
乔安看得又惊奇,又很是高兴。
她在这个时代没有几个朋友,和秦王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是毕竟也是熟悉的人,他不是那么坏,所以她也希望他能过得好一点。
“陛下对你这个弟弟真是仁至义尽了,你得感恩,别天天一副谁都欠你的样子。”
乔安嘚啵:“虽然你身世很惨,但是陛下他比你还惨,你看他照样阳光茁壮成长,如今成了一个根正苗红好皇帝,你却怨天尤人,怼天怼地,这不把自己也给怼进去了。”
秦王被她刺得伤口更疼了,冷冷说:“你就是过来嘲笑我的?”“我闲得来嘲笑你,我就是来给你人情现实,免得你脑子一抽又犯中二病……你的伤还很重,得慢慢养,一会儿太医来给你换药,这碗药你也记得喝了。”
乔安把药碗塞到他手里,看着他,突然笑道:“我看这样也挺好,你地盘也没了,兵也没了,一身伤只能躺在这里,什么也干不了,正好醒醒脑子,回顾前半生,看自己过得什么乱七八糟日子,再好好展望一下未来。”
秦王握着温热的药碗,缓缓抬起头,对上她清亮的眸子。
他轻轻扯了扯唇角:“未来?幽禁至死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