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所说的这淳懿郡主,乃是太后的内侄女儿,其父亦是有功之臣。先帝在世时,为朝廷因公殉职,其母亦追随而去。先帝念其功绩,追封为一等忠勇公,将其女封为淳懿郡主。
太后悯其自幼失祜,一直多加抚恤,自当了太后之后,更将她接入宫中,亲自抚养。
梅嫔笑了笑,意有所指道:“臣妾若无记错,淳懿妹妹今年也要满十六岁了,是该出阁的年纪了。”
太后应了一声,却未置可否,只拿帕子擦拭了一下口角,目光却落在了于成钧身上,将他从头到脚睃了一遍,似是满意。
她又看向顺妃,这目光里是含着笑的。顺妃同她的目光碰上,顿时会意,亦笑了。
梅嫔冷眼旁观,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第30章
于成钧在这西暖阁之中,足足盘桓了一个时辰有余,明乐帝方才想起了理政议事,起身至正殿。
于成钧遂将这几年战事并西北局势尽数讲与明乐帝,明乐帝却有几分心不在焉,似听非听,甚而有跑神之状。
于成钧述职之时,忽听得一阵细细的乐曲声传来。
曲里唱词念道:“秦楼东风里,燕子还来寻旧垒。馀塞犹峭,红日薄侵罗绮。嫩草方抽玉茵,媚柳轻窣黄金蕊。莺啭上林,鱼游春水。
几曲阑干遍倚,又是一番新桃李。佳人应怪归迟,梅妆泪洗。凤箫声绝沉孤雁,望断清波无双鲤。云山万重,寸心千里。”
于成钧听着,浓眉一挑,并未说什么。
明乐帝却细眯了眼眸,微微侧首,似是听得十分惬意。
半晌,他忽而开口问道:“成儿,你且听这词儿,可是十分怅然雅致。”
于成钧心头大为不乐,自己说了半日的军机政务,皇帝不知听进去了一句半句没有,倒是被这野调子勾跑了神儿。
他摸了摸鼻子,开口道:“皇上,臣于诗词上不甚精通,只是觉这词儿前半阙大唱春光明媚,后半阙又幽怀难畅,哀怨不已。这词儿不伦不类,且十分幽怨,实不适于皇宫气象。”
明乐帝听闻此言,面上微露出些许不悦之色,说道:“你从来在诗词上少留心,确实颇为不通。也罢了,朕不该同你说这个。”言语着,他似是没了兴致,斟酌了片刻,又道:“你既精熟于军事机宜,在边关又立下赫赫战功,往后便任职于军司处行走。西北要务,一并由你总揽。”
眼见皇帝果然不悦,于成钧神色倒是从容,目光下敛,俯身拜倒:“臣,领旨。”
明乐帝早已无心再谈,说道:“朕还有别事要理,你下去罢。”
于成钧再叩首,出门而去。
明乐帝瞧着他的身影,叹息道:“还是这副粗鲁脾气,一点儿风雅都不通!”一言未罢,扬声道:“王崇朝!”
王崇朝正在殿外候着,听得这一声,忙躬身进殿,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明乐帝问道:“适才唱曲儿的是何人?”
王崇朝略想了一番,便答道:“是戏楼的小戏子在排戏,只是不曾想,声儿竟传的这样远。”
明乐帝微微一笑:“这声儿真是脆嫩,将人传来,与朕瞧瞧。”
王崇朝顿了一下,将身一躬:“是。”
于成钧离了乾清宫,才下了台阶,便见于瀚文双手环胸,背向乾清宫而立。
于成钧走上前去,道了一句:“大哥,还没走?”
于瀚文回身向他莞尔一笑,说道:“出来了?这么快,看来父皇对于军机政务,无甚兴趣啊。”
于成钧颇有些不痛快,言道:“原本我说的正好,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靡靡之音,就把皇帝的神儿勾去了。”
于瀚文朗笑了两声,方才又道:“宫里这情形,你看明白了吧?父皇如今满心只有那些声色犬马,已经无心再理会正事了。三弟,你从西北而来,带回的可是边关要务,父皇竟是如此怠慢,可谓是全不放在心上。”
两人并肩,缓缓而行。王崇朝自后面赶上来,向两人一弓腰,又要迈步。
于瀚文喊住了他:“王崇朝,你这急匆匆往哪儿去?”
王崇朝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回身说道:“二位殿下,皇上吩咐,将适才唱曲之人带来面圣。”
于瀚文不由道:“哎,这意思,难道父皇这就瞧上那婢子不成?”
王崇朝却不肯说了,只一躬到地:“奴才紧赶着办差,不陪太子殿下说话了。”
待王崇朝走后,于瀚文啧了一声,向于成钧道:“三弟,你瞧见了没?这唱曲儿的打断了你适才述职,父皇不止没责罚她,还要将人传来,这什么意思?父皇他……”
于成钧没待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大哥,臣弟出征这三年,多谢大哥在京中斡旋周全了。不然西北的粮草并诸般事宜的裁决,怕是要比当时更难上数倍。”
于瀚文怔了怔,问道:“三弟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于成钧沉声道:“皇帝荒废朝政至如此地步,京中若无得力之人周旋,臣弟在西北的战事绝无这般顺利。而这人,除却大哥,旁人怕也是顶不上了。”
于瀚文笑了一声,说道:“我既为储君,自然国事为重。再则,朝政废弛如此,我若再不上心,偌大一个燕朝,祖宗留下的基业,岂不是断送了?”
于成钧耳里听着,面色沉静如水,他放眼远眺,只见长空万里之上,云朵如搓绵扯絮,不觉胸怀大畅,淡淡说道:“大哥,你放心,臣弟必会助你。”
于瀚文弦外之意,他当然是听明白了。但这位大哥,倒也不负太子之位。既如此,他也甘愿助他成就一番基业。
于瀚文一脸正色,竟向他端端正正的打了一躬,言道:“多谢三弟。”
于成钧急忙还礼,两人拉扯了一番,方才罢休。
于瀚文又问道:“三弟,你如今回来,归到哪里去?”
于成钧答道:“皇帝命我到军司处,往后西北一带军政事务,皆由我总揽。”
于瀚文却嘲弄一笑,脸上又复了那副没正形的神色,他洋洋说道:“如今朝廷上有句话,叫做——有事军司处,无事翰墨司。这军司处,本是总揽国家军政机要的处所,原是重中之重。然而父皇重文轻武,且贪图享乐,若非火烧房梁的紧急要务,隔十天半月也未必记得问上一句。并且,干得好,没有赏。干坏了,还要罚。现下,京里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朝廷的新选之秀,无不想着如何进翰墨司,又或是舞文弄墨谄媚君王以为事,愿做正事的也不剩几个了。”话至尾声,他竟叹了几口气,又说道:“你在西北军中,雷厉风行的惯了,此去军司处,可莫要被那起人折了锐气。”
于成钧难得见这位大哥正色告诫,口中答应了,心中琢磨着,自己不过才走了三年,这京城朝堂风气竟已坏到如此地步。
于瀚文已无别事,忽想起了什么,眯眼一笑,问道:“三弟,打从你成了亲,我可没怎么见过弟妹。弟妹的脾气,可好?”
于成钧不知他怎会突然问起此事,有些疑惑道:“臣弟内子陈氏,往年大哥也是见过的。她性情如何,大哥却不知么?”说着,略顿了顿,又道:“内子性情,算得上温婉纯良。”
这话,他说的有几分心虚。归府这一日瞧来,陈婉兮纯良大概没错,可是温和柔顺怕是怎么也挨不上了……
于瀚文眼角的笑纹越发深了,他挤眉弄眼的问了一句:“淳懿郡主,你还记得吧?”
于成钧不明所以,答道:“怎么不记得,太后的内侄女,性子顽劣异常。”说着,更是疑惑不解的问道:“大哥怎么突然说起她来?”
于瀚文笑道:“弟妹脾气好,那便万事皆休。不然,你家后宅就要反了天了。”
于成钧浓眉一凝,诧异非常。
梅嫔自御前退下,没去别处,径直回了长春宫。
踏入宫室,只见院中一树碧桃开得十分艳丽,她便停住了步子,细细观玩起来。
柔云领罚归来,两颊红肿,嘴角甚而打破了,正丝丝渗血,狼狈不堪。
她走上前来,向梅嫔一跪,呜呜呃呃的口齿不清道:“奴婢回来了,给主子请安。”
梅嫔斜睨了她一眼,在她脸颊上溜了一圈,懒懒说道:“罚完了?”
柔云颔首称是,几乎滴下泪来。
梅嫔又道:“这御前的人,下手可真是没轻重。这饶是本宫平日里那等敬着他们,也不见他们留丝毫的情呢。也罢,到底是太后的吩咐,他们也总得做出个样子来。只是,委屈了你,到底是为着本宫,才让你吃了这遭罪。”
柔云擦着眼睛道:“奴婢不委屈,只要主子安泰,奴婢怎样都好。”
梅嫔目光略温和了几分,她亲手扶了柔云起来,柔声道:“看这幅好面孔,竟被打成这样,真是叫本宫心疼。进去罢,屋里收着上好的金疮药,本宫替你上药。”说罢,便同柔云一道进了殿内。
回到内室,梅嫔吩咐宫人找来金疮药,果然要亲手替柔云上。
柔云受宠若惊,一面躲闪一面道:“主子,您还是放着,奴婢自己来,仔细脏了您的手。”
梅嫔柔婉一笑,说道:“你是为本宫挨的罚,本宫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她执意如此,柔云只好作罢。
梅嫔自药瓶中取了些药粉,以细绵蘸取,轻轻擦拭着柔云嘴角伤口。
柔云只觉得刺痛难捱,强忍着问道:“主子,今儿您为什么要主动提起淳懿郡主来?这下,承乾宫那边岂不是更得意了?”
梅嫔嘴角噙着笑,淡淡的却又极是艳丽,令人目眩神迷。
这女子仿佛有什么魔力,若即若离之间让人移不开眼目,越发的痴迷于她,不能自拔。她便是凭着这本事,才在花团锦簇的燕朝后宫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明乐帝的宠妃。
梅嫔笑道:“为何不能提?肃亲王凯旋而归,人家正欢喜,那本宫索性做做好人,让她再欢喜些,岂不皆大欢喜?”
柔云喃喃道:“可是,您也晓得,太后的意思……”
梅嫔淡然一笑:“太后是美意,本宫便锦上添花,有何不好?”说着,她将手中的细绵丢在地下,直起腰来,走至窗前,望着院中春色,冷笑道:“肃亲王妃,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善茬子。既要烈火烹油,那本宫便多多添上一把祡,让这锅油烧的再旺些,再烈些,烧起来才好看呢。”
柔云有些怯怯的,讷讷说道:“然而奴婢今日瞧着,肃亲王怕是有些难缠,这么轻易就捉了咱们储秀宫的把柄,那可……”
梅嫔眸中闪过一抹冷光,淡淡说道:“本宫,是小看了他。”
好一个肃亲王,功高震主之祸,他竟全然不惧,倒是另辟蹊径反捉了自己的漏洞。
今日这一场,不止没能令皇帝与顺妃母子生出嫌隙,反倒替他们挣了个表忠的好机会。
顺妃当真是命好,不止自己受宠,还生了个能干如斯的儿子,她仿佛平步青云,一切的好事都落在了她头上。
哪怕,自己豁上了所有依然扳不倒她!
梅嫔摸了摸自己平坦如砥的小腹,合上了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睁开眼眸,窗外依旧是和媚的春光,鸟语花香。
宫廷局势,尽在一招一式之间,不到终局便不见分晓。
梅嫔嘴角微微上挑——还有淳懿郡主,不是么?
肃亲王府之中,万事如常。
陈婉兮依旧照惯例于锦翠堂见了谭书玉。
谭书玉今日一袭玉色团花云纹长衫,头戴网巾圈,结顶簪着一根白玉簪子,腰中更悬着一枚比目鱼佩,显得他整个人飒爽干净,更见清隽脱俗。
陈婉兮倒依旧是家常装束,一件旧日里的紫棠色水波纹对襟夹衫,裙子则是一色的缠枝宝瓶盖地裙,端庄却又不失娇俏。
两人互道了寒暖,便相对而坐。
自打发了于成钧离府,陈婉兮忽觉得松散了下来,只觉得轻松不已,脸上也挂了笑影。
谭书玉瞧着她满面欢悦,大不似往日的清冷之态,便猜是她丈夫归来,故而高兴。
他莞尔一笑:“看来,肃亲王爷回府,王妃很是开怀。”
陈婉兮容色微敛,说道:“也并无你说的高兴。”言毕,转而问道:“谭二爷今儿过来,可是为了绣坊之事?”
谭书玉颔首道:“十二位绣娘连同十名绣工、十名纺线工已尽数到京,如今都宿在如归客栈。再则,你托我寻的庄院也寻着了,就在城东郊,进城不过十里路途,不算远。只是那户人家将价咬死了,容易划不下来。”
陈婉兮笑了笑,说道:“银子倒还是小事,但只是宅子必定合用。我是要做生意的,不是自己用来玩乐,所以这住所一则要有宽敞的库房,二则要有足够多的住房,三来便是要有刺绣纺线的所在。再说,听你方才讲,这三十人是男女皆有,那么必得顾忌男女之防。我是做生意,不想节外生枝,闹出什么桃色故事来。”
谭书玉莞尔道:“你还是这样,头脑清楚明白,说的条条道道。你放心,我都看明白了。那宅子甚是宽绰,只厢房便有三十余间,尽够住的。而且,这厢房均布于宅子东西两侧,中有花园及垂花门相隔,关紧了门户便无妨。这刺绣纺线的所在,便更好办了。这宅子原建了一处戏园子,甚是宽敞,如今将戏台子拆了,便可用了。此外,宅中尚有两个井圈打水,一应方便。”
陈婉兮微笑道:“你办事,果然妥帖周到,令人放心。这宅子到底是何人所建,如此华丽气派,如今又要出手?”
谭书玉答道:“便是户部的王尚书。”
陈婉兮柳眉微皱,说道:“我依稀记得,他不是因贪墨被革职了么?”
谭书玉道:“正是如此,他们阖家子要外迁,需得盘缠,所以这宅子建成一天也没住上就要发卖了。”
陈婉兮微一思索,忽而微微一笑道:“如此,这价能划下来。你再去,往死里还价,不咬下来五成不要松口,他们一定肯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