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成钧从未见他这幅模样,心中越发狐疑。这京城旅店常有一伙泼皮,勾结妓人,□□于孤身旅客,做成圈套好敲诈旅者钱财,北地俗称为念秧。官府也曾清剿过几回,总不能清净。
罗子陵孤身一人投宿旅店,人又青年,怕是经不住这等女□□惑。
于成钧有此疑惑,更要进门去瞧,嘴里说着:“屋中乱些怕什么,咱们都是西北军旅出身,哪里就这般讲究了。”便要挤进门去。
罗子陵竟是铁了心,将身子把门挡的严严实实,两人当下便僵持住了。
于成钧脸色顿时暗了下来,斥道:“兄弟,你这屋里到底窝藏了什么不正经的人?这般怕我见着?”
两人正僵持不下,但听一道清脆女音响起:“王爷莫恼,是我在这里。”
话音落,便见琴娘转了出来,怀里还抱着罗子陵那一堆脏衣服。
于成钧见了她,不由一怔,问道:“你怎么会在此处?”
“我想念公子,所以出府过来服侍。”
“是我传信叫她来的,有些话想要嘱咐。”
罗子陵与琴娘一起开口,两句话竟生生打了架。
于成钧看了两人几眼,目光落在了罗子陵身上,淡淡问道:“我府中你并不识得一人,如何传信进去?”
罗子陵语塞,默然不言。
于成钧又问琴娘道:“难道王妃就许你出来么?”
琴娘摇头道:“王妃不许,是我自己翻墙出来的。”
于成钧顿觉头疼不已,他大约已想到他家王妃的脸色会有多么难看了,他长叹了一声,半晌才道:“那如今你们到底作何打算?”说着,又问罗子陵道:“琴姑娘对你的心思,你当真不明白么?”
琴娘亦抬眸看向了罗子陵,然而罗子陵偏生避开了她。
他垂首,良久说道:“琴娘孤苦无依,请王爷费心。”
琴娘眼中泪花微闪,双唇微微翕动着,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于成钧眼见此状,料知多说也是无益,便道:“罢了,既如此,琴姑娘还随我回府。王妃那边,我自有交代。”
言罢,他便说有正事要同罗子陵商议,遂将琴娘留在屋中,二人下楼于堂中寻了个僻静处说话。
于成钧将进宫面圣一事同如今京中局势讲了一番,说道:“现下,我奉旨于军司处行走办公。我思忖着,你如今也从军队里出来了,正是无职一身轻,不如到军司处来,领个巡查侍卫的职务。咱们还在一处,干事成就基业,彼此有个照应。”
这一言,正和罗子陵的心意。
他在西北虽立下赫赫战功,但这等杂号将军军中委实过多,离了西北便什么也不算了。如今世道,朝廷重文轻武,他无人无门路,自是无处收容。跟随于成钧,不止暂有栖身之处,且领了这等职务,出入皇宫大内也甚是方便,查起当年旧事,总不至无处着手。
当下,他颇为动容道:“王爷盛情,卑职却之不恭。然而,王爷为何这般厚待卑职?”
于成钧那张粗犷的脸上,泛出了一抹看似爽朗的笑意,他笑了两声,说道:“你我是过命的交情,怎还说这些客套话?”
罗子陵听着,一时也想不出别的话来,便以茶代酒,谢过了于成钧。
于成钧又说道:“至于琴姑娘,你当真不改主意?”
罗子陵面色暗了几分,半晌说道:“我这样一个白身,何必耽误人家姑娘。”
于成钧不以为然道:“你有军功,如今又有官职,将来的前途也是不可估量的,怎能说是白身?你这分明就是托词!”说着,他口吻缓和了几分,又说道:“你总说天下女子,无一可靠。但琴姑娘跟了你这么些年,在西北也多亏她照料,那种艰苦之地,她却无一丝抱怨,同男人一般行军打仗,任劳任怨。她的心性,你还看不透彻么?”
罗子陵不语,他是察觉到了,琴娘对于他的不同。即便是西北疆场厮杀之时,他亦会分神为她担忧。这,不是什么好的迹象。他不愿意让任何一个女人来牵绊住他的心神,成为他的软肋。
他当然明白琴娘的性情,但当年的淳妃之祸,是如此的锥心刺骨。他还记得,父亲被抓之前,仰天长叹那一声:“想我一世豪杰,竟毁于女子之手。情之害人,比鸩毒更甚!”
从那之后,他便看不清每个女人的面目。那或温柔或俏皮的皮相背后,又包藏着什么样的心机?
他不愿意去品尝背叛的滋味儿。
于成钧见他良久不言,握着茶杯的手指却渐渐泛出了青白,心中明白,暗叹了一句:奈何明月照沟渠!
两人略谈了些别的事情,眼见时候接近晌午,客栈堂上人渐多起来,便起身散了。
琴娘得到消息,下楼依旧跟随于成钧回府。
走出客栈之时,她回首望了望,见大门里堂上并无罗子陵的身影,微微有些失望,只得跟着于成钧走了。
楼上,开着的一扇窗子里,现出罗子陵那玉树般的身影。
他注视着琴娘,直至她没入人群之中。
于成钧同琴娘走了片刻便停了步子,他说道:“你这般随爷回府,不妥当。人多眼杂,易出是非。”言罢,便吩咐跟随的小厮去雇了顶轿子,先送琴娘回府,他自己依旧骑马回去。
回到了王府,他才踏过二门,忽见日间服侍他的小厮玉宝匆忙跑来。
玉宝跑上前来,向他问了个安,便急急说道:“王爷,不好了,琴姑娘才回来,便被王妃娘娘提到堂上去了,要动家法呢!”
于成钧吃了一惊,但也大致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急忙向陈婉兮所居的院落行去。
才过了垂花门,只见乳母梁氏迎了上来,阻住了他的去路。
梁氏福了福身子,笑盈盈道:“王爷,琴姑娘的事属内宅事务,当由王妃主理。您若为了此事过去,就免了罢。”
她倒是高兴的,王妃总算要给那蹄子好看了。这威立下了,往后哪怕王爷真要再弄人进府,也绝无人再敢在王妃头上撒野。
于成钧哪里听她的,只喝了一声:“走开!”便径直迈大步往前走去。
梁氏也不敢当真挡他,跟在他身后,絮絮说道:“王爷,琴姑娘逃府,可是所有人看在眼中的。您这一去不打紧,王妃娘娘往后要怎么管人?”
于成钧却并没听进去,琴娘至多算是肃亲王府的客人,怎能受他的家法处置?
一路走到内院,踏进堂上,果然见陈婉兮一袭盛装,正襟危坐于上首,一脸冷淡之色。
琴娘,就跪在地下堂上。
两旁,则立着几位管事娘子,人人一脸厉色。
陈婉兮见于成钧进来,不慌不忙,淡淡说道:“王爷来的真是快,是要替琴姑娘说情么?”
于成钧走上前来,说道:“婉兮,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的谈,定要大动干戈?”
陈婉兮神色冰冷,一字一句道:“她翻墙逃府,阖府上下众目睽睽。我们这样的门第,出了这等事,若不加以惩治,岂不是要人笑话没有规矩章法。往后,又要如何治下?”
说着,她便下令道:“琴娘逃府,按逃奴论处,以家法当鞭三十,以儆效尤。”
话一落地,两旁的妇人当即应了一声,就上来摁住了琴娘。
琴娘会武,此刻却毫不挣扎。她的想法里,她既犯了肃亲王府的规矩,被王妃惩治也是理所当然。便是在军营之中,犯了军纪也是一般。
于成钧急了,上前一步喝道:“你们都住手!”
陈婉兮冷眼瞧着,其实琴娘先一步进了王府,她便吩咐人将她传来扣下,单等着于成钧进门再发落。
她便是要让阖府人都看着,即便有王爷撑腰,肃亲王府的内宅,依然是她这个王妃主理。
琴娘这件事,陈婉兮并不怎么生气,她却想借由此事,震慑所有因于成钧回府而心思浮动的下人。
摁住琴娘的妇人,都是陈婉兮手里使出来的,如石雕泥塑一般,面无表情,听了于成钧的话,亦不动弹。
于成钧只得又向陈婉兮说道:“婉兮,你叫她们退下。此事,不可如此。”
陈婉兮却冷冷一笑:“王爷,怕是妾身不能从命。”
于成钧心头冒火,却又无可奈何,思来想去,只得说道:“婉兮,她不是我的妾室,至多只是咱们王府的客人。”
第33章
陈婉兮闻听此言,心中疑惑顿起,她凝眸看了于成钧片刻,方起身说道:“你们暂且在此处等候,我同王爷有话要说。”言罢,便转过了软壁,往后面去了。
于成钧摸了摸鼻子,回首看了一眼,只见那几个仆妇已然放了手,琴娘却依旧跪在地下,便也随着陈婉兮进去。
他跟在后面,看着陈婉兮那窈窕纤细的腰肢,摇曳前行,她肩上披着金线云纹大红帔帛,显得双肩柔嫩而单薄,然而她步履甚是稳健,仿佛能挑起千钧的重担。她在前方行走,全不回头,于成钧忽而生出了一丝错觉,似乎她才是这个府邸真正的主人。
行进内室,陈婉兮在椅上坐定,吩咐桃织送了两碗茶上来,自己取了一碗,吃了一口茶,才问道:“王爷适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于成钧挥退了桃织,没有饮茶,只说道:“婉兮,这事儿怪我没有说清楚,令你生了误会。琴姑娘,是一个朋友托付我照顾的,并非是我收的妾室。”
陈婉兮凝视着于成钧,妩媚的眼中亮莹莹的,片刻忽然说道:“王爷,您要为她说情脱罪,慌也要圆的周全些。”
于成钧浓眉一拧,在旁的圆凳上坐了,问道:“婉兮,你不信?”
陈婉兮淡淡一笑,神色从容道:“王爷送她来时,一字未说她是来府中做客的。眼下,她犯了规矩,王爷忽然就说她是朋友托付,来府中做客的。这,叫妾身如何相信?再则说来,便是朋友托付,也不妨碍别的。”
于成钧将唇抿成了一条细线,她这言下之意便是认定了琴娘就是他的妾室。
他微顿了片刻,方又说道:“婉兮,你这是莫须有。若以此论,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肯信了?”
陈婉兮冷笑道:“王爷要妾身如何相信呢?接受别人的赠婢,本就暧昧非常。王爷出身皇族贵胄,难道不明白么?”
于成钧望着眼前这张丽容,妩媚艳丽的眼角微微上挑,冷淡之中又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他忽然恼火起来,并非是因陈婉兮,而是在恼火他自己。
原本,他是想借着这件事看看陈婉兮是否会为了自己吃醋,是否在乎自己,然而眼下他又巴不得她即刻相信他同那琴娘是清清白白的。
于成钧也不懂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无论沙场征战还是运筹帷幄,亦或者是朝堂应对,他本都是个冷静沉稳且极善谋划的性子。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憨直的少年,如今人前那些莽撞粗鲁之态,大多是刻意而为。
然而,偏偏就到了他这位王妃跟前,这些个精明心思全都如抛出九霄云外,什么圆场辩解的话都想不出来。
以前是这样,眼下也还是这样。
陈婉兮含笑望着于成钧,眸子里的神色却发冷了,她果然没有想错,天下男子皆是一般。浪情薄性,都是一样的毛病。
亏他昨日回来时,又是琉璃盏又是夜间独宿的,她还当他和别的男人不大一样。如今不过是要依家法惩治他的爱妾,他便横杀出来,为说情竟不顾亲王之尊,说起慌来!
若是于成钧直言不讳要她手下留情,她或许能轻饶了琴娘,但他既然说谎,那便无论如何都不肯相让了。
陈婉兮玩着手中的茶盅盖子,一字一句道:“王爷,无有规矩不成方圆。您在西北治军,难道手下出了逃兵,也可以随意轻纵么?琴姑娘是王爷带回来的人,身份不同一般,尤要谨言慎行。毕竟,阖府的眼睛都瞧着呢。她今儿做出了样子,妾身没有惩治,往后人人有样学样,那府中岂不乱了天下?”说着,那双妙目一翻,盯在于成钧的脸上:“日后,王爷若要再添了人,但凡有个心意不顺,就统统都往府外跑,那还了得?”
于成钧登时大声道:“谁同你说爷要添人来着?!你便瞪大了眼睛瞧着,爷这一世就只讨你这一个老婆!”他在边关几年,同那些边民军士厮混的久了,言辞便有些粗鲁。
陈婉兮倒并不放在心上,她似笑非笑的看着于成钧,问道:“是么?”
于成钧大为光火,但又发作不起来,只得遣退了屋中服侍的下人,压着性子,将罗子陵与琴娘的故事一五一十告知了陈婉兮。
陈婉兮听着,秀丽的柳眉不由紧紧蹙起,将信不信的看着于成钧,淡淡说道:“王爷可还真有成人之美。”
于成钧将手向桌上一拍,震得碗中茶水溅出,喝道:“婉兮,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于成钧是什么人,堂堂皇子,皇帝钦封的肃亲王,难道会谋夺朋友的老婆?!”
陈婉兮见他横眉竖目,额上青筋暴起,双臂偾张,连衣袖都紧绷了起来,心口不由跳了两下。
这男人,还真动怒了。
当下,她微微颔首,说道:“好,便如王爷所说,琴姑娘是您朋友相托。那么,王爷为何一早不说?妾身会错了意,王爷也不来说。如今闹成这个僵局,该归咎于谁?”
于成钧说不出话来了,他总不好说起初是不想牵连出罗子陵,落后便是想看她吃醋吧?
偏生,陈婉兮冷着脸又添了一句:“这事,自然全怪王爷。”
于成钧忽然笑了,他在陈婉兮跟前俯身蹲下,握着她的手,仰视着她的眼眸,沉声说道:“婉兮,婉儿,这事儿就全怪我。你就看在我的面上,别打她了。再说,我不说清楚,也是怕吓着你。”
陈婉兮不防于成钧忽然唤起了她的乳名,身上顿时一麻,想将手自他手中抽出,却又奈何不得这男人的力气,只得任凭他握着,皱眉问道:“怕吓着了我?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于成钧倒也不打算再瞒她,免得日后再生出什么是非,又来跟自己这当丈夫的吵架,当即说道:“这罗子陵,是南华党的旧人。”
陈婉兮面色微变,心口猛地一跳,说道:“王爷!”
南华党的旧案,她是听过的。
南华党伏诛之时,京城菜市口杀得血流成河,父亲亦在府中提过此事,她便晓得这是一桩谋逆未遂的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