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玉宝没有盼回来,倒是忽听外头一女子声道:“奴婢等奉娘娘之命,前来与王爷送酒食衣物!”
于成钧听着,有些纳罕,便命进来。
登时,只见几个才留头的小丫头鱼贯而入,或抱衣物,或捧被褥,当先的一个则捧着一满托盘的酒食。
那丫头上前,将盘中酒食一一放下。
于成钧伸头一瞧,只见是一厚摞葱油大饼,一盘芥菜疙瘩,另有一整只烧鸡,都不曾切割分盘,还有两壶酒。
他提起酒壶,拔塞一闻,冲鼻一股极呛的酒香,就如刀子一般。
但听那丫头说道:“娘娘说,知道王爷肚量大,怕王爷饿着,特特吩咐人到街上买回来的大饼与烧鸡,想来该合王爷的胃口。娘娘已着人到厨下吩咐了,往后王爷的三餐都照此造办。娘娘还吩咐人去街上酒铺子里,选了最烈的酒提了几大坛回来,王爷必定不用再愁没有酒吃。”
于成钧听着,只觉得额上青筋一跳一跳,他怎么觉着陈婉兮这是绕着弯子骂他是个酒囊饭桶?
他问道:“你们娘娘,还说什么了?”又指着那些捧了衣物被褥的丫头们,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丫头抿嘴一笑,又说道:“娘娘还说,王爷既然佳丽遍京城,那王爷稀罕哪位就上哪位那儿去歇宿,悉听尊便。小世子跟着娘娘习惯了,王爷既不稀罕上房,不如就在书房常住下去,彼此清静。再则,娘娘又吩咐了,王爷在边关久了,已是惯了几日不换衣裳。但如今已回了府,自是不能如此。天气渐暖,每日衣裳需得更换,不然怕生虱子。娘娘叮嘱了奴婢,将新衣裳送来。”
不止绕着弯子骂他酒囊饭袋,还嫌他邋遢。
于成钧几乎火冒三丈,不过是在她院里吼了两句气话,她便大做文章,报复的不留情面,当真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
不想让丫鬟们看了笑话,于成钧强压着没有发作,只摆手道:“把东西放下,一会儿爷自己处置。”
那丫头却又含笑说道:“娘娘特地吩咐了奴婢,定要把王爷换下来的衣裳抱回去。”
于成钧当真是没了脾气,他纵有一腔怒火也不能对着几个弱质女流发作,那也叫个男人?!
当下,他便叫了两个小厮进来,果然进内室换了衣裳,将旧衣丢在那群丫鬟跟前,斥道:“拿去向你们主子交差罢!回去记得说,她只管犟,爷这辈……今……这个月都不会踏进她的房门半步!若不然,爷把于字倒过来写!”
他本想说这辈子,想想那绝不可能,再要说今年,仔细想想也还是做不到,临末终于勉强说了个这个月。
那群丫鬟各自忍笑,将送来的东西放下,被褥等物一一归置齐整,便一溜烟儿的跑了。
于成钧看着桌上的酒食,心中忽地一阵恍然——这一切,怕不是她策划好的?
他在房中地下转来转去,气极反笑。
这才是她的脾气,那些温柔体贴,全不是她。
他忽地在椅上坐了下来,撕了一只鸡腿大嚼起来,又提起那酒壶倒入口中,烈酒入喉有如刀割。
陈婉兮怄他归怄他,倒是没有诓骗他,这还真是上好的烧白酒。
于成钧又吃又喝,心中却打定了主意——他才是一家之主,凭什么要听她的?他于成钧就是酒囊饭桶,也是她陈婉兮的酒囊饭桶。
那丫头抱了于成钧换下的旧衣,回上房向陈婉兮回话。
陈婉兮见东西拿来了,便亲自检视了一番,果然自里面寻到了一枚眼生的香囊。
这香囊散发着极浓郁的草木香气,她皱了皱眉,将那香囊递到豆宝面前,柔声问道:“宝儿,你怕这个吗?”
豆宝登时变了脸色,一面向后缩,一面咧了小嘴想哭。
陈婉兮立刻就吩咐章氏把豆宝抱了出去,她自己则从绣筐里寻了个剪子,将香囊剪开,里面果然填着许多药料,另有一张画了小鬼的符咒。
她冷笑了两声,将那香囊掷在梁氏跟前:“梁嬷嬷,你怎么看?”
梁氏细瞧了两眼,脸色剧变,疑惑道:“这……这好似是杏染的针黹?”
第36章
杏染从张嬷嬷那里领了十板子,兀自捂着屁股,一瘸一拐的往回走去。
她是个急脾气,时常惹祸,这竹板子自是不少尝,除了有些疼,倒也没觉怎样。一路过去,遇上几个婆子,朝她指指点点,她也没功夫同她们置气。
才过了垂花门,迎头就见她干娘梁氏风风火火的走来。
杏染只当她是听得了自己挨板子的消息,走来宽慰的,便臊眉耷眼的说道:“干娘,我没事儿了,您老不用特特来接我。十板子罢了,也还走的了路。”
梁氏一脸惶急,抬手朝她额角狠戳了一记,压低了声斥道:“哪个是来接你的?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整日价没个算计,今儿可大祸临头了!”说着,便要把香囊的事儿告诉她。
话还未出口,梁氏猛然见府中两个管事娘子,正朝这边过来,她便急慌慌的闭住了口,只招呼道:“两位嫂子,这般架势,做什么去?”
这梁氏在府中一向自恃是王妃的乳娘,资格老,有体面,人前素来趾高气扬,如今自己的干女儿惹了滔天大祸,不知觉便下了声气儿,说话也带上了三分客气。
那两位娘子铁着脸,许是看在梁氏的面子上,说话口气倒是还好:“娘娘有几句话要问杏染姑娘,又担心她才挨了罚,腿脚不灵便,故而吩咐我等来接她。”说着,又向杏染冷冷道:“杏染姑娘,请吧。”
杏染眼见这阵仗,虽不知出了何事,但亦觉着怕是有什么不好,心中不由便慌了神,拉着梁氏哀求道:“干娘,你也随我去,娘娘跟前好替我说两句话。”
那两个妇人却不容她耽搁,登时架起了她的胳膊,就往上房去。
杏染哪里曾受过这个,惊得面无人色,几乎急哭起来,拖着哭腔道:“干娘、干娘,我怕……”
梁氏连连叹气,一顿足便跟了上去。
到了院里,几个小丫头正扫地,眼见平日里跟着叫姐姐的杏染被拖进来,不由各自睁大了眼睛,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杏染自觉没脸,将头垂的低低的。
那两个妇人踏进正堂门槛,走上堂去,便将手一松,杏染站立不稳,顿时滑脱下去,瘫坐在地下。
一妇人向上行了礼,说道:“娘娘,杏染姑娘带到了。”
杏染顺声望去,果然见王妃坐在正面上首的黄花梨镂雕福禄寿靠背椅上,正一脸不善的看着自己。
她心中有些糊涂了,自己才领了罚,哪里又犯了事呢?
陈婉兮将手中的茶碗搁下,淡淡说道:“你们都下去罢,关了门,一个人也不许放进来。”
二位娘子齐声道是,便退了出去,果然依照吩咐将门关了。
杏染越发惧怕,娘娘往日驭下虽严,待她们却还算和气,记忆中只有才进府那会儿,发落家贼之时见过娘娘这等样子。
难道,王妃竟以为她偷盗了钱财么?
想起往日王妃那雷霆般的手段,杏染更慌张了,忙膝行过去,哀求道:“娘娘,奴婢没有偷盗府中钱财,求娘娘明察!”
陈婉兮瞧着她,目光冷冷,宛若寒霜,她淡淡说道:“偷盗钱财算什么,我要问你的也不是这桩事。”说着,便将那香囊掷在地下,又道:“这是你的物件儿?”
杏染捡起那香囊瞧了一番,有些糊涂道:“这是奴婢上月不见了的香囊,奴婢做这玩意儿还费了些功夫,所以这东西不见之后,奴婢还心疼了许久。这香囊,怎么会在娘娘手里?”
陈婉兮笑了笑,说道:“不见了?这不见的还当真是时候,我本要问你,你却先来问我。这香囊去了何处,不该问你这个主人么?!”
杏染越发迷惑,只说道:“娘娘,奴婢当真是不知道。再则,即便奴婢丢了这香囊,又不曾犯了什么规矩,娘娘何必拿奴婢过来审问呢?”
她这场祸事来的莫名其妙,心中当真有几分委屈,又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忍不住话中便流露了出来。
陈婉兮顿时满脸怒容,斥道:“你做下的好事,如今事发,竟然还敢着,她微微喘息了几声,似是动了真怒,半晌才又说道:“瞧在你服侍我了这些年的份上,你这条命我暂且记在账上。如今事多,我没功夫处置你,往后待我闲了,再算你的账。”
说毕,她便不再理会杏染,依旧传进那两个妇人道:“将这婢子暂且关在西边的柴房里,没有我的准许,谁也不许放她出去。看严了,不许她闹,也不许苛待了她。”
两位管事娘子答应了一声,便不由分说将杏染拖了出去。
梁氏在外瞧见这幅场景,心中惴惴,既有些心疼她这干女儿,更怕被她连累,遂走到堂上,觑着王妃的脸色,试着说道:“娘娘一准而便认定了是杏染下的蛆么?这丫头从来粗心大意,不像能干出这等精细事来的人。”
陈婉兮扫了她一眼,冷淡说道:“梁嬷嬷,你心疼干女儿也得有个度。如今有香囊为证,她又说不清楚。难道,还能是我亲手把香囊替王爷挂上的?”
一席话,说的梁氏讪讪的,她兀自不肯死心,赔笑说道:“娘娘哪里话,老身的意思是,王爷的衣裳素来在娘娘房里收着。房中几个丫头呢,也不独杏染一个,那两个也得仔细盘问盘问。再说,还有那院里的几个小丫头呢。”
陈婉兮冷笑道:“梁嬷嬷,您这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香囊葫芦是杏染的,杏染自己也认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再则说来,她一个丫鬟,有什么值得人陷害的?”说着,又叹息道:“如今,只可惜不知她从何处弄来这些东西,还有没有别的佐证。待真正铁证如山了,她也没得抵赖了。现下府中事情多,我还要忙绣坊的生意,哪里顾得上!”
梁氏不敢再为杏染说话,没奈何之下,又问了一句:“娘娘,这事儿不告诉王爷么?”
陈婉兮神色微黯,淡淡说道:“衣服是从我房中出去的,如何跟他去说?这件事,是我治家失职。”
当下,梁氏看陈婉兮再无话说,便退了出去。
走出门外,梁氏便见柳莺正在院中,同几个小丫头说话。
一见她出来,那几个小丫头顿时噤声。
梁氏眼见此景,顿时冒起火来,开口喝道:“怎么着,我是老虎,能吃了你们?!一个个背后说人鬼话,到了跟前连个屁也不敢放!什么鬼头精儿小玩意儿!”
那几个小丫头被她一骂,生恐再挨了罚,提脚往外跑了。
柳莺忙走上前来,笑道:“梁嬷嬷,何苦跟这几个小孩子一般见识。”说着,又满面关切问道:“我听说,杏染妹子被娘娘关起来了,到底出了何事?”
梁氏素来看不上她这幅狐媚样,瞪了她一眼,一字没说-->>,没好气道:“休到我跟前卖弄你那三脚猫把戏,你还太嫩了些。杏染遭了殃,娘娘房里又少了个丫头,便显着你伶俐了,是不是?”说着,便啐了一口,抬步匆匆去了。
柳莺倒也不生气,看着梁氏的背影,只默默出神。
梁氏一时没有主意,回家坐了一会儿,自抽屉里扒拉出几块碎银子,忙忙往关杏染的柴房去了。
那看押杏染的婆子,见是王妃的乳娘来说情,乐得卖这个人情,又有好处拿,便放她进去了。
梁氏进去,只见杏染满脸泪痕,坐在一丛草铺上,怔怔的发呆。
杏染看她来,顿时如来了救星,哀哭不已,泣诉道:“干娘,您说娘娘这是怎么了?什么都不说清楚,就要发落我。就是要我死,也总要我死个明白啊!”
梁氏道:“你也别怪,这是小世子的事儿,娘娘难免上火。”便将那事始末讲了一番。
杏染听得目呲欲裂,咬牙切齿道:“不知是什么东西作怪,竟然该这样害我!若落我手里,我定要剥他的皮!”一语未休,又伤心起来:“我跟了娘娘这么久,娘娘竟然还不知道我的心性。我怎么会干这种事呢?”
梁氏叹气道:“娘娘,是太刚愎自用了。她到底年轻,在侯府的时候又受了那么多委屈,如今出来自立门户,自己当家做主,掌管着这么大的家业,难免有听不进去的时候。虽如此说,但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娘娘被奸人糊弄。你等着,我一定想法子救你出来。”
安慰了杏染几句,怕夜长梦多,便匆匆去了。
柳莺看梁氏去了,自己先回屋理了理衣裳,洗了把脸,方才到王妃房中服侍。
陈婉兮正在看账,见她进来,淡淡说道:“适才去哪里了?”
柳莺自是不敢提去书房见于成钧一事,只说道:“才去了厨房,想着娘娘爱吃的水晶金丝糕,便吩咐了去做,给娘娘添个茶食。”
陈婉兮笑道:“你倒是心细,我正想吃这个,你便去说了。”
柳莺陪笑道:“服侍娘娘,自是要心细。”
陈婉兮见她神色如常,便问道:“杏染的事,可听说了?”
柳莺想着瞒也无益,便颔首道:“才听几个小丫头子说了。”
陈婉兮眸色轻闪,问道:“梁嬷嬷可是才替她说了好一会儿的情,你和杏染素来姐妹相称,却一句话都不说,连这点子情分都没有么?”
柳莺正色道:“奴婢与杏染是好姊妹不错,但奴婢首要是娘娘的奴才,杏染既做了对不起娘娘的事,奴婢便顾不得同她的交情了。杏染背主犯上,奴婢不齿其为人,不屑为她说情。”
陈婉兮浅笑道:“你倒是很忠心。”
柳莺跪下道:“奴婢是娘娘的奴才,必以忠心为上!”
陈婉兮笑了笑,说道:“起来罢,我也并非疑你。”
柳莺起来,侍立在侧,却听陈婉兮叹息道:“只可惜了她这么个人,跟了我这么久,如今要打发,还真舍不得。”
柳莺听在耳中,一言不发。
陈婉兮便将此事按下,张罗起了绣坊的事,每日里只和管事、账房商议,又要遴选一位出色的掌柜,去掌管绣品铺子。杏染便被关在柴房里,梁氏来说了几次,陈婉兮只是置之不理,不说发落亦不说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