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成钧果然没有再来,他每日到军司处点卯,处置军政要务,亦忙的不可开交,一时倒也顾不上和陈婉兮置气。只有夜间孤枕难眠之时,方才想起自己是个娶了亲的男人,但想过去偏又拉不下这个脸,只好抱着个枕头强熬过去。
有时又想起那个绝不肯亲近自己的儿子,他心中更是颓丧闷痛,甚而会忆起当年宫中自己冲克六亲的传言。
他已成了家,有妻有子,却过着如光棍一般的日子。
这般匆匆又过两日。
一日夜间,柳莺便去了关押杏染的柴房。
因王妃不发话,这般关了两日,看守的便有所松懈,又见是王妃身侧的大丫鬟,便放她进去了。
柳莺进了柴房,只见杏染蜷缩在稻草铺上,裹着一领薄被,睡了过去。
她上前,轻轻唤了两声。
杏染并未睡熟,登时醒了过来,一见柳莺,不由道:“啊呀,原来是你。”
她如今落魄,见了旧日姐妹心中伤感,又是满腹委屈,顿时红了两眼,拉着柳莺的手,絮絮说了起来。
柳莺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又宽慰她道:“我瞧着,娘娘也不是那么狠心绝情,这两日问起来倒还肯顾念主仆情分。你先忍耐一段,待娘娘气再消些,绣坊开起来,我趁她高兴的时候一说,就必定放你出来了。”
杏染抽噎道:“那便多谢柳莺姐姐挂念了。我只是恨,谁害了我。梁嬷嬷查了这几日,也没有个眉目。”
柳莺不动声色,问道:“妹子,你倒是跟我说句实话,娘娘到底恼在哪里?梁嬷嬷都查到些什么,我也好帮你出力。”
杏染便道:“干娘这两日倒是问了几个会回背的姑子,打听到一个姓马的这两日住在王府后街上,还没别的消息。这件事,只要拿到了证据,便能替我洗脱嫌疑了。”
柳莺点了点头,说道:“我都记下了,好妹子,清白的人总是清白的。你好生保重,我必定帮你说话。”言罢,留下了一包点心,匆匆走了。
她心中有事,回到住处,翻来覆去一夜没能睡着,直至东方天际发白,方才微微合了下眼。
醒来时,天色早亮,她慌忙起来,才出了自己屋子便见梁氏从正房出来,神色之间甚是欢喜。
柳莺心中忽地一沉,裙子一闪进了正房。
陈婉兮正用早食,见她进来,随口问了几句闲话。
柳莺一一答了,见王妃并无别样神色,心中却依旧七上八下的。
一日无事,夜间王府东角门处忽然开了,两枚人影凑在一处,低低细语了几句,又随即分开。
其中一道细丽的身影,扣好了门,正要往回走,那门上却忽地跃下一道利落的影子,将她扑倒在地。
地下那人扎挣起来,含糊说道:“你知道我是谁么?敢这等对我动粗?!”
却听一道脆亮的女音响起:“当然知道,不然还不来拿你。”
话音落地,说话之人擦燃了一支火折子。
火光闪烁,这擒拿人的居然是琴娘,而那被扑倒在地的竟就是王妃身侧最得脸的大丫鬟柳莺。
第37章
借由火光,柳莺看清了来人,心底却不由松了下来。
在她看来,琴娘算是个外人,同王府恩怨素无牵扯,该不会管这档子闲事。
当下,柳莺堆笑道:“琴姑娘,你这是……要走么?你只管去,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晓得,你在这里不痛快。”
琴娘面如止水,一双眸子在月夜之中显得分外清澈。
她开口,嗓音清亮的像刮过树梢的夜风:“不要说了,王妃娘娘吩咐我来拿你。走,咱们见王妃去。”
柳莺闻说,顿时满心骇然,她是万万没有猜到王妃居然还会差遣这个琴娘替她出手。
琴娘是王爷带回来的人,王妃是正妻,两人本该彼此敌视。何况两日前王妃才大张旗鼓、众目睽睽之下责罚了琴娘,这二人已该势成水火,琴娘又怎会听凭王妃的差遣?
但眼下,柳莺已无暇思忖,她自地下一骨碌爬起来,把那包子东西朝琴娘怀里一丢,便想夺路而逃。
琴娘怎会容她逃窜,一个箭步上前,扣住柳莺肩膀,便将她摁住。
柳莺只觉肩上剧痛,抓着自己肩头的手仿佛铁爪一般,肩胛骨都似是被捏碎了,她扎挣不得,慌乱中忽然想起——这琴娘原是会武艺的。
琴娘不由分说,揪住柳莺便往王妃的院落行去。
柳莺满腹鬼胎,正满心思索应对,眨眼功夫就见上房的院门已到眼前。
琴娘押着她,二人进到堂上。
只见原本已熄了灯烛的正堂,此刻却是灯火通明,那被自己伺候着歇下的王妃,正坐在大堂上首,双目炯炯的望着自己。
柳莺一见此景,便知自己是落了圈套,垂首默默不语。
琴娘松开她,上前一步说道:“娘娘,人已经拿到了。”
陈婉兮手托香腮,腕子戴着的一串羊脂白玉珠手钏,颗颗圆润白腻的珠子越发衬出了皓腕如玉,一头的青丝随意挽了个堕马髻,斜插着一支素面的翡翠钗子,身上穿着一袭玉色绸缎寝衣,显然是才从床上起来。
她浅浅一笑,眸中如波,颔首道:“辛苦你了。”
琴娘将怀中的东西双手捧上:“娘娘,这是自柳莺身上抄来的。”
陈婉兮没有说话,只看了身侧的梁氏一眼。
梁氏会意,上前将东西接过去,先拆开自行检视了一番,见里面都是些符咒、朱砂、草扎的小人儿等物事,遂捧至陈婉兮面前,说道:“娘娘且看,都是些歪门邪道的物件儿。”
陈婉兮看了一眼,淡淡一笑,眸色却越发冷冽,她重又看向柳莺,开口道:“柳莺,我待你如何?”
柳莺心一横,扑通一声跪了,欲膝行过去,却被琴娘牢牢擒住,只得伏在地下说道:“娘娘,事情并非如此。奴婢这两日打听得知,杏染与后街上的马婆子有勾连,便想着或许那些东西都是从马婆子那里得来的。奴婢想拿住她们的罪证,遂假托了杏染的名义,约那马婆子在东角门上会面。到了三更时分,奴婢去东角门上,果然见了马婆子如约前来。她交给奴婢这么些腌臜东西,说都是杏染之前要的。奴婢接了过来,本想着待天明了就禀报娘娘,却不曾想琴姑娘忽从房檐上跳下,将奴婢死死摁住,拉到了娘娘跟前。娘娘,奴婢句句属实,您要明鉴。”
陈婉兮嘴角噙笑,把玩着手里的珠串,一字儿不发,任凭她说完了,方才笑道:“你真不愧是我身边最伶俐丫头,人赃并获竟然还能编出这么一大车子的话来。这换成个脑子不大清楚的人,还真就被你糊弄过去了。”
柳莺原就深深惧怕这位王妃娘娘,自己服侍了她近十年有余,熟稔她脾气性格,不是十拿九稳断然不会出手。到了眼下,只怕自己说什么,她都不会信了。然而,自己还是要争上一争。
她满眼含泪道:“娘娘,您不能只听信小人言语,冤杀了忠良啊!”
陈婉兮却咯咯笑了起来,嗓音甜脆动人,听在柳莺耳中却令她一阵阵的胆寒。
但听她又笑又叹道:“果然聪明,这会子了居然还将戏词儿也搬出来了。琴姑娘,是我托付了她,今夜特特儿去擒拿你的。你还要往人家身上泼脏水么?”
梁氏早已听了个不耐烦,杏染是她干闺女,杏染犯了这样的事,她自己脸上也无光,又恐被她连累。如今听闻,这一切原来是柳莺所为,且还嫁祸给杏染,她几乎七窍生烟,又看这婢子依旧装模作样,当即便狠狠的一口黄痰啐在她脸上:“呸,我把你这个忘恩负义、背主犯上的下贱坯子,都到这功夫了,还在这里栽赃嫁祸。若不是娘娘明察秋毫,杏染真要活活被你坑杀了!你可知,娘娘其实早就疑了你,今儿这一切都是特特为你设下的!”
柳莺是个聪明伶俐之人,才听了一半便已全明白了,却兀自不肯死心。
她不理会梁氏,只向陈婉兮道:“娘娘,您别听梁嬷嬷的言语。她是杏染的干娘,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自然为着她干女儿说话。王爷身上的香囊葫芦,是杏染所做,这可是铁证啊!”
陈婉兮却笑了笑,说道:“我从未提过那香囊是什么形状,你怎么知晓的这般清楚?”
柳莺顿时懊悔失言,默不作声。
正当此时,外头忽有人报道:“娘娘,我等奉命去捉拿马婆子,现已将人拿到,特来复命!”
陈婉兮敛了笑意,颔首道:“带进来。”
话传出去,果然见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拖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婆子进来。
那婆子嘴里塞着麻核,呜呜唧唧说不出话来,她穿着一条绸布裤子,一件大花布绸缎夹袄,头上还插了根如意金钗,倒是有几分家底,只是眼下却有了那么几分狼狈。
这婆子得了柳莺给的银子,正喜孜孜的往家去,才走半道便被两个人打翻在地,捆了起来。
她原道是遇了劫财的强人,不想这二人倒不问她要银子,只是塞了她嘴巴,将她拖拽了肃亲王府。
婆子一进屋中,只见四处都明晃晃的,尽是些叫不出名目的家什摆件儿,上首一个天仙样的美人儿正坐着,她心中便道了一声:坏了,此事必定是败露了!
陈婉兮扫了那婆子一眼,淡淡言道:“让她说话。”
小厮应声,上前将婆子口中的麻核掏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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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婆子普能张口,当即便跪了,连声说道:“王妃娘娘,您定是王妃娘娘罢?都是这个婢子,日前管老身要什么回背的符儿。老身怕她做祸,本不想给,这婢子便搬出肃亲王府来压老身。老身畏惧,这方给了。娘娘,千般万般都是这婢子做下的祸,求您大人大量,饶老身一命罢。”
陈婉兮料知她必有此举,看的心里腻烦,吩咐人与自己上了一盏茶,一面吃茶一面说道:“你们这样的人,但凡作恶被捉,必定都推在别人身上,自己便全是被逼迫的。你做的那些符咒,都是害人的东西。仅凭这一点,你也不是什么好人。”说着,又问道:“你说,你和这丫鬟有勾连,可有证据?”
婆子忙不迭点头:“有有有,她才给了老身几锭银子,还在老身怀里。先前那件事,这婢子还给了老身一匹绸子与五两银子,都在老身屋中。娘娘若要看,老身即刻去取来。”
小厮听闻,便上前掏了出来,递上前去。
陈婉兮一瞧那两锭银子的形状,恰是自己日前才赏与柳莺的,便向柳莺笑道:“你还有话说么?”
柳莺自那马婆子进来,便低头默然不语,此时听问,忽而低低的冷笑了两声,抬头看向陈婉兮,说道:“其实娘娘压根就不信此事是杏染所为吧?为了小小一个奴婢,费尽力气捏成这么大一个圈套,不堕了你王妃的身份?”
她自料今日已无可幸免,说话便再不用敬语,亦没了恭敬。
陈婉兮连吃了几口茶,将茶盅放下,向她一笑:“其实,也没怎么费力气。我疑心你,却有没有确凿的证据。要审问你,但我事情实在太多,倒不如等你自己把证据双手送来,岂不省事?你说的不错,小小一个奴婢,实在不值得我费什么功夫。”
柳莺双目泛红,紧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蓄意将杏染关起来,让我放松戒备。偏又不处置杏染,令我疑心重重。待我寝食难安,更要拿杏染去顶缸,打听得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便会再去找马婆子讨要物件儿放在杏染住处,好坐实了杏染的罪证。梁嬷嬷打听到了马婆子,你也派人盯上了她的行踪,单等今日夜里要琴姑娘在那房檐上埋伏,待我们一相会,便即擒拿。琴姑娘如今还不算府里的人,交代她是断然不会走漏消息的。王妃,你好手段呐!”
陈婉兮颔首说道:“你不愧是在我身边服侍久了的丫头,果然一点即透。”
柳莺无言,须臾扭头又向琴娘道:“琴姑娘,我不明白,王爷对你另眼看待,难道你竟甘愿屈居人下,受她驱使?!”
琴娘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我只晓得知恩图报,娘娘待我极好,我便要报答她。”
柳莺无话可说,只狠狠道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
陈婉兮冷冷说道:“琴姑娘这是忠正耿直,怎似你一般的蛇心豺性,背主忘恩。说,到底是何人指使了你?”
柳莺狞笑道:“无人指使我,就是我憎恨你罢了。陈婉兮,你能有今日,其实全靠了我的功劳!凭什么到了如今,你当着高高在上的王妃,还被封为正一品国夫人,何等的尊贵何等的光耀!我却依旧要当一个小小的丫鬟,仰人鼻息,受你驱使?!我不甘心,我定要让你也过不舒坦!侯府二夫人说的没错,你这拧巴脾气天下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你?王爷还肯高看你一眼,不过是因你有个儿子罢了。如果连这儿子也被王爷嫌憎,你的好日子也就真正到了头!”说到此处,她似是极痛快,满面狰狞,双目竟泛起了光彩,狂笑了起来。
梁氏听不下去,上前狠狠掴了她两记耳光,斥道:“这贱婢,竟敢对娘娘口出恶言!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真是死不足惜!”
陈婉兮看着她这幅癫狂模样,满面冷淡,仿佛是看一只微不足道的可怜虫,她打了呵欠,说道:“今儿闹了半夜,我也乏了。将这婢子暂且关起来,不许她寻死。待明儿空闲了,再行发落。”言毕,她便起身,想进房去。
底下小厮忙问道:“娘娘,这婆子如何处置?”
陈婉兮头也不回的道:“关起来,明儿一早送官府去。”说着,也不理那婆子的嚎叫求饶,柳莺的谩骂之声,回房去了。
回到房中,她便在床畔坐了,一言不发的静静出神。
梁氏跟了进来,上前将帐幔理了一下,便问道:“娘娘预备如何发落这婢子?依我说,她干下这等大逆不道的事,还想嫁祸于人,真正是个为祸的坯子。该将她打死,不应姑息。”
陈婉兮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梁嬷嬷,我晓得你恨她嫁祸杏染,所以定要出这口恶气。”
梁氏心事被她戳破,微有几分不好意思,索性说道:“娘娘,老身是痛恨她。但这样一个心术不正的妖人,留着也是祸患。”
陈婉兮看着窗外幽深的夜色,淡淡说道:“然而我还是疑惑,此事当真是她一人所为么?柳莺固然有几分聪明,但这样一个周密的设计,却不是她这么个小小的内宅侍女能想出来的。再则,她那句话也令我十分在意。什么叫做,我能有今日,我能当上这肃亲王妃,全靠的是她的功劳?适才我没有多问,是不想让小厮们看了笑话。但这句话,我却觉着有什么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