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染听着,垂首不言,半晌忽然说道:“娘娘,其实一个丫鬟罢了,将她捉起来拷问就是,何必绕这么个圈子?”
陈婉兮看着她,淡淡一笑:“我今日便教你一个道理,以规矩管人,方能管的住人。我倒是可以随意找个借口,将她抓起来拷打。但这样一件事,想要彻底封死消息,是绝难做到的。无凭无证发落下人,让底下人瞧着,心里能服气么?上行下效,长此以往,府中岂不是要乱了?如今,她夤夜偷递物件儿出府是确有其事。即便传开,人也会信服。”
杏染怔怔着,半晌才又问道:“那么,娘娘眼下为何不问她?”
陈婉兮叹道:“这婢子是个贼滑之人,我若知道是谁与她勾连倒还好办。如今我并不知道,她若胡乱咬人呢?不如就此,放她出去。”
言至此处,她颇为扼腕,柳莺实在是个机警聪明之人。自从她察觉信件一事,也曾暗地指使亲信去查探这婢子平日里交际往来与家族中人,那位与她有首尾的表哥,也派人跟上了,然而竟一无所获。从假信一事后,这丫头似是安分下来,再无举动。
如今想来,她下手该就是于成钧入府,令她取衣物的瞬间了。
毕竟,那些物事自己也时常查看,之前并不曾见这么一个香囊。柳莺实在是个心机深沉,又甘愿蛰伏之人。她原本能有一番作为,偏偏心气儿实在太高。任凭怎样的恩典,也是欲壑难填。
想着,陈婉兮扫了一眼眼前这一老一少的主仆。
这两人,一个是自己的乳娘,一个也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丫鬟。忠心有余,能力不足,于是打从嫁到肃亲王府来,她便没让她们碰府中的财务,额外提拔一批人选做管事。她们,不过是跟在房里做些端茶倒水的细碎差事。手中无权,其实也难有什么作为。
主仆说着话,梁氏想起一件事来,说道:“娘娘这房里,去岁香药病死就没有补人,今儿又发落了柳莺,人手越发不足了。娘娘瞧瞧,从哪里调个人过来?”
杏染一听,顿时急了,她好容易在王妃跟前熬出头来,将那个柳莺压了下去,如今再弄人进来,若是个机灵的,岂不是又要分她的恩典?
她频频向梁氏使眼色,梁氏却只当看不见。
陈婉兮沉吟道:“你瞧着办吧,为人可靠,干净利落即可。”
梁氏答应着,陈婉兮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又说道:“我想认那位琴姑娘做义妹。”
杏染与梁氏大吃一惊,梁氏忙说道:“娘娘,这、这是哪一出?虽说王爷说琴姑娘是客,但到底来路不正。您……”
陈婉兮微笑道:“正为她是王爷带回来的,所以才需得如此。王爷毕竟是个男人,不管如何撇清,还是会令人疑惑。我是王妃,这件事必得我出面,才能让底下人闭嘴。再则,这几日我细观琴姑娘的言行做派,虽说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但却是个耿直正派之人。她是江湖女儿,又会武艺,许多事她能替我出去。”
她说到如此地步,梁氏便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正当此刻,乳母章氏抱了豆宝过来。
豆宝将满两岁,已会走路。下了地,便跌跌撞撞的朝他母亲跑去。
陈婉兮一见了儿子,满心琐事便都丢到脑后了,笑容满面的俯身抱他:“豆宝,晚上睡得好不好呀?”
豆宝抱着那只小布老虎,笑嘻嘻的道:“我想娘亲。”
陈婉兮将他抱在膝头,看他怀里那只小布老虎,认出来是于成钧拿来的,便说道:“这布老虎,你这般喜欢?”
豆宝哼唧了一声,死抱着不放,不肯让他娘拿去。
章氏在旁说道:“娘娘,小世子可喜欢这布虎了。这两日,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吃饭睡觉都不撒手的。昨儿夜里哄他睡,我说就拿开吧,他断不肯依呢。”
梁氏在旁笑说:“到底是将门虎子,打小就爱这样的东西。”
陈婉兮抿了抿唇,没有言语,看着豆宝的眼神分外柔和。
梁氏又试着劝道:“娘娘,这小世子毕竟是王爷的独子。王爷哪儿能不爱呢?”
陈婉兮摸了摸豆宝的头道:“这件事,原是我做过了。一到这孩子身上,我便急躁。到底,除了祖母,这孩子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第39章
王妃话语有几分沉重,原本和乐融融的卧房,顿时安静了下来。
毕竟,王妃在弋阳侯府中过的日子,谁都晓得。
侯爷多年来的不闻不问,撒手不管,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丢给小程氏,任凭其□□。甚而一年冬季,陈婉兮夜半发了高热,要请大夫。侯爷正巧不在府中,小程氏已入睡不肯起来,竟听之任之,甚而还放出话来:“夜太晚了如何请大夫,明儿早起再说。一夜罢了,哪里就病死了。”
还是乳母梁氏忍不下去,去跪求了老夫人,这才请了大夫来家医治。那大夫来时,只说凶险,再拖些时候,小姐就要转温热病了,脑子只怕也要烧坏。如此,她才勉强捡了一条命回来。
而侯爷回府之后,只是过来瞧了一眼,斥责了小程氏几句也就罢了。
老夫人为此震怒不已,将小姐接到自己院中,亲自看养,这方免了小程氏的磨搓。
然而,老夫人到底年老,府中权柄早已被陈炎亭给了小程氏。小程氏似乎格外的憎恨这个孩子,十多年来,肆扰不休。
陈婉兮八岁之前活的战战兢兢,八岁之后便同父亲和继母相争不断,直至被迫出阁。
这门亲事,当年实在算不得好。
三皇子素来凶名在外,京中贵胄私下议论,女儿若嫁这样的凶暴男子,怕不是一年不到就要被活活打死。
在此时,顺妃偏偏看中了弋阳侯府的女儿。
几经纷争,侯府难挡皇室的威迫,索性便将这个一贯不受家中喜爱的大小姐推出去挡祸塞责。
陈婉兮也曾抗争过,但这一次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中用了。
但总好在,如今也都熬过来了。
片刻,梁氏笑道:“再过十日,就是小世子的两岁生辰了。今年王爷在家,倒是能好生庆贺一番了。连老太太也可一并请来,一家子人正好一起团圆乐呵。”
陈婉兮笑了笑,没有接这话,只说道:“再过几日便是清明,今年宫里传了旨意,要在园子中设宴款待宗亲。今年扫墓的事宜,需得提前布置。”
梁氏说道:“这都是老例了,娘娘不必操心,我自然记得吩咐。”
陈婉兮微微颔首,便搂着豆宝低头跟他说话。
自从记事起,每岁清明,陈婉兮必定要去为母亲上坟祭奠。
往年在家时,她皆是跟随祖母一道过去。每年这一日,父亲总是阴沉着脸,而小程氏因着必须去为原配祭扫,愈加狂躁。待归府,她便会想尽法子来寻自己的麻烦,父亲却会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不问外事。
打从嫁到了肃亲王府,她便总是提前几日去上坟,为的便是避开他们。弋阳侯府的人,除了祖母,她一个也不想见。
北地素有早清明的说辞,清明祭祀需得提早几日,最晚不得迟于清明。往年,她总是提前两日上坟,今年既有宫宴一事,索性再提前个几日好了。
陈婉兮想了些旧事,服侍的人便送了晨食过来。
她晨间吃的清淡,无非清粥小菜,连些素点心。豆宝跟着她吃饭时,便会多添一碗奶粥。
当下,她抱着豆宝,先喂他吃粥。
豆宝兀自抱着那小老虎不撒手,张口将母亲喂来的粥咽了下去。
陈婉兮看着儿子奶白嘟嘟的小脸,粉嫩的小舌头舔着小嘴,软绵绵的小样子真是将心也化了。
梁嬷嬷适才说将门虎子,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像那个莽汉?
想起于成钧,陈婉兮便望着儿子怀中的布老虎出神。
这男人,对孩子倒还算上心。他到底是豆宝的生父,孩子也需得父亲的照拂。只要他当真疼爱这孩子,她也断然不会拦着。
那天,自己的言语是冲了些,但要她向人去陪不是,这辈子不会。
陈婉兮正在心中琢磨着此事如何处置,外头的人报道:“娘娘,琴姑娘到了。”
陈婉兮闻声回神,抬头果然见琴娘迈步进门。
琴娘穿着一件碧青色对襟短衫,下头着一条同色的褶裙,头发只以一根红头绳高高束起,没有梳髻,更不用簪环。她脸上没用脂粉,显着白皙的皮肤,淡色的红唇,清爽利落。
陈婉兮见她到来,便微微一笑:“琴姑娘可吃过晨食了?若无,便一道吃罢。”
琴娘点头道:“已经吃过了,多谢娘娘。”
陈婉兮将豆宝交给了章氏,向她说道:“叫你过来呢,有一件事想问问你。”便将想认她做义妹的念头讲了,又道:“你在府中无名无分,一个孤身女子,到底也不是长事。若你肯呢,我便认你做妹妹,咱们是姊妹,你在王府便也就名正言顺了。往后,便是你要嫁人,我也必定替你预备一份嫁妆。”
琴娘听着,一时没有说话。
她面无神情,低着头一字不发。
陈婉兮见她这幅模样,便道她是不愿意。
正欲再说些什么,琴娘却忽然起身,跪在地下,向她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她仰面说道:“我在世上已无家人,娘娘给我栖身之地,还不嫌弃我身份低微,要认我做妹妹。娘娘待我恩重,我感激不尽。然而我出身实在低下,不敢与娘娘认姐妹。娘娘不嫌弃,我愿充作娘娘的奴婢,任凭娘娘驱使!”
琴娘家遭横祸之前,本是渔户出身。这渔户在燕朝可谓极其低下,乃是俗称下九流的行当之一。阖家住在渔船之上,无朝廷宽赦,不得上岸定居。
琴娘自幼遭人白眼欺凌,其母又早亡,不曾受过母亲的温情,后来虽为罗子陵相救,彼此陪伴,但他到底是个男子,且性格孤僻,二人江南西北居无定所。
如今到了肃亲王府,这个如同天仙般的王妃娘娘,不止收留了她,还叫人来服侍她,衣食住所照料的甚是细致,如今还肯认她做妹妹,她只觉得鼻子微酸,心潮起伏澎湃不已。
琴娘虽出身贫贱,却知晓滴水之恩,涌泉以报的道理。肃亲王妃待她如此,她便要倾尽所有以为回报。
陈婉兮含笑扶她起来,又道:“你是王爷的客人,我怎能拿你当奴婢?至于出身,我既不在乎,你又顾忌什么?那些事我都知道了,也不算什么。年岁久远,消停上一段时日,使人到户部去替你造个户籍也就是了。”
琴娘倒是个直快的脾气,听王妃这般说,也就不再推辞,只在心中打定了主意,往后必定竭尽所能的报答王妃。
陈婉兮一面吃饭,一面同琴娘攀谈些闲事。
不多时,小厮玉宝过来回报,说起王爷吃过了早饭,已动身进宫去了。
这小厮笑嘻嘻言道:“王爷今儿吃晨食,对饭食满意极了,小米粥足喝了半碗,荷叶饼儿也吃了七八个。临走时,还特地吩咐小的,往后一日三餐都照此办理呢。”
陈婉兮听出来了,于成钧这是借小厮的口向她传话。
虽说她是特意令厨房加多了王爷的饭食分量,然而听了玉宝的话,依然忍不住皱了眉头——那可是五个人的饭量啊,他居然能吃掉一半!
于成钧离府进宫,今日不必上朝议事,倒也无需早去。
这军司处,设在保和殿后的一处宫室之中,是文武重臣商议军政大事所在。日常,皇帝也在此办公。
&-->>nbsp;于成钧踏进军司处大门,只见屋中已有几位官员了。
然而却是无人议事,两位御史坐在椅上打瞌睡,三个武将凑在西北窗下谈论闲事。
于成钧一见此景,顿时便生了一肚子的气——堂堂军司处重臣,不知议政,反倒在这里闲混!
他走上前去,先将那两位御史推醒,喝道:“二位大人,快醒醒,皇上到了!”
这两人登时醒转,其中一人更是一个踉跄跌在地下,另一人则抹了抹脸,满面茫然道:“皇上在哪儿?”于成钧看这二人皆是一脸酒色掏空的样子,心中更觉不耐,说道:“军司处议政所在,二位大人倒在这里睡觉。待会儿皇上来了,岂不要见罪?二位大人任御史之职,监察百官过失,怎么自家倒不知检点了?”
那人得知于成钧这是在唬他,便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肃亲王,皇上今儿不会来的,您也省些力气罢!”
于成钧皱眉道:“每月初一、十五、三十上朝议政,逢二、四、六必要于军司处处理政务。今儿是三月二十二,皇上怎会不来呢?”
那位御史说道:“您有所不知啊,这若是往常,皇上肯定要来。但是昨儿听说翰墨司治了一首新词,很是风雅。皇上一见大喜,又令喜才人按词排舞一首。这会儿,应当还在乾清宫,看喜才人歌唱舞蹈呢。”
于成钧脸色越发阴沉,说道:“这岂不是沉溺酒色,荒废朝政么?二位御史大人,你们上谏君王之失,下察百官之过。皇上荒唐如此,二位大人为何不劝谏?”
这两人面露尴尬之色,其中一人嘿嘿笑了两声,说道:“肃亲王,这也不是我们不劝。劝了,皇上也不听啊。再劝,皇上怒了就要治罪。去年,王侍郎强行劝谏,不是被发配到滇南去了么?眼下世道,就是这等。咱们哪,点一日卯领一日薪俸就是。何苦招惹皇上不痛快,跟乌纱帽过不去呢?”
于成钧听了这等颓唐无赖的言语,面现怒色。
他正要驳斥,太子于瀚文恰巧进来,众人便向他行礼。
于瀚文还了个半礼,便走到于成钧跟前,见他面色不对,低声问道:“三弟,这是怎么了?”
于成钧便同他走到一旁,将适才之事讲了一番,又道:“大哥,皇帝沉迷酒色,文臣惫赖如斯,武将颓唐不已,京中朝堂竟已废弛到如此地步了?”
于瀚文摊手道:“如何?我之前说,你还不信哪。”说着,四下看了一眼,又道:“罢了,今儿想必就是这等了。你也不必在这儿耗着,咱们出去说罢。”言罢,当先一步,又出去了。
于成钧无奈,只得跟上前去。
他离去后,这屋中的几位官员方才议论起来。
便有人说道:“这肃亲王,自恃有军功,便这等托大。待他吃了苦头,才知道如今的世道!”
二人出得门外,于成钧便问道:“大哥,这喜才人是何人?新晋的宫嫔?如今不曾选秀,哪里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