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氏急道:“能有什么蹊跷,娘娘能嫁到肃亲王府,当初发生了些什么事,咱都看的一清二楚的。这婢子是狗急跳墙,胡乱咬人呢。您可千万不能手软容情,姑息了奸人。”
陈婉兮瞧了她一眼,浅笑道:“嬷嬷跟了我这么多年,觉着我可是个手软容情的人?”
梁氏心知说错了话,讪讪笑了。
陈婉兮又说道:“然而她的这条命,我暂且还得留下。”
梁氏见状,也知再劝也是徒做无用功,只好不提,想了想又问道:“娘娘,这事儿您布置的这般周全,却怎么一个字儿都朝我们透露呢?王爷那边也是一无所知。这两日,可把杏染给急坏了,几乎就要病了呢。”
陈婉兮笑了笑,说道:“我曾看《周易》上有这么一句话——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几事不密则成害。我若将这般布置提前告诉你们,那婢子奸猾,府中人情又广,倘或哪里听得了消息,再要拿她的罪证可就难上加难了。你们全都蒙在鼓里,这局才像真的。”说着,她便在床上躺了下来,又道了一句:“杏染遭了罪,我已吩咐人将她放出来了。明儿起来,我再给她陪不是吧。”
梁氏一面替她掖被子,一面就说道:“啊哟,我的娘娘,您是主子,谁敢要您赔不是?您能高看她两眼,就是造化了。”
一语毕,看王妃渐渐熟睡,便退了出去。
第38章
于成钧这夜依旧宿在书房,无人来报,他自是一无所知,一夜安眠至天亮。
隔日起来,小厮玉宝进来服侍,一面伺候他穿衣,一面挤眉弄眼道:“爷,昨儿夜里府中出了件大事,您大约还不知情罢?”说着,也不等于成钧发话,便急于卖宝也似的说道:“王妃娘娘屋里的柳莺姐姐,被娘娘发落了。那还是娘娘的陪嫁丫鬟呢,今儿一早起,就被管事的嫂子们带去,打了几十大板。听说,腰腿以下打了个稀烂,血肉模糊的,如今都下不来床了。”
言罢,他啧啧了两声,又道:“这柳莺姐姐,可是娘娘身边第一得用的丫鬟,得脸极了。谁成想,现下犯了事儿,竟也一点儿情都不容。”
于成钧看着穿衣镜中自己的形貌,在边关因日头暴晒而皲黑的皮肤依旧有那么几分粗糙,唇上的髭须早已刮了去,两道浓眉斜入鬓里,一双眼大而有神,黑如点漆。他身材本就高大,今日要去衙门,改穿了武官常服,更显得精干健硕。
他摸了摸下巴,思忖着自己这模样也还说得过去,虽然比不上潘安宋玉之流,但也还算中看。
王妃她,不该这样嫌弃啊。
想起陈婉兮,他的脸色突的一黑。
好歹自己也是豆宝的生父,难道还会害自己的儿子么?居然说出那样的话来!
不成,她若不先低头服软,这遭儿他绝不会轻易就理睬她!
心里想着,于成钧随口问道:“王妃为何发落她?”
玉宝搔了搔头,说道:“听说,好似是因她盗了娘娘房里的首饰,夜半送出府去,被抓了个人赃并获,所以娘娘才发落她。”
于成钧颔首道:“既是偷盗物件儿,那么便是罪有应得了。”
玉宝却嘿嘿笑了两声,压低了声说道:“爷,这个柳莺姐姐,就是前两日给您送酒食的那个。”
于成钧想了片刻,方才恍然道:“原来是她。”
玉宝又说道:“爷,小的是觉着,娘娘嘴上虽然硬气,其实心里还是在乎爷的。不然,她也不会动这么大的肝火,把柳莺发落的那般凄惨。今儿一早起,小的出去倒夜香,听见梁嬷嬷跟几个管事嫂子说起,待柳莺能下地了,还要张罗着打发她出门呢。”
于成钧皱眉,又问道:“你的意思,王妃是因那日的事情吃了醋,所以找了个借口撵走这丫头?”
玉宝颇有几分兴奋的点头:“对啊。爷,您想想,这柳莺姑娘可是娘娘陪嫁过来的大丫鬟,又是身边第一得用之人。什么大不了的罪过,竟然处罚的这般重。可不就是,娘娘恼了她了?”
于成钧整了整衣衫,口吻极淡:“王妃,不是这样暴戾的性子。”
虽说两人相处时日不长,但归府这几日,他也看出了她的秉性。陈婉兮是一个极重规矩法度之人,若非犯了过错,她绝不会因个人喜怒而无端发落下人。何况,从她能善待琴娘一事来看,她也并非是个以酷虐他人为乐的脾性。玉宝所言,没有道理。
再说,陈婉兮会为了他吃醋?他还是想点别的吧。
虽说如此,于成钧心中还是极其不是滋味儿。
这天下恐怕没几个男人,妻子不在乎自己,还能不以为意。除了,这个男人根本不喜欢自己的妻子。
于成钧穿完衣裳,梳洗一番后,玉宝便将饭食送来。
他在桌前坐定,玉宝安放了碗筷,退到了一边。
晨食较他才进家门那日,已大有改观。
一口大清花海碗满盛着熬的糯烂的小米粥,四盘精致小菜——五香冬笋、拌萝卜鲊儿、青鱼酥、糟鸭脯,两荤两素调制的甚是精致,只是四个盘子都堆满了,倒不像小菜,反而像下饭的菜肴。一旁,更有一满筐的荷叶饼。
玉宝在旁说道:“娘娘说,晨间食用小米粥是最养胃不过的。王爷性子急躁,想是火气旺盛,这粥里放了莲子芯,最能败心火。娘娘还说,晓得王爷胃口大,但这晨食吃大饼,怕是不宜消化,改换了荷叶饼,王爷且试试。再有,娘娘说,王爷爱吃荤腥,可是早上就大鱼大肉,于脾胃不利,所以令厨房上了这两道鱼酥和鸭脯。”
于成钧听着玉宝如同背书一般的滔滔不绝,双目炯炯的看着他。
玉宝说完,被于成钧盯的背上冒汗,不由陪笑道:“爷,您怎么这样看着小的?”
于成钧双手环胸,将身子微微前倾,问道:“爷想问你,你背完了没有?爷是不是能吃饭了?”
玉宝嘿嘿傻笑了两声,小声说道:“还有一句,娘娘还说,吩咐过了厨房,以后一日三餐都照着王爷的喜好来。晓得王爷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菜,以后菜色必定从简而量丰。”
于成钧坐在椅上,看着眼前的饭食,心中五味杂陈。
陈婉兮并没有敷衍他,粥菜样式虽少,烹调的却十分考究,荤素亦也是精心搭配过的。荷叶饼似是用面粉合了什么菜的汁液做的,碧翠生生,逗人食欲,且满满一筐,尽够他吃了。
陈婉兮是一位绝佳的主母,在世人眼中,也该是一位绝佳的妻子。
她确实是在尽心竭力的掌管着王府内宅,惩罚奖赏全非因她个人喜怒,而是依据着王府的规矩行事,所有下人得脸与否皆不容情。在她这般管辖之下,肃亲王府才是一派井井有条的气象。这若换个差点的人,他回来见到的恐怕是满室蓬蒿的荒乱景象了。
而对于他这个丈夫,她实则也是周全的照料着他的衣食。
出征多年回府,才踏入家门丫鬟就捧出了合体的衣裳,饮食不合口味,仅仅两日就改了过来。
他虽出身皇室,却极厌奢靡的饮食习惯。去了西北三年,见多了民间疾苦,便越发不惯了。
陈婉兮是富贵窝里养出来的千金小姐,锦衣玉食早已视为平常。那一餐晨食之后,她也没向他强辩什么,虽戏谑了他一番,但转头还是指点厨房更换了饭食。
她不骄不矜,不妒不悍,夜间也从不过问丈夫宿在何处。
这样一个女人,确实堪称贤良淑德,她是完美的王妃,也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妻子。
然而,这不够。
于成钧说不出来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但只觉得两人这样的相敬如宾,绝非是自己想要的夫妻生活。
他总觉得,在陈婉兮的心中,自己仅仅只是一个丈夫。这个丈夫,也可以是其他的男人。当初如果娶她的人是旁人,她也一样会这样待他。
这念头才冒出来,于成钧便觉得分外的不痛快起来,甚而隐隐的还有几分恼火。
他才不要什么贤妇,他要做陈婉兮心里独一无二的男人!她心里,只能装他一个人。
横竖,她是他的妻子,他们有一辈子好去消磨。
昨夜闹了那么一出,陈婉兮夜间睡得虽是迟了,清晨却依旧按往日的惯例起来。
杏染已回来服侍了,一面伺候她梳头,一面说道:“娘娘的气色不大好,昨儿夜里既睡得迟,今日就晚起些时候也是不妨事的,谁还敢说什么不成!”
陈婉兮含笑摇了摇头:“我是当家的主母,我贪睡晚起,就难管束底下人了。”
杏染叹气道:“娘娘就是对自己太严苛了,这满京城里哪家的夫人不是轻松自在?就是在侯府的时候,二夫人过得何等舒坦!娘娘如今出来自立门户了,何必如此自苦呢?”
陈婉兮听她提起小程氏,不由冷笑了两声:“就为着她享受,所以侯府如今才是这个光景。”
提起娘家,陈婉兮登时想起日前父亲来信一事。
原本,若是于成钧没有回来,陈炎亭叫她回去,她不愿回去也就罢了。
但眼下肃亲王回府,两家本是姻亲,竟无往来走动,难免会引人多想。
无论她到底有多憎恨自己的母家,她毕竟还是弋阳侯府的女儿,门里怎么闹腾都可以,但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更不能给人可乘之机。
然而,若是两人没有口角,她倒还好向于成钧张口。这如今相互不理睬,她要怎么跟于成钧说?
陈婉兮微微出了会儿神,梁氏便从外头进来了,笑说道:“娘娘,柳莺那婢子挨了责打,眼下已经下不来床了。”
陈婉兮淡淡应了一声,问道:“人的命可还在吧?会残么?”
梁氏说道:“上刑的小厮交代过,下手不重。已招了大夫看过了,只是皮肉伤,没有损及筋骨,将养几日也就是了。”
陈婉兮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杏染在旁却不依了,顿足道:“娘娘,那贱婢包藏祸心,敢挑唆小世子与王爷的父子情分,甚而还要嫁祸给奴婢,您怎么能容的下她呢?”
陈婉兮自镜中睨了她一眼,说道:“她的性命,眼下我还有用。”
杏染咬着唇,气鼓鼓的不说话。
梁氏便问道:“娘娘既另有安排,怎么不索性放了她?她受了伤,倒还要养上一段。”
陈婉兮见杏染这幅神情,不由一笑,自匣中取了一枚嵌东珠的金钗递过去,又说道:“她犯下这等大错,我若不罚她,那也未免忒不像了。这婢子实在奸猾,若我这样轻易就放了她,那不是我的性子,也势必引起她警觉。”说着,她出神不语,半日又道了一句:“我实在不知,到底是谁在她背后……”
梁氏有些不解,便问道:“娘娘是如何笃定她不单单是自己想跳高枝儿,后头还有人呢?”
陈婉兮淡淡说道:“年初,我曾发觉她私自偷盗王爷的来信。于是,我便造了两封信件,使人假托王爷的名义,送到府中。果不其然,过了几日这婢子的脸色便实在难看起来,且意图拿言语试探。倘或她当真只是自己思慕王爷,这信是真是假又有何妨?所以,我便猜她是受人指使的。”
杏染恍然大悟:“难怪去岁起,娘娘就不让她再沾手小世子的衣食了,原来娘娘早已疑了她。”说着,却又问道:“既如此,娘娘何不直接撵了她?还把她留在府中?”
陈婉兮浅笑道:“发落一个柳莺实在容易,但除了她,还会有旁人。这世上多的是贪财忘义之徒,难保谁也被拉了过去呢?敌在明我在暗,来回奔命,可实在不是我的性子。不如,让那人自己走出来。”
说到此处,她面色一正,眸光幽深道:“所以,我之前纵着她,这几日又不让她身侧服侍,又纵容你们欺凌她。她这样一个心气儿高的女子,必定不甘愤怒,必有所作为,狐狸尾巴自然就露出来了。只是,我倒没想到,她居然是在王爷的衣物上动了手脚。那香包若是日后被挖了出来,衣裳是我这个王妃置办,香囊却是杏染做的,她却落了个清白无事。巫蛊本就是我们这等府邸的大忌,翻腾出来,王爷必定会憎恶厌弃于我。他和世子,因这一场也要生出隔阂来。这手段诡谲狠毒,实在不像她这样一个内宅丫鬟能行出来的。”
杏染听着,怔怔不语,半晌才忽然说道:“那娘娘将这些事都告诉我们,不怕我们……”
陈婉兮媚眼轻闪,朱唇一勾:“你们啊,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头脑。”
杏染连连笑道:“娘娘说的是,我胆子小,又笨,只知道服侍主子。”
这一场是当真将她吓着了,这个她伴随着长大的小姐,竟然有如此深沉慎密的心思。去岁就疑了柳莺,却一直压在心底,谁也不曾提起。甚至柳莺在跟前,还好言相待,不少赏赐。
她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连每一处毛孔,都暴露在娘娘的眼下,无所遁形。
梁氏上前一步,低声道:“那么娘娘,待柳莺好了,如何打发呢?”
陈婉兮不答先问:“消息都散出去了?”
梁氏回道:“散出去了,照娘娘吩咐的,说她偷了娘娘的首饰。”
陈婉兮点头道:“好,待她能下地了,就打发她到脂粉作坊里去做工。”
梁氏点头答应,杏染忽然问道:“娘娘,您觉得会是谁在后头指使柳莺呢?会是宫里的老主子吗?她一向不喜欢娘娘。”
陈婉兮摇头道:“且不说之前每逢王爷来信,我必定送进宫中,还是母妃实在不想看那些腻味言语才不让我送了。母妃若想看她儿子的来信,吩咐一声就是,难道我还能不给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柳莺动到了豆宝身上,那更不可能了。母妃看重这个孙儿,再怎么不待见我,也不会动他。”
杏染又问道:“那,娘娘为何还要散假消息呢?”
陈婉兮瞟了她一眼:“你今儿的问题,倒是很多。”说着,依旧告诉了她:“看在你遭了这茬罪的份上,我便告诉给你听。若是说明白她干了什么,便是连我也没法留她的命了。玩弄巫蛊,挑唆王爷世子,罪该杖杀。我要留她的命,好勾后面的人,自然要编些假话出来。”
言至此处,她忽而冷冷一笑:“就叫那些人以为,我是个心软留情的人好了。他们越是以为我愚,行事便越是草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