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生下撇着唇没有出声,虽然他并不信佛,可依旧觉得唐姐把寺庙和夜总会比起来不太恰当,甚至有些亵渎佛门。
然而朱门开启后,唐幸对开门小和尚说的第一句话,更是令他大跌眼镜。
“我爸呢?”
“师傅正在用斋饭呢。”
“行,那我烧个香就走。”唐幸一边走着,一边从包里取出了一枚不薄不厚的红纸包,塞到了一身青灰色褂子的小和尚怀中,“你帮我带句话,就说我还好好地活着,让他安心清修,别总打电话来惦记着我。”
“好的,我知道了。”小和尚咧着嘴笑,见怪不怪地将红包塞入了怀中,“对了唐姐,后院的葡萄熟了,是师傅今年新栽的品种,特别甜,要不我现采一些给您带回去?”
“我不喜欢吃甜的。你少采些吧,给他带些回去。”唐姐回头指了指神色有些拘谨的夜生,笑容不咸不淡道,“他年纪还小,应该爱吃甜的。”
小和尚很快便应了下来。
“是,那我这就去后院找剪子和小竹篮去。”
唐幸在案台上取了根最粗的红色香烛,像在自家后院般形态自然地将其在长明灯下点燃,继而举至眉心前轻声许愿,最终插在了蜡油满溢的烛台架正中。
“来都来了,没有愿许一个?”
夜生当然有愿,况且还不止一个愿。
但他却不敢说自己觉得这座造型古朴的寺庙规矩有些随便,随便到他都有些质疑这儿的菩萨究竟灵不灵验了。
在唐姐饶有兴致地注视下,他从案台小心翼翼地取过三根清香,焚火点燃。
夜生知道,他不是个有钱的香客,也点不起贵重的香火,许太多愿望更怕菩萨觉得贪心,于是他便选了个心里最在意的,在心间与菩萨悄然倾诉。
他想和小玫瑰永远在一起。
不论今后的人生会发生什么,都愿他们能如此刻般心心相印。
唐幸见夜生参拜的动作虽然生疏,可表情却犹为真挚,于是等他在香炉中插好香后,她忍不住负着双手打趣道,“许了什么愿?”
夜生才不上当,“说出来不就不灵了吗?”
“那倒也是,”唐幸撇了撇嘴,含笑的双眸却不改粲然道,“不过,都到了这儿,你就没什么话想问问我?”
“唐姐,这庙是你家开的吗?”
“不算,但我爸是里头的大师傅。”唐幸将目光从夜生身上挪开,随即打量着正殿四周轮廓熟悉的清雅草木,“当年他赌博欠钱,被人追债追得没法子了,索性剃头出了家,在佛祖底下求个庇护,却没想到在这里混得如鱼得水,过得竟比外面还快活。”
夜生微微一怔,自然没料到风光不已的老板娘竟会和自己交代这些不算光彩的家庭背景。
“听着真神。”
“羡慕了?”
“不羡慕。”夜生笃定地摇了摇头,“宁可累一些,我还是想过寻常人的日子,娶妻生子。”
唐幸幽幽地点上了一支烟,深吸一口,随即笑容仿佛带着轻嘲道,“就这么想结婚?”
夜生唇畔一弯,脑海中顿时出现的都是小玫瑰亦娇亦嗔的迷人面庞。
“……想啊,为什么不想?”
唐幸点点头,随即望向了头顶那片逐渐昏暗的天光。
“郑夜生,你多大了?”
“二十一。”
“难怪呢,二十一岁的时候的日子,我都快不记得了。”唐幸的目光依旧望着天空,注视着即将消逝的山间晚霞,她微眯起眼,这一刻反倒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道,“难怪你都不好奇我为什么带你到这里来……”
“不是来替你挡刀子的吗?”
夜生笑得纯粹,像是对她刚才的话深信不疑。
唐幸在吞云吐雾的朦胧中注视着他,他的眼神是那么清亮,多像是在无边无际快要吞噬掉信仰中的暗潮里,望见了一束希望之光。
六年前的那些事,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当然是记得的。
现在她有了钱,有了很多很多的钱,银行账户中的数字可以令从前的她惊掉下巴,更可以让她所欲为地一掷千金。这些钱可以让从前冷脸对她的亲戚人人堆着笑脸,也可以让隐居在山门后的父亲过着松快的日子,可即使是这样,她也始终没法忘记从前的自己是付出过什么作为交换。
唐幸并不想在这个还不算熟悉的年轻人面前贩卖苦难,并借此为资本,获得更多话语权。在人人对她堆着虚假笑意的世界里,她羡慕,甚至渴望着夜生眼底的那份纯粹与平静,但她也明白,那是她拥有再多钱也回不去的日子。
而在不久之后,她应该还有一场更重要的仗要打。
所以她需要一个诚实的后盾,一个真心的帮手,并且贪心地希望那个人可以是危急时刻愿意对自己挺身而出的夜生。
“郑夜生,你相信我吗?”
“我不知道。”
夜生在短暂的迟疑后还是选择了诚实。
唐幸手中的烟还没抽完。
寺院内檀香袅袅的青烟与她口中呼出的烟雾混在一起,使他们一时间看不清彼此的神色,日光西沉,朦胧中的身影仿佛带有着丝丝缕缕的奇异美感。
“那我换个方式问你,”唐幸脑海中闪回了一些不好的片段,但她却又卑劣地效仿着那个人当年问自己的口吻,朝着夜生轻声道,“你想不想过上好日子?”
“我想。”
夜生没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世上,有谁不想过好日子呢?大概也只有有钱人才会无心追求物质生活富足,作为穷人,他可说不出这样道貌岸然的鬼话。
唐幸笑了。
她的笑容风情妩媚,像是一朵绯红色的川赤芍,开在百花丛生的山谷里,却仍有着自信从容的美丽。
“这些年我身边并不缺聪明的人,少的却是像你这样勇敢的灵魂。”
“什么意思?”
唐幸掐熄了快燃到底的烟头,凌厉的眼神蕴着少见的庄重道,“郑夜生,今后跟着我吧,我会保你过上好日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前期铺垫慢慢开始了,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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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家人们放心呢。从头到尾,夜生心里除了小玫瑰没别人
第23章
中秋节的时候,夜生收到了调职后第一份涨薪工资。
因为唐姐事先没有告诉过他升薪的具体数字,所以当他看到工资条上相比原来工资三倍有余的月薪时,他局促地揉弄着那张小小的纸条,站在赵姐办公室门外愣好一会儿。
这几周来,他几乎不用来单位报到,而是每日赶去驾校,按照唐姐的要求去学习考汽车驾照。比起从前日夜颠倒的端茶送水,如今工作不但变得轻松,工资还成倍涨。这样的好事,总令他不太心安。
但无论如何,涨了工资都是好事。
毕竟他又没偷没抢。
所以他想带小玫瑰去庆祝一下,去游乐园,去电影院,或是去像模像样的餐厅吃顿好的,去哪儿都行。明峰曾和他说过,女孩子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都喜欢这些的。
要是小玫瑰愿意的话,能去商场为她买两件漂亮的新衣服就更好不过了。
想到这里,夜生不禁又想到了她送给自己的那条缀着蕾丝边漂亮的床单。那条床单布料细腻软糯,摸上去滑溜溜的,颜色也清亮好看。从前生活上的这种东西对他来说都是随意应付,能睡觉就行,却没想到用上了舒服的东西后,就连睡觉这件最普通不过的事也开始变得享受。
回家的路上,夜生特意去市里老字号的糕饼店买了三盒月饼。一盒送给今晚请他们吃火锅的丁姐,一盒留在餐桌上和大家一起分享,另一盒则拿给小玫瑰无聊时解解馋。
而在他排队买完月饼,走出店铺,恰巧路过隔壁花店时,顾盼的目光却无意被玻璃橱窗间那形色缤纷的花朵迷住了神。
那些艳生生的、还带着芬芳露水的娇花,与花枝上淌着光的翠绿叶片,仿佛一下便挑动了他的神经。他突然想起从前的领班程哥曾和他说过,这世上就没有不爱鲜花的女人,而他的小玫瑰也是女人,还是个如花骨朵般水灵漂亮的女人,所以她又怎么会不惺惺相惜,去喜欢这些如同她一样美丽夺目的花束呢?
夜生捏着衣角,鼓起勇气折返了回去。
随即他迈进店中,神态有些拘谨地向店里那位笑容可掬的胖阿姨,买下了人生中的第一束花,一束漂亮的、用深色牛皮纸包着的香槟色玫瑰。
回去的路上,眼角眉梢染着纯净笑意的夜生时不时垂眸打量着那束芬芳的花朵,并悄然地计划着自己要在今晚赏月的时候,将这份特别的心意送给她。
暮色渐深。
今日最好的景致,注定属于夜晚。
可惜晚饭的氛围却和他先前设想的有些出入。
因为有好几个月没在重云巷出现过的李文金,居然回来了。
本以为他们已经分手了的夜生梅婧下意识地对望了一眼,神色有不解、有疑惑,更多的还是无可适从的迷茫。
他们本商量好今日若是得机,便将二人现下的关系告诉丁桂,毕竟丁桂是真心待他们好,这样的事对她藏着掖着,也总有些过意不去。只是李文金的骤然到来,却让这本该道来的一切变得有些难以启齿。
望着眼前刚刚沸腾开锅红油锅底,二人双双陷入了沉思。
梅婧用长木筷搅着料碟中的蘸料,一时将头垂得很低。
对侧的李文金今日穿了件笔挺的淡蓝色衬衫,头发也梳得精神又整齐。坦白说,他的形象很符合从前她对读书人风雅翩翩的设想。同为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不同于胡文恺的器宇轩昂,他的身上仿佛更多添了份蕴含诗书气的斯文儒雅。
可却不曾想,他的举措行径竟如此不齿,更是背弃了全心全意待他的丁桂。
餐桌上升腾的白雾正贴心地掩盖着桌上众人的心照不宣。
对于李文金的到来,丁桂自然是开心的,甚至还连忙赶去楼上的房间褪下了一身粗布衫,换上了件半新的红色条纹连衣裙,就连嘴上也抹了些橘红色的唇膏,或许因为兴奋,她的面上似乎泛起了一阵不太自然的潮红。
“快坐下来吃吧,今天过节,大家能凑在一起也是福气……”正说着,丁桂手一哆嗦,不留神地将杯中酒都倒洒了出来。她慌忙想要上手擦,却一不小心撞翻了肘边的香醋瓶,随即将大半瓶黑黢黢的醋便都洒在了夜生的身上。
“哎呀夜生,真的太不好意思了,我一开心没留神,没留意……”
夜生不以为意地站起身来,朝丁桂宽慰一笑。
“没关系的丁姐,洗一洗就好了。我上去换身衣服,你们先吃,我去去就回。”
夜生说完便动身,没给丁桂留下更多愧歉的时间。
而坐着擦桌子的梅婧,却不偏不倚地望见斜对侧李文金眼眸中的那抹一晃而过的厌弃。
她的心一时坠得更沉了。
只觉得身后收音机中夜间新闻广播的声音都开始变得聒噪恼人。
丁桂的手艺一向不错,广受附近邻里好评,但显然今夜的她不太自信,眼神焦虑却又迫切急于粉饰太平。
“文金,今天的汤料吃得惯吗?”
“嗯。”
“汤会不会有点咸,你想喝什么饮料,我去冰柜里给你拿?”
“那去拿瓶豆奶吧。”
“好好,”丁桂匆匆起身,倒不忘将头转向梅婧,“婧婧呢,你呢,再来点什么?”
眼下梅婧正出神,忽然被喊话,连忙示意般地举起眼前的酒杯示意般地灌下一口,“……不用了丁姐,我喝这个就很好。”
“这酒后劲儿大呢,你悠着点慢慢喝啊。”丁桂笑容温柔,随即取过冰豆奶,熟稔地插好吸管递到了李文金眼前,“对了,你们知道吗?郭大爷的房子搬进新房客了,是对很年轻的小夫妻!”
“嗯,我好像碰到过一次,”梅婧咬着筷尖,“是不是还带个小宝宝?”
“对,是有个一岁不到的小娃娃。这家的男人是在北面的轮轴厂上班,女人就专在家里带娃娃,瞧着怪有福气的……”
丁桂悄悄地留神着身侧人的反应。
李文金涮着毛肚的筷子是停顿了下,但他没说话,也没转头,随即一眨眼的功夫,他又动起筷子,不动声色地继续吃了起来。
头顶上的白炽灯管亮堂堂的。
坐在二人对侧的梅婧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夜生终于折返了回来。
他换上了一套黑色的运动装,纤薄的布料隐隐透着精瘦紧实的肌肉,瞧着清爽又好看,那双澄澈的眼眸更是带着柔和的笑意,梅婧直直地望着他,总算觉得低郁的心情有所回升。
夜生质朴善良,率真坦诚。梅婧相信,他不会这样,无论任何情境,他都不会像李文金这样辜恩负义。
“在聊什么呢?”
夜生回到原位坐下,似乎还没感受到餐桌上的氛围沉闷。丁桂轻吁了口气,很快地换上了笑脸道,“正说到郭大爷房里搬来的那对小夫妻呢。”
“哦,我好像在楼上望见过一次,有印象。”夜生咽下了口中那块卤煮入味油豆腐,扬起脸笑道,“丁姐今日的饭做的好香!”
“香就好,喜欢就多吃点!喝的都在冰柜里,想喝什么自己随意拿,千万别和姐客气!”
“这个酒很好,我就喝这个。”
夜生说完举起手边的玻璃杯便扎扎实实地喝下了一口。
上了年份的竹叶青酒芳香醇厚,入口甜绵微苦。可这么一口下去,不仅口齿留香,喉管自胸腹更是一下子变得暖融融的,很是舒坦畅快。尽管平日里的工作天天和酒打交道,但夜生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喝酒,今日或许是过节,也或许是对眼下自己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行径感到茫然,他不觉将注意里转移到了眼前的酒精上。
梅婧见夜生喝得眉目舒展,唇畔水亮,犹如只餍足饱食的小狮子般自得其乐。于是她也跟着酣饮了起来,一杯杯的,如同灌着凉茶般喝着杯中香气馥郁的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