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无聊, 孟夷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睁开眼, 见郑嬷嬷不在车里,眼前是裴临川带着笑意的脸, 她呆了一会才回过神, 声音慵懒,“你怎么在这里?”
裴临川递了杯温水到她嘴边,微笑着道:“我当然要与你在一起,喝些水。”
孟夷光坐起来, 伸手过去拿杯子, 却被他握住了手, “我喂你。”
她瞪了他一眼,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小口,埋怨道:“阿爹又要骂你, 不能总往小娘子车上跑。”
“无妨。”裴临川面色如常, 放下杯子道:“以前你照顾我, 现在我的伤已无碍,换我照顾你。”
离开青州已有□□日,如空寂大师所言,他年轻身子好,伤势恢复得很快。马车早出晚歇,今晚在城里客栈歇上一晚,明日傍晚左右便能到庐州城。
一路上他总是跑来与她同行, 孟季年不知跳了多少次脚,骂他也无用,他不还嘴不生气,照常我行我素。
“外面下雪了。”裴临川将车帘掀开一小条缝隙,刺骨的寒风钻进来,他将身子侧过去,挡住了风,轻声道:“风雪夜归人。”
孟夷光探头向外看去,官道两旁田间地头光秃秃,地面覆上薄薄的雪,不由得担忧的道:“要是晚上积雪,道上难行又得耽搁功夫。”
“不会。”裴临川放下车帘,依偎在她身旁,侧头看着她,清澈的双眸浮起笑意,“晚间会雪夹杂着小雨,明日能到庐州府城。”
孟夷光顿时放下了心,他昨日曾说会下小雪,当时日光晴好,孟季年非常不屑对他翻白眼,“庐州这一片极少下雪,好好的天能下雪才怪。”
他也不争辩,只静静听着。
对于她的父母,甚至她身边的嬷嬷丫环,脾气都一直极好,温和得不似他本人。
他神情怅惘,颇为遗憾的道:“府里的梅花该开了,绿萼宫粉,满院花海。就是靠近湖边的那一行不齐整。”
孟夷光失笑,他还惦记着那一行距离宽窄不一样的梅树,斜了他一眼,娇嗔道:“太靠近水边种不活,”
“都依你。”裴临川脸上笑意盈盈,侧头看向她,眼神温柔缱绻,“我想与你一起赏花。”
孟夷光莫名觉得脸颊发烫,他的眼神太亮,在昏暗的车厢中,熠熠生辉,毫不掩饰袒露的爱意,让她心跳飞快。
裴临川敏锐察觉到她的变化,眼神渐渐暗沉,依着本能缓缓俯身过去,一点点靠近,呼吸温热相闻,她不断后退,身子抵在车厢上,退无可退,慌乱甜蜜又无助。
“砰砰砰。”
孟季年恼怒的声音传了进来,“小兔崽子,快进城了,你给我滚下来!”
孟夷光手脚无措忙推开他,涨红着脸道:“快回你的马车,仔细阿爹又要骂你半晌。”
裴临川如梦初醒,舔了舔唇呢喃道:“差一点点就吃上了糯米团子。”
孟夷光又羞又气,扯着他的衣衫往外推,没好气的道:“谁是糯米团子,再胡说我揍你啊。”
裴临川依依不舍跳下马车,无视骑在马上孟季年的怒视,小跑着追上自己马车,一个箭步跳进了车厢。
孟季年脸黑沉如锅底,紧了紧脖子上的狐裘,嘟囔骂道:“小兔崽子,真是一点苦都不能吃,大男人还坐马车。
哎哟这该死的天气,真是冷死人,说下雪就下雪,北疆还要比这里冷上数倍,真不知能不能吃得消......”
护卫提前赶到将客栈早已安排妥当,见他们马车前来,忙迎上来拥簇着他们进了客栈后院。
孟季年时时刻刻提防着裴临川,将他的院子安排在了最角落里,自己与崔氏住在了他与孟夷光中间。
洗漱过后,嬷嬷提进来了饭食,孟季年让人单独送了一份到裴临川院子,自己与崔氏孟夷光一同用饭,才在案桌前坐下,便见到他背着手,神情淡定走进了屋子。
孟季年瞪眼要骂,崔氏忙抬手制止了他,无奈的道:“省些力气吧,国师快过来坐。”
裴临川叉手施礼,欣欣然走到孟夷光身边坐下,旁若无人的拿起碗,盛了小半碗汤放在她面前,宠溺的道:“喝一些白果梨汤,冬日能下火润肺。”
孟季年嘴角快要撇在地上,崔氏也不不忍直视,别开头闷声用饭。
孟夷光垂下头忍笑,他就有这般本领,从不在意旁人脸色,我行我素依着本心行事。
案桌上气氛诡异,除了裴临川坦坦荡荡,其余三人皆心不在焉。饭后漱完口,他拿起风帽披在孟夷光身上,将帽子戴齐整,转身对着孟季年与崔氏叉手一礼,又携着她的手道:“我陪你去廊下走动一会,消消食。”
这样的事每次住进客栈后都会发生,孟夷光经过了一段时日的历练,还是神情讪讪,尴尬的道:“阿爹阿娘你们早些歇息,我走动一会也回院子歇息。”
孟季年当做没看见,对她挥挥手,“去吧去吧。”
崔氏虽知孟夷光稳重,还是不放心的叮嘱道:“外面天寒,早些回屋子去,当心着凉。”
孟夷光笑着一一应下,与裴临川走出屋,寒意扑面而来,原本下着的小雪变成了小雨夹雪。
她忍不住偏头看向裴临川,他侧脸在氤氲的灯光下,如玉般温润光泽,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垂头看了过来,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溢出一丝笑意,轻声问道:“冷了?”
“不冷。”孟夷光转开视线,抿嘴笑道:“雪真小了。”
“不过些许入门伎俩。”裴临川牵着她的手,沿着抄手游廊慢慢散步,得意的道:“我还会许多本事。”
孟夷光见他骄傲的模样,又笑了起来,除却一身的本事,气人的本领尤为厉害。
孟季年尚会生气,崔氏已完全妥协,见到他对她毫无保留的好,对他的所作所为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垂花门口响起了脚步声,他们抬眼看去,一个高大的男子披着大氅走进来,见到他们顿住脚,怔楞片刻才上前,叉手施礼笑着道:“原来真是九娘子,这位可是国师大人?上次在青州茶楼曾匆匆见过一面,不知国师可曾记得我?”
孟夷光讶然,贺琮怎么会在这里?她曲膝还了一礼,裴临川站住不动,冷声道:“我记得你,你曾打过我一掌。”
贺琮又愣了楞,他曾听说国师清冷不近人情,没曾想说话却是这般直接。
可他与孟夷光不是合离了么?前面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现在又怎么走在了一起?
他按耐住心中的百思不解,揉了揉肩膀苦笑道:“上次是我唐突,见到你挟持九娘子,以为你是歹人,情急之下才动了手。不过你的随从也还了我一掌,肩胛骨现在还不时隐隐作痛。”
裴临川的手动了动,孟夷光忙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他垂头看了她一眼,手微微用力回握了下,又面无表情站在那里。
孟夷光歉意的笑了笑,问道:“你也去庐州?”
“年底前走一圈,各家铺子查账,这家客栈,”贺琮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下巴,笑道:“真是巧,也是贺家所开,我听掌柜说客栈被人去全部包下,随口问了问,估摸着是你们,便上前来打声招呼,不知小店可有招呼不周之处?”
贺家的产业还真是遍布各地,孟夷光心下感叹,笑道:“多谢七郎关心,掌柜伙计们热情周到,我们住得很好。”
贺琮眼神从他们紧紧握着的手上掠过,顿了下叉手施礼道:“那我就不多打扰,先行告退,后会有期。”
孟夷光微笑着曲膝施礼,贺琮只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裴临川静默半晌,又抬腿慢慢向前走,静静的道:“他心悦你。”
孟夷光吓了一跳,回想起先前崔老太爷说过的话,难不成裴临川还能洞察人心?又想到他对陆洵的不客气,侧头瞪着他,“瞎说八道,你可不要胡来又要揍人啊。”
“不会。”裴临川见她似乎不解,又继续说道:“我不会揍他,他还算坦荡知趣。”
孟夷光这才松了口气,虽然弄清楚贺琮究竟是何想法,可他与陆洵却不同,陆洵性情好,两人又是亲戚,虽然察觉到裴临川的不客气,却没有多做他想。
贺琮是贺家这一辈最为出色的子弟,见多识广又心思深沉,裴临川要是如对陆洵那般直接揍人,只怕他会不顾一切报仇,闹起来难以收场。
现在最主要的是对付太子一系,还有他那神仙一样的先生,不能再横生枝节。
裴临川突然停下脚步,脸上是少有的焦灼不安,喉结微动,似乎是难以启齿,又忐忑又期待,先前的自信全无,颤声道:“他很厉害,你会不会离我而去?”
孟夷光诧然,见他如此仓皇失措,笑意瞬间化作了心疼,环顾四周,院子里只余他们两人,回廊幽深静谧,她想了想,低低说道:“我以前的世界,每个人都很忙碌,忙着......”
她斟酌片刻,换上了他能听懂的词语,“当差,赚银子,有些人是为了养家,有些人是为了自己过得更好。
车马很快,所有的一切都很快,大家都为了生活疲于奔命,大多数人都住一个个小匣子般的房子里,彼此离得很近,却互不相识。”
“人与人之间仿佛隔着山海,爱有所保留,恨也有所保留。”她抬眼看着他,眼睫颤动,大眼睛雾蒙蒙一片。
“我也是如此,怕深情被辜负。可是我遇到了你啊,好似来到这个世间,就为了遇到你。
你毫无顾忌毫无保留,我也会像你一样,勇敢痛痛快快的去爱。”
裴临川胸膛起伏不平,呼吸急促,眼尾泛着红意,猛然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我不会辜负你,孟九娘,我也爱你啊。”
他身上熟悉淡淡的清冽香气扑进她鼻尖,倚偎在他温热的胸前,耳边是他强有力的心跳,她眼眶湿润,心也跟着发颤,好像一切风雪都已远去,只余眼前的宁静。
“咳咳咳。”孟季年站在屋外的廊檐下,背着手望着前面一对小儿女,气呼呼的道:“外面天这么冷,还杵在这里吹冷风,快给我回房去睡觉!”
说完他愣了下,自觉说错了话,又忙补充道:“各自回各自的房去!”
孟夷光脸颊微红,忙从他怀里挣脱开,裴临川艰难的放开她,余光瞄向孟季年,嘀咕道:“他要不是你阿爹,我定会揍得他鼻青脸肿。”
“回去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孟夷光忍笑安慰他,“阿爹没有揍你,已经算是他大度,手下留情了。”
裴临川将她送回房间,一步三回头,按了按自己还砰砰跳的胸口,一脸痴笑走到孟季年身边,规规矩矩叉手一礼,又一脸痴笑离开。
孟季年气得差点仰倒,黑着脸进屋,骂了裴临川整整半宿,吵得崔氏心烦,将软垫砸在他头上,他才怏怏闭了嘴。
翌日一大早起来,离开客栈继续赶路,裴临川神清气爽趾高气扬,本想在贺琮面前炫耀一翻,却没有见到他,还有些生气,钻进孟夷光马车抱怨道:“那人只怕是被我吓跑了,自惭形秽不敢再出现。”
孟夷光斜了他一眼,笑骂道:“幼稚。等见到六姐姐六姐夫他们一家,你可要收敛一些,他们与你不熟,别吓着他们啊。”
裴临川点头道:“我都听你的,就是生气也不说话。”
孟夷光又笑起来,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劝道:“阿爹又来了,你快下去,别气着了他。”
裴临川气闷不已,却又舍不得她为难,只得又跳下去回了自己的马车。
一行人在傍晚时分终于赶到了庐州城,虞崇亲迎出二里外,孟夷光也下车施礼打招呼,见他身形中等,五官端正俊朗,眼角周围有淡淡的淤青,神色也略微疲惫。
身为一方父母官,却不见骄矜傲慢,仍旧斯文和气,叉手团团与他们见礼。
虞崇幼年丧父,与寡母连氏相依为命,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在二十岁时高中进士。
老神仙见他为人沉稳大度,没有乱七八糟的习气,家境虽清贫却人口简单,衡量之后将六娘许给了他,又补贴给六娘银子,让她拿去替他打点。
因他本身能力出众,再加上孟家暗中相帮,又借助改朝换代之机会,年纪轻轻便官至庐州知州。
“下官参见国师。”虞崇见到裴临川从马车上下来,缓步走到孟夷光身后站定,虽然讶异却不动声色,待她小声介绍之后,又叉手恭敬施礼。
“嗯。”裴临川只轻轻应了声,孟夷光无奈,他这样已经给足了她的面子,要是在以前,根本连马车都不会下,更别说理会了。
虞崇从孟六娘处听过一些小姨子之事,对裴临川也有所耳闻,他位高权重,本就清冷不近人情,自然不会介意他的冷淡。
见两人如同神仙眷侣一般站在一起,定是中间有了出入,此处寒冷也不宜多说,忙招呼着大家上了马车,进城往他们在庐州住的宅子驶去。
因着裴临川一同前来,孟夷光他们一行人护卫嬷嬷丫环众多,不方便住进府衙,崔老太爷在庐州有买卖,置办了一处三进清幽小院,离府衙也不过三四里路,这次他们前来,便让他们住到了这边。
孟六娘早就差了人来打扫安排,此时她的陪嫁崔嬷嬷也等在门口,见到崔氏他们,忙激动着上前见礼,还未说话已经哭了起来。
崔嬷嬷本是崔氏的陪嫁丫环,后来做了孟六娘的奶嬷嬷,一直看着她长大,出嫁时也跟了她去,两人许多年未见,崔氏也红了眼,伤感不已。
虞崇领着孟季年与裴临川去了前院,崔嬷嬷在前,迎着崔氏与孟夷光去后院,净房里早备好热水,她们前去洗漱出来,坐在榻上吃了口茶后,崔氏忙不迭的问道:“六娘与阿蛮可好?”
孟夷光喝着茶,却不动声色看着崔嬷嬷,按理说孟六娘虽然怀了身子不宜长途奔波,可府衙离宅子这般近,他们又远道而来,她怎么舍得不前来早些见到父母妹妹。
崔嬷嬷眼眶一红,环顾了一下四周,崔氏沉下脸挥手斥退屋子里的嬷嬷丫环,她方才哽咽着道:“夫人,六娘见了红,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大夫说,不知孩子还能不能保得住。”
崔氏大惊道:“什么?究竟怎么回事?”
“先前姑爷在,我也不好说,这都是六娘她婆婆,不知听信了谁的混账话,听说六娘肚子里怀的是女儿,去买了换子药,说是偷偷吃了以后,就能不知不觉将女儿变成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