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瑶神色一顿,轻轻地“嗯”了一声,下了车架。
眼前的客栈看上去不甚起眼,远没有京城中的那般豪华,可是阮女官却难得紧张,伸手拽了拽没有任何褶皱的衣袖,又摸了摸绣着精细花纹的领口,深吸一口气,才迈步进门。
许是来之前有人打了招呼,客栈掌柜见到她便是满面堆笑,上前来,颇为殷勤的道:“贵客登门,小店实乃蓬荜生辉。”
阮瑶笑了笑,拿了块碎银子给他,正要问阮家的房间在何处。
掌柜的却是推拒了银子,笑眯眯道:“已经有人给过银钱了,姑娘要找的人就在后头的院子里,姑娘只管去了便是。”
阮瑶有些惊讶:“没再客房?”
“没有,这个客人带的人口多,又想清净些,我便让人引他们去院子里住了。姑娘放心,那院子是寻常贵人来了才会安排,干净利落的很,比客房还要好的。”
阮瑶笑着道了谢,心里却是想着,大抵是太子的安排。
那人总是如此,背地里安安静静的做了许多事,却不总跟阮瑶邀功。
偏就是这样的脾气越发让人心里软成一片。
只是不知,为何会人口多?
进京赶考只是自家大哥,至多是雇个伺候文墨的,莫不是他与同乡一道上京?
略有些疑虑,阮瑶带着两个跟着的宫人一同前往后面院子。
到了门口,阮女官伸手扣了扣。
不多时,就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接着,随着熟悉的一声:“谁啊?”而后门分左右。
阮瑶瞧着眼前的人,猛地愣住了。
阮父为了照顾娘子,这会儿手上还拎着食盒,肩膀上搭了块布巾,心中记挂阮母,故而眉宇间带了些心不在焉。
直到四目相对,他看清楚了眼前亭亭玉立的是自己的乖女儿,阮父登时睁圆了眼睛,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出声。
阮瑶着实没想到居然能在此处看到父亲,她先开口唤道:“爹爹……”
“诶!我的闺女儿诶!”阮父平常惯是个老实脾气,说话也少,可如今见到小女,着实是按奈不住兴奋,扭头对着里头扯着嗓子喊道,“柱子,快出来!你妹妹来了!”
柱子是阮唐的乳名,自从阮大郎开始考学以后,家里人就没再这么叫过他了。
如今阮瑶知道自家爹爹是真的欢喜过了头,小名便是脱口而出。
接着,就听到屋里有椅子倒地的声音。
阮瑶能料想到阖家团圆的欢喜,便扭头对着两个跟着自己的宫人道:“你们先去外面坐着,吃些茶,用些饭,账都记在我头上。”
而跟着出宫的机会都是很难得的,自然不敢乱跑,但在宫里做事都是伺候人的事儿,低人一头,如今出来哪怕只是松快一下都是好的。
他们立马应下,对着阮瑶行了个礼后便转身去了前头大堂。
阮瑶则是侧身进了院,反手把院门关上,而后上前扶住了阮父,想要说些话。
接着便瞧见自家大哥夺门而出。
刚刚屋里那一声响,便是阮唐猛然起身后掀翻了椅子闹出来的。
原本进京他是存着想要见阮瑶一面的心思,可是到了京城外面一打听,任谁都说他歇了这份儿心。
宫里的人,哪里是能轻易看到的?
能传递家书已经是贵人开的恩典,想要见面,只能等着到岁数放出来才行的。
阮大郎被人说的有些泄了气,如今突然瞧见自家小妹好端端的站在眼前,即使是七尺高的儿郎,此刻也觉得鼻子有些酸。
他小跑着上前,扶着自家小妹的肩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嘴里像是哄孩子一般的道:“阿瑶这段日子过得可好?有没有被人欺负了去?阿瑶安心,哥哥这次定然好好考试,回头搏个功名,给你撑腰。”末了,他瞧着阮瑶的脸,颇为心疼,“瘦了,瘦多了。”
前头的话阮女官听得还有些微酸微甜,结果到了这最后一句,却是忍不住的笑。
她哪里瘦了?
分明比刚进宫时候的瘦小模样变化许多,高了,也长了些肉,就算比起寻常人还是纤细,但却比当初强了许多。
于是阮瑶反手拽住阮唐的袖口,难得露出些小儿女模样:“哥哥安心,我没被谁欺负,在宫里过的也好着的,没瘦,真的,你瞧,”说着,她自己捏了捏自己的脸蛋,“还胖了呢。”
此话一出,阮父和阮唐都不说话了,只是死盯着她瞧。
阮瑶以为是她身上有哪里不妥帖,赶忙低头去看。
结果就听到阮父犹豫的说了句:“闺女,你……这是开窍了?”
阮瑶这才想起来,自己虽是胎穿,这一世的父母兄长都是无比亲近,可她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傻的。
如今瞧着自然与当初不同。
于是阮瑶笑着点头:“嗯,爹爹,哥哥,我开窍了,现在聪明着呢。”
其实不用她说,父子俩也明白,自家姑娘伶俐了。
当初在家的时候,阮瑶生了张芙蓉面貌,却是混沌得很,笑得甜,却能不言不语一整天,渴了饿了都不知道说,唯一与傻子不同的是,她能记事儿,就是记得慢。
如今看着眼睛透亮,说话也灵光,可不就是痴病痊愈了。
“好,真好。”阮父背过身抹了把眼睛,然后对着阮瑶说了句,“我去给你娘说一声。”接着便提着食盒进了屋。
而阮唐却是盯着她看了一阵,才轻声问道:“怎么好的?”
阮瑶自不会告诉他真话,若是说她是被人敲了脑壳丢到井里的,只怕自家大哥拼着功名不考前程不要都会把她带走。
于是阮瑶只是模模糊糊的回答:“就是突然好了,我也搞不清楚是为什么。”
阮大郎也不多问,沉默的点点头,轻声道:“聪明些好,这世道,还是聪明些好过。”说着,他脸上有了笑,道,“赶紧进屋吧,娘亲瞧见你定然欢喜的。”
阮瑶应了一声,跟在阮唐身后往屋里走,脸上露出了些许好奇:“爹娘怎么和你一起来了?”
阮大郎脚步微顿,而后神色如常的回答:“爹娘放心不下,而且无论这次会试是否得中,我都会自请官身,到那时候去哪里还不一定,与爹娘在一处倒也方便。”
阮瑶笑着点头,心里却知道,此番阖家进京,定然不是这般简单。
上次突然断了联系,阮瑶就已经猜到是有人针对自家,最后虽然从太子那里得了消息,知道阮家都搬去了书院里,可终究是留了份担心。
如今看来,自家现在仍然不能算解除危机,不然兄长也不会带上了年纪的爹娘舟车劳顿。
不过既然哥哥不愿让她担心给隐了过去,阮瑶自然也不会提起,只笑着跟在他身后,像是小尾巴似的。
阮唐回头看她,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
自家小妹聪明了,可还是这么招人喜欢。
等进了屋,阮瑶就看到母亲杨氏在阮父的搀扶下想要下地。
“阿娘当心些。”阮瑶赶忙上前扶住了她,而后眼睛看向了杨氏被包扎起来的脚腕,“这是怎么了?”
许是宫里呆多了,脑回路也与以前不同,阮女官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算计了自家娘亲。
许是因为惊讶加担忧,她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出了些急切。
阮唐低头看她,就发现自家小妹的眼中有些不易察觉的凌厉。
杨氏是个性格温润的,年轻时候就生得貌美,如今有了年纪,脸上都有皱纹,却依然无损眉眼间的温柔精致:“我来的时候绊了一下,不妨事的,已经请了郎中来看过,是说好好养着,过上十天半月就能下地了。”
阮瑶松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也松快下来。
她给杨氏松了松枕头,扶着她靠着,而后便轻轻的环住杨氏的腰,靠在她身边道:“阿娘,我想你想得紧。”
杨氏虽然性格温润,可不是个多愁善感的。
刚刚父子两个看到阮瑶,都是恨不得在地上蹦几下来宣泄喜悦之情,杨氏却只是弯弯嘴角,伸手给她捋了下耳边碎发,轻声道:“娘也想你,刚刚你在外面说的话娘都听到了,如今娘瞧着,我家阿瑶是胖了些,还高了。”
阮瑶听完,得意的看了阮唐一眼:“还是娘眼神儿好。”
在外人面前意气风发的阮解元,此刻对着娘亲和小妹半点脾气都没有,连连点头:“对对对,娘看的真准。”
阮瑶脸上带了笑,抱着杨氏说着体己话。
阮父和阮唐则是各自搬了杌子来,坐在一旁,时不时的搭上两句。
期间阮唐出去过一次,又很快回来,脸上有一丝迟疑一闪而过。
另一边,阮瑶拉着杨氏说话。
说说家里的地,说说地里的牛,不过是些家长里短,可是阮瑶却觉得比金山银山都让她欢喜。
而杨氏昨天受了惊吓,加上伤着,稍微动动就疼,晚上便没有睡好。
如今看到乖女儿,心里舒坦,好像脚伤也不疼了。
于是便觉得困倦起来。
阮瑶见状,便借口和阮唐有话说,起身出了门,阮父则是留在屋子里守着杨氏。
而阮大郎则是和阮瑶在外间屋坐定,拿了茶碗摆好。
阮瑶拿出了一把钥匙递给阮大郎道:“这是我在京城里寻了的房子,原本觉得大,现在瞧着爹娘也来了正好可以一家人住的。”
阮唐并没有推拒,伸手接下,而后细细问道:“你如今是在哪个宫里当差?”
“太子的东明宫。”
“还是宫女么?”
“嗯,是。”
这让阮唐松了口气。
如此甚好,起码水灵灵的妹妹没有被猪拱了。
他这么说自然不合适,为人臣子的,当然要忠君体国。
可是作为哥哥,作为兄长,哄着捧着养起来的妹子送进宫在他看来和把羊送进狼窝没区别。
谁惦记她妹妹,就算是天王老子,在做哥哥的眼里也都是拱白菜的猪。
现在听着还不错,还是宫女,不是妃嫔,和皇帝没有瓜葛,以后也能等着出宫。
至于阮瑶过得好不好,他并没有问。
瞧着自家小妹这一身穿戴就知道衣食上没有问题,至于宫中人心叵测,阮大郎觉得阿瑶能在他们还没进京城就想法子出宫来寻,定然是有门路的。
多余的话他并不问,因为就算问出了难处,他也没法子帮忙。
阮唐能做的就是努力用功,争个功名出来。
想到这里,阮大郎道:“按着本朝惯例,若是能高中两榜进士,是能求个恩典的。”
“哥哥想求什么?”
“哥哥想求你。”在阮瑶惊讶的目光中,阮家大郎给她倒了碗茶,语带笑意,“六年前有位进士就求过,不过他求的是女儿,也是做宫女的,当时便放了人出宫婚配。我想着,若是我也能得个一榜进士,求你,或许也能得了恩典。”
阮瑶先是笑,毕竟这是她长久以来的期盼。
可是渐渐的,嘴角的弧度慢慢的弱了下来。
欢喜,或许是有,可还有个声音,小小的,轻轻的提醒着她——
宫里还有个人等你带东西回去呢。
阮瑶耳边想是响起了太子殿下温润的嗓音:“早去早回。”
于是,阮女官沉默片刻,看向阮唐道:“哥哥,我暂时不想离宫。”
阮唐将手上的茶碗撂下,有些惊讶的道:“为什么?”
阮瑶抿抿嘴唇,仔细地想着理由:“我信哥哥的本事,只要肯用功,定是能有个好功名的,不过这难得的机会,哥哥总要为自己考虑才是。况且我在宫中还算过得去,也没有出来婚嫁的打算,太子殿下温和亲善,又信任我,待我极好,我总不好撇下差事就走的。”
这话说给旁人听,多半就信了。
可是阮唐不一样。
他是看着小妹长大的,即使分别了一段时间,可阮大郎依然清楚小妹的脾气。
于是阮唐轻声道:“你没说实话。”
阮瑶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她没说实话。
来来回回念叨这么许多,其实最终的理由只有一个。
她舍不得。
富贵荣华她不贪恋,珠环翠绕她不奢求。
但是有个人,她舍不得。
见阮瑶不语,阮唐也不追问,只是默默地又给她倒了碗茶。
心里却在皱眉。
是谁把她绊在宫中?
阮唐沉默片刻,轻声道:“无论你怎么想,怎么做,哥哥都站在你这边,放心吧,爹娘那里有我去说,只是你若是拿不准主意,跟哥哥说说也好。”
阮瑶轻轻点头,笑着道:“好。”
阮唐也笑起来,伸手在她脸上捏了捏。
确实是有点肉了以后手感好。
而阮瑶并不能在宫外停留太久,瞧着时候不早,她和阮唐说了些话,又去拜别了阮父,对着睡着的娘亲杨氏行了一礼,而后就准备离开了。
待出了屋子,还没出院,就瞧见另一个人从对面的厢房走出。
身姿挺拔,腰佩长剑,看上去英武得很。
而他穿着的衣裳阮瑶认得,乃是为官之人才会穿的常服。
阮瑶本不认识他,可是这人对着阮瑶行了一礼,阮女官赶忙侧身回礼,眼睛却是看向阮唐。
就听阮大郎道:“这位大人是我在进京的船上偶然遇到,与我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便一同住在客栈里,也好多说说话。”
阮瑶眨眨眼睛,昂头看着阮唐。
而后就瞧见自家哥哥一脸温和笑意,就是眼睛里带了些熟悉的神采。
那是在他有所忌惮时才会有的神色。
阮女官略想了想,便发现了不对劲。
官身入京,要做的是官船,自家人想必是搭的货船或者是普通船只,怎么会有武官在上头?
而且一见如故……
武官和书生一见如故吗?
阮瑶不动声色,笑着道:“大人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