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时已深夜。
窗外星斗漫天,温暖明亮,烧着最奢昂的鱼油的宫殿之内,长烛如林。元聿搁下笔,手腕已有些酸胀,他慢慢地呼了口气,取起一旁的茶水啜饮了口,问郑保什么时辰了。
郑保回了话,元聿皱眉:“皇后那可歇了?”
“回陛下,凤藻宫那边传来话儿,说是早歇了,已灭了灯。”
元聿皱眉。
他想起今日宫人来报,她去投喂相里玉了,宫中突然出现了一只猫,相里玉将那只猫视作了食物扑了过去,让她受了些惊吓。医官们风声鹤唳,早就战战兢兢前去诊治了,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他们小题大做,元聿知道了以后,也便只当这个意外,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但他忽然又想到,前夜里,她依偎在自己怀中,口中喃喃呼着“怕火”的情状,弱弱小小的,不禁泛起一阵怜惜之意。
“朕去甘露殿走走。”
他搁下笔,起身松活了番筋骨,朝外大步走去。
……
太医院的人来过了,其中也包括江瓒,他们诊治之后,道无大碍,便给岳弯弯又额外开了一副方子,让甘露殿的人拿去煎了。
岳弯弯嫌那药味苦涩,忍着,皱着眉头喝了,塞了两枚蜜饯在口中,才渐渐缓了下来,洗漱以后,她便上榻了,照例是妆成亲自为她放帘。
然而岳弯弯依旧难以入睡。
元聿说了不来了的,她当时只有些小小的失落。然而不久前相里玉出了点事,她也差点儿出了点事,一直到这时候,消息肯定传到他耳朵里了,他还是没来。看来,就是真的不会来了。
岳弯弯一直很体谅元聿,觉得皇帝陛下定是有他的事情要忙,一整日见不着他,也不应该觉得有什么。可她就是忍不住会想,元聿待她,一定是没有她心里待他好的。
他不会牵挂她,不会急着想要见她,更加不会,撇下他的国事来陪伴自己。
岳弯弯越想眼眶越是酸涩,她的手抚着圆滚滚的肚子,一时有些觉得,自己名义上虽然是皇后,但这么过日子,把自己过得却像是个怨妇,不应该是这样的。
想着想着,最后委委屈屈地睡着了,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
窗外微风徐徐,吹得水面波光飐滟,月色朗照之下,宛如鱼鳞般闪烁着零碎银光。
元聿来时,皇后宫中的灯已经吹熄了很久,元聿问了妆成,知她已经睡了,便如前夜一样,放轻了声音步入寝殿。
幽幽绰绰的金色帘帷之内的影儿,侧卧着,仍然背向自己。元聿见到她乖巧地静卧不动的身影,悬着的心也完全地放了下来,他朝她走了过去,脱衣,除履,躺上床榻,从身后抱住了岳弯弯。
大掌轻车熟路地放在她的肚皮上,温柔地揉了揉。
从他一上来,岳弯弯便苏醒了,他将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她也有感觉。
有一瞬间,她在想,他会不会是得知了她怀了孩儿,他才急着下诏封她当皇后,派了大将军千里迢迢地来迎接自己。如果没有这个孩儿,那就什么都不是。反正,他当初走的时候,也就没有给出任何承诺。
岳弯弯把嘴唇咬了咬。
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弯弯。”
她心中一急,错愕不已,难道,他知道自己是在装睡了?她赶紧将眼睛紧紧闭了起来。
元聿却只是自顾自地说话:“先帝新丧,朕才即位不久,公事繁重,望你能够体谅。”
她当然会体谅了,然而,她就是觉得委屈。
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元聿给她的感觉,有宠无爱,就像对相里玉那样吧。
他已经很久没看过相里玉了,而只把它圈养在御园的一座巨大的鸟笼里。
她比相里玉好一点儿,毕竟她是个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睡着了。
然而等到醒来时,身侧的被窝照例是冷的。
岳弯弯一点没有生气了,等候妆成她们过来,伺候她更衣梳妆,等一切料理妥当以后,望着镜中凤冠足金,华贵雍容得令她感到有些陌生的女子,岳弯弯突然想,皇后住的是金屋子,但金屋子里头的人就没有恨了吗?当然是有的。
但岳弯弯想,她们之所以有恨,一定是因为她们太闲了,把所有的悲欢都寄放在一个男人身上,那男人对自己稍加冷落,她们便无事可干,常日无聊,当然心理上会出问题。
她还不如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
岳弯弯从前想学女红,可惜阿娘去世得早,她没什么机会学,到了陈家,又几乎都是做苦力,更是没空学习但凡女儿家都会的针线活儿,岳弯弯虽然会些刺绣,然而不精,绣得不好看,远远达不到及格线水准,她想宫里能人多,一定有会这个的。
刚巧,妆成的手就非常巧。
妆成以为娘娘这是要为陛下绣点儿什么,答应得痛快,教得也是殷勤。
岳弯弯有一些功底,上手非常快,学了没几天,便学出了模样来。
这几日元聿来得很少,多半是到了夙夜之交便又走了,反正没有一日是她从榻上醒来之后能看得见他人的。岳弯弯只当进入了提前养老,反正她手里现在不缺钱了。
不过终日里只和针线为伴,她还是觉得不够,想着作为皇后,不知道能不能交到几个朋友,于是把这想法大胆地告诉了妆成。
妆成道:“宫中有些身份的,除了娘娘,也只有那两位太妃了,李太妃是疯的,娘娘怀着孕,切莫招惹她。至于那崔太妃,她是崔氏阿绫的姑姑,听说今儿个一大早,崔氏阿绫和她母亲入了宫,说是来看望她的姑姑来了。”
这不就是那情敌么。
佛了多日的岳弯弯终于打起了精神:“陛下是不是还在含元殿?”
“是的。”
“晌午了,咱们送点儿点心过去。”
岳弯弯目光坚定,道。
来了神京这么久,她一直恪守规矩,妆成说,朱雀宫含元殿乃是陛下议事、处理国政的地方,后妃不得干政,因此后妃也应守住本分,莫要前往朱雀宫。岳弯弯听了这话,这段日子以来,对他处理公务的地方,从来没有涉足过。
其实仔细想想,她又不会干政,在他们眼中,她出身农家,见识简陋,又不像李皇后那样门第之盛外戚占断半朝,怎么看都是最无害的。
妆成拧不过她,这么久了,她也知道皇后娘娘骨子里有股倔劲儿,做了决定的事儿,就算头破血流,付出任何代价她都不怕。
“娘娘,咱们要不要亲手做些糕点送去?”妆成提议。
这样显得更有心,要说是亲手做的,展示一手夫妻恩爱,保管教崔小娘子下不来台。
岳弯弯听了,瞪大了杏眸,冷冷地道:“他还值得我给他做点心?他梦里什么都有。”
本来就没憋什么好屁,现在情敌都到宫里来了,恐怕以她现在的情况,她是四面树敌。男人靠不住。元聿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他的钱和权了。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事业家庭两难顾,男人,你的名字叫难人!
弯弯,咱们的事业也可以搞起来了,快点交朋友,搞实绩!
感谢在2020-08-07 08:06:48~2020-08-08 07:23: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5310028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妆成朝含元殿的人打听到陛下午膳用得不多, 因此教凤藻宫的厨房准备了果腹的奶香马蹄糕,刚出锅的还热腾腾的,用精致的八角食盒封了。岳弯弯拎起了食盒, 坐上妆成置备的凤轿,往含元殿而去。
元聿与几名大臣议事毕, 等人散以后, 腹中再度感觉到了饥渴。
一旁佝偻着腰背, 缓慢地研墨的郑保,见陛下吐了口气,揉捏起酸胀的手腕, 可见是得了些空, 他偷觑陛下脸色, 慢慢笑道:“陛下,奴婢这几日听甘露殿那边的宫女们说, 娘娘近来迷上了女红。”
元聿微微皱眉,看向郑保, 不知郑保何意, 郑保笑道:“娘娘在绣一条锦腰带。”
郑保的眼神拼命地给元聿传递消息, 陛下, 您看娘娘对您多尽心!
元聿懂了, 他沉静若水的面容上, 渐渐露出了一丝放松。
郑保也暗暗窃喜,帝后和睦, 内宫和谐,他们这些做奴婢的,只有见好的份儿,时至如今, 但凡有点儿眼力见的,谁还不知道劲儿往哪处使呢。见陛下仍然揉着手腕,郑保心中一动,立刻道:“奴婢擅长按摩,请为陛下舒活筋骨。”
“陛下,娘娘来了。”
正巧郑保说到这儿,忽然宫外的小宦官来报了一声,打断了元聿让他按摩的念头。
“朕知道了,让皇后进来。”
片刻后,岳弯弯拎着食盒迈入了含元殿。
岳弯弯着一袭蜜合色捻金银缂丝碧霞云纹长襦,外罩海棠八宝水纹锦衫,鬓簪嵌深海东珠金钗步摇,盛装而来。她笑盈盈地,一进门,就把食盒放到了边上,“陛下,我给你拿了一些马蹄糕,刚出炉的,你尝尝鲜。”
元聿还想着她给他绣那条腰带的事儿,想着她娇憨地在他面前献宝,既谄媚又狡黠的模样,正有几分心猿意马,没想到人便来了,他清咳了声,道不用让郑保伺候着了,郑保立刻会意,领诸宫人退下。
元聿走到了岳弯弯身后,见她揭开食盒,里头的奶香马蹄糕,香气正浓郁,她殷勤地送了一块过来,元聿接过手,尝了口。
和她的槐花蜜饭一样,看着精致,色香俱全,都是太甜腻了一些。元聿忍着,用了一口,见她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像是等待自己吃完,他只好嚼了几下,便生咽了下去。
这一口差点呛住,岳弯弯忙去倒水给他。
元聿接过了岳弯弯送来的琉璃盏,正这时,外头的小宦官又来了:“陛下,崔小娘子来了。说是近日得了一只北胡人的骨哨,正适合驯服烈马,听说陛下前不久得了一匹名叫瑞雪的千里马,小娘子说前年她承陛下相让赢了击鞠赛的彩头,她便承诺,日后定送陛下别的彩头。于是她费了番功夫找到了那骨哨。”
小宦官大约是得到了崔绫的示意,把这来意陈列得清楚明晰,并且这理由听起来非常充分。
元聿却没有立时回答,只是略皱了下眉头,看向从来不曾来含元殿献宝的岳弯弯。她一见,就知道,他猜到了,于是暗暗地吐了下舌头。
他没想到这小妇人独占性这么强,霸道得紧,嘴唇勾了下,正要回绝,岳弯弯却道:“让人进来吧,也尝尝我宫里的马蹄糕。”
“诺。”小宦官这便出去了。
片刻后,崔绫抱着锦盒笑容绚烂地步入了含元殿。
正巧撞见陛下被皇后娘娘半压在案边,她手里拿了块雪白的糕点,吹了吹,眼眸脉脉地望着她的陛下,道:“陛下,我喂你。”
元聿的余光早已发觉了崔绫,半边轩眉微挑,看了眼岳弯弯,一时没动。
见他很不给面子,岳弯弯极是懊恼,恨恨地想,他对崔绫久久不予名分,看来是缓兵之计,故作矜持,并不代表他就不喜欢崔绫。
崔绫的身体僵住了,她纤细的指抠在那方锦盒之上,用力收紧,指骨凸出泛白。
然后她便看见,陛下顺从地凑过了唇,将皇后喂的糕点咬在了嘴里。
一股甜腻的俗不可耐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元聿忍了又忍,佯作轻松,凤眸微弯,露出纵容宠溺的神态来。怕他的皇后还要继续投喂,他已实在忍不得那甜,于是暗搓搓地勾住了皇后的小手,抓住了她的腕子,在广袖底下轻轻晃了晃。
崔绫咬住了唇,慢慢地,垂下了臂膀,道:“陛下。”
元聿确实也想见识一番北胡人驯养战马的手段,对她送来的骨哨有几分兴致,然而目光才瞟过去,他的小皇后立马拽住了他的臂膀:“聿哥哥!”
陛下袖下握着皇后柔荑的手掌蓦地一颤,跟着便猛地收紧,他的眼眸凝着皇后,暗沉了下来。
岳弯弯就知道有用。他就好这口不是吗?
天下男人都是这样,两句枕边风就遭不住了。
元聿的双耳之下,隐约不可查地腾起了数朵红云。
“聿哥哥。”岳弯弯不遗余力地逞娇呈媚,软软的小手,又递了一块马蹄糕过去。元聿几乎是忍无可忍了,但是他的小皇后面子也极为重要,只好将那块软糯、腻得慌的糕点又咬了一口,实在无法下咽,顿了顿,才吞咽下去了。
他转头看向崔绫:“崔公可好?”
崔绫的俏脸早已尽失血色,讷讷道:“好。”
以前陛下还不是陛下,还只是秦王之时,她便打听过他的喜好,知他不喜油腻、不喜甜食,可今日为了皇后,他明明这般痛苦,也还是吃了。崔绫白着一张今日入宫前特意贴了花钿斜红的俏脸,颤声道:“陛下……臣女崔绫,见过陛下和皇后娘娘。”
元聿道:“你寻获了一枚骨哨?”
见男人同崔绫说起了岳弯弯不懂的话题,她急得红了小脸,鼻尖哼哧地冒起了气。
“是,怕有负陛下之约,臣女今日送来了。”
元聿仍然握着岳弯弯的皓腕,知晓她已在挣扎,微微皱眉,朝崔绫道:“崔娘子好意朕心领了,东西搁下,崔娘子出宫吧。”
这是毫不留情地扫客出门了,崔绫蹭地一下,面色更白,几乎没有人色了。她不敢相信地抬起眸,看向元聿,然而很快,在那双淡漠而幽深的蓝瞳注目之下,她看出了他的认真。皇后在,她已失了先机,只好暂且告退。
崔绫人一走,岳弯弯就挣脱了元聿的手腕,朝他不满地抿住了红唇。
他却双臂一揽将她抱了起来,岳弯弯“哇”地一声惊呼,人就被送到了他的龙案上,他欺身而近,铁臂紧环着她。
元聿的眸子渐渐阴沉下来,腹间一阵火热。
他盯着他的皇后,便犹如盯着一头受惊的驯鹿。
岳弯弯呆滞地看他:“你、你要做什么?”
元聿凑上来,张开唇,一口咬住了她的唇瓣。
唇肉厮缠之间,岳弯弯的鼻子好像也被堵住了,几乎不能出气,她一动不动,任由他亲红了嘴唇,一点点的挣扎,变成了欲拒还迎的鼓励。
元聿才稍稍松开她,岳弯弯心中腾起了一个想法,她道:“你是因我唤你聿哥哥,你就……”